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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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兴宝(8)

李德祥想了想,又问他说,爹,我也听说过,这阿胶并不难制,只要有上好的驴皮,用我们东阿特有的水熬煮,再掺上不同的药材,兴许就能制出来,不用那个秘方行不行?李继堂又撇撇嘴说,你想得多好,那个秘方是我们老祖先经过上千年积累,一步步摸索出来的,如果没有这个秘方,那我们李家的阿胶还会有那么大的价值?我们还按长幼继承什么?干脆每家都做起来算了。李德祥思索一下,也觉得他的话说得有理,看来那个秘方还真是非弄到手不可了。李继堂怕他再说什么,忽然用两手抱住头,唉声叹气地说,反正这件事我不同意你去干,我也快老了,一心想图个清静,也不想让你去惹事。李德祥打断他的话说,如果我非要这么干呢?母亲赶紧接过话说,祥儿,不许你这样和你爹说话。李继堂从眼眶上方看他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神色沮丧地说,我管不了你,也不愿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去吧,反正出了事与我李继堂无关。

回想父亲说过的这些话,李德祥忽然觉到,父亲在某种意义上兴许是纵容他去这么干呢,不然,他为什么不跳起来极力阻止他呢?虽然父亲的性格中多是柔弱的成分,但在这件事上也不应该采取放任他自流的态度,或许父亲的内心深处暗含了一种私欲,以为这样可以争得阿胶在自己一家的制作权,也就是变相夺回阿胶的继承权?李德祥摇摇头,不愿再这样想下去了,但愿他是误解了父亲,也就是说,当他在李政成爷爷那里惹出什么乱子,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彻底撇清父亲,把责任一股脑儿揽到自己身上来。打定了主意,李德祥即刻朝李政成家走去。

平时,李德祥不大到李政成家去,这不仅是因为他是族长,在村里有权有势,一般不轻易和人理会,每次照面,都让人感觉到一层压力;此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李政成的怪异,尽管说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总让李德祥觉得,他和一般人不一样,似乎心事过重,行为也有些乖戾,让人不敢随便接近。如果不是为了阿胶的事,李德祥也许一辈子都不会上门去讨好他。是的,他要去讨好他,这是他思量了好几天才决定采取的措施,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除了讨好他一下外,还能对他怎么样呢?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他的晚辈,任何一点冒犯他的行为都是不明智的,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李德祥进到李政成家里。在走过天井时,他被一个声音喊住了。德祥——声音虽低,却十分清晰。李德祥愣了一下,赶紧循着声音看。很快,他就透过西厢房的门口,看到了一个盘腿打坐的人。没错,这个人是李政成的儿子,像他老子一样有些怪异的李继禅。李德祥虽然找的不是这个人,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朝他走过去。

很久以来,李德祥都想不明白,李继禅作为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为什么竟然对吃斋念佛一类的事拥有那么大的兴趣?前几年,他还真的跑到兴隆寺,正式拜老方丈静远法师为师,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佛教俗家弟子。从那以后,他所居住的西厢房也便改为斋堂,几乎每一天,他都在里面打坐参禅,有时甚至还敲击木鱼,絮絮叨叨地念经呢。这当然有违李政成的愿望,也超出了一般人的接受程度。在多数人看来,李继禅就是不能继承李政成的族长位置,也应该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士绅才对。在李德祥印象里,李继禅是一个极其喜欢读书的人,有时竟然达到了手不释卷的地步,可以说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不管是谁碰到了解不开的问题,前来向他请教,几乎不等人家把难处说出来,他的解决方案便已经摆在了面前,不要说李家庄,就是在整个东阿县,怕是也没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比。如此一个有学问的人不去参加科举考试怎么行?但事实正与人们的预期相反,李继禅忙碌了半辈子,不仅没有弄上个进士举人什么的名堂,而且连正常人的身份也丢掉了半拉,居然滑落到教门的泥坑里去了。李政成气得不行,不止一次冲进斋堂,举起拐杖,要砸那些佛像、经书、木鱼之类的东西。砸吧,李继禅哈着眼皮说,等砸完了,我就没有牵挂了,到那时我就可以真的上山去了。李政成呆怔了一会儿,最终没有让拐杖落下来,只是抬起脚,把他狠狠地踹倒在地,吹着花白的胡须退出门来。

但李继禅实在是一个和善的好人,入教以后,由于要遵守一些教规,他的态度更加趋向温和,不仅不吃肉、不杀生,而且说话也和风细雨,绵软甜美,像一个慈祥的老大娘。他这副模样自然不被人喜欢,他儿子李德淦不愿答理他,据说老婆也不和他在一起睡觉了,村里其他人更是议论纷纷,差不多都拿他当怪物看待。但李德祥却不这样看,在他眼里,李继禅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能够顶住所有人的压力,一心要做成自己认可的事,还有比这样的人更值得崇敬的吗?所以每次遇到李继禅,他都主动和他打招呼,而且态度格外虔诚。李继禅也十分喜欢他,不光愿意和他聊天,有时还会对他说几句心里话。这次看到他进门来,李继禅站起身,把一个凳子推给他,微笑着对他说,你可真是稀客呀,好久没到我家来了吧?李德祥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嘴凑到他耳边说,我爷爷在家吗?李继禅有些诧异,你来找他?李德祥点点头。李继禅打量着他,我怎么没想到呢?李德祥只好说,我来问他点事儿。李继禅明白过来,在堂屋里呢,你去吧。李德祥也看着他,似乎等待他问什么事儿。但李继禅没有问,又朝他摆摆手。李德祥只好往外走,又回头歉意地对他笑一下。

族长李政成果然在堂屋里坐着,眯缝着两眼,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李德祥都跨进门槛去了,他还没有丝毫反应。爷爷,李德祥试试量量地说,您……他又没有找到合适的话。李政成像是从遥远的梦乡回来,睁开眼,有些迷茫地望着他。我是德祥。为了让他辨认得更加顺利,李德祥赶紧声明说。李政成终于看清了他,点点头,用沙哑的声音说,小祥呀,我还以为是谁呢。李德祥站在他面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李政成不让他坐下,他只能呆呆地站着。讨好他,李德祥按着既定方针给自己打气说,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一定要设法讨好他。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实施这种讨好的谋略,临来时想好的一些话也忘到脑后去了。

李德祥抓了一下耳朵,忽然看见他放在桌子上的烟袋,急忙走上去,给他实实地装了一袋,递到他手里,又拿起火镰,啪啪地打火。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竟然想到了李继焕,想到了他箱子里那些可疑的货物,手指不禁哆嗦起来。李政成斜过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李德祥嘱咐自己说,坚持住,继续把这件事做下去。他终于打着了火,给他点上烟。李政成吸了一口,一边喷吐烟雾,一边满意地点头。看到他这个动作,李德祥悄悄地松出口气。小祥呀,李政成慢条斯理地说,好久没人像你这样来给我点烟了。李德祥脱口说道,那我以后天天来给您点……话没说完,他的脸就热开了。李政成似乎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水分,又转动一下眼珠,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下。李德祥不敢再表示什么了。

不管是否看出了他的诡计,李政成还是高兴起来。难得呀,他吧嗒着嘴说,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还来说好话哄我老头子开心,也不容易哩。说着,又朝他头上看了一眼。李德祥吃不准他话里的意思,只好含糊地回应说,爷爷能够开心,孙儿也就……李政成又指指他的头说,德祥呀,其实你的年岁还不算大,看这头发……可别像我们这些老家伙似的,心里老是装着愁事,整天打不起精神,不白头发才怪呢。李德祥不得不承认,李政成虽说已经年老了,可对自己还是看得很准呢,但他又有些不明白,自己并没到他面前来,他是怎么看出自己心事的呢?也许这真的是一个富于洞察力的怪老头。想到这里,他又有些不安。

果然,没过多久,李政成就把吸完的烟杆放在桌子上,掸掸身上的烟灰,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说吧,他郑重地对他说,今儿找我有什么事儿?李德祥一惊,知道自己的诡计要被他揭穿了。厉害,他在心里叹服说,这个老家伙的确厉害呀。没事,他还有些掩饰地说,我只是来看看您老人家……李政成呵呵地笑起来,黑洞洞的嘴巴一个劲地颤抖,我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这满脸都是皱褶子,眼珠子也发黄了,头发也快掉光了,变得像根老木头似的,还有什么好看的?李德祥硬着头皮朝下说,您越是老了,我才越该来看你呢,再说了,您也没有您说的那么老呀。李政成伸出枯干的手掌,在他头上拍一下说,行了,别拣好听的糊弄我了,我看你还做不来这个。

李德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没办法,只能把来到这里做这番表演的目的端出来了,按他的设想,是不应该这么快就露底的,好像一切的铺垫还不够扎实。你实在不是他的对手,他心悦诚服同时又警觉万分地告诫自己说,还是小心为好。爷爷,这些年我不是一直在收购药材吗?他斟酌着字句对他说,我有些纳闷,我们为什么做药材生意呢?是不是与咱们祖上的什么事有关呢?说到这里,他担心自己的话太过隐晦,又补充了一句,咱们祖上是不是还做过什么别的与药材有关的生意呢?李政成听明白了,眯起两眼,昏黄的眼珠子透过松弛的皮肉,直直地在他脸上扫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李德祥忽然后悔起来,也许自己的那句补充真的多余。李政成毫无表情地说,你是不是知道那件事了?李德祥暗自惊讶,自己就多说了那么一句,他就一切都明白了。我……他犹豫了一下,只好点头承认说,我是听说了一些……李政成仰起头,又朝屋外的远处望了一会儿,才霍地回过脸来,你知道了这件事,又想怎么着呢?

听他问到了关键处,李德祥索性挑明了说,我想让爷爷把这件事重新做下去……李政成用眼角看着他说,你以为我会重新做吗?李德祥不想再隐瞒什么了,把心一横说,如果爷爷不做,不如让别人来做……李政成也径直对他说,你大概是来向我讨要秘方的吧?李德祥毫不退缩地说,正是,我想让爷爷把秘方拿出来,这应该是李家的共有财产,您不能一直把它藏在自己手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李政成就站起来,抓起放在桌子上的烟袋杆,不由分说打在他头上。李德祥没有提防他的袭击,也没有想到他的动作如此之快,稍一犹豫,那个用铜疙瘩做成的烟锅就狠狠地落在了头上。李德祥急忙把手护上去,但是晚了,剧烈的疼痛已经蔓延开来,等把手揭下时,上面也早就沾满了鲜红的血水。

你这个李家的孽障,李政成愤怒地指着他血淋淋的头颅,恶狠狠地骂道,给我从这里滚出去。李德祥呆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尽管他做好了各种准备,还是没有想到,李政成的反应会是这么激烈。想打这件事的主意,李政成义正词严地说,我看你是吃错了药啦。李德祥闭上眼,绝望地喘息了一口气,才猛地掉过头,大步朝屋外走去。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离开族长的家。德祥,李继禅从西厢房里探出头,呆呆地看着他,怎么回事儿?李德祥脑子里乱成一团,一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朝着院外急急地走。也许他的样子太过恐怖了,那些栖落在树枝上的鸟儿惊得飞起来,争相逃往天空的远处……

他说,李继禅站在斋堂门口,目光越过深长的天井,朝院门外留意看着。自从那天李德祥捂着血头跑出去以后,几乎每一天,李继禅总是会在院门外看见他的影子,像一个时隐时现的幽灵游来荡去。他知道,李德祥还是不甘心呢,却又不敢再轻易进到院子里来。一开始,李继禅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遭到父亲的责打,虽然作为族长有打人的权力,甚至能够“捆送”族人去官府,但李德祥并不是什么“忤逆”之徒,只是脾气有些急躁,但在家中孝敬父母,在外边礼貌待人,村族里每次制定村规民约,他都是积极的参加者,这样一个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呢?父亲怎么就把他打了呢?第二天,李继禅才知道,原来李德祥是朝父亲讨要阿胶的秘方,才一下子把老人惹恼了。他继而又迷惑起来,李德祥怎么突然间关注起了阿胶?这个一向和他交好的小伙子,越来越让他有些吃不透了。

李继禅原不想再过问这些俗事,静远法师一再告诫他,要保有一种恒定的心态,远离红尘,清静修行,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摆脱尘世的烦恼,修成正果。他记着静远法师的这些话,每日都在斋堂里打坐,对外面甚至包括家中发生的事也不去过问,所以当看见李德祥抱着血流不止的脑袋跑过去时,诧异之余,他走出屋门,朝父亲所在的正屋打量几眼,还是又退回来,打消了去向父亲问个究竟的念头。但第二天,父亲却召集族里人去祠堂议事,儿子李德淦回来告诉他,作为族长的父亲庄严向族里人宣布,凡为李姓家族里的人,永远不许过问阿胶的事情,当然更不许图谋制作阿胶;为保证这一决定生效,李政成还提议刻碑立誓,但被保长等人拦住了。听到这些后,李继禅惊讶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这个缄默了多半辈子的话题竟然公示于众人了。是的,自从李继禅记事起,关于阿胶这件事就像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在家庭里偶然刮过一下,随即又消失远去。所以他模糊地知道阿胶的一些鳞爪,包括看过那些发黄的药方,却又不甚了解阿胶的详细情况,那些相关它的昔日故事,李政成始终不愿提起。这就让李继禅觉得,在自己的家庭里,有一个巨大的秘密沉在黑暗中,既让他抱有探究的欲望,又使他心生探究不得的畏惧。但不管怎么说,有关阿胶的一切都应该是自己家庭里的事情,李政成却突然把它拿到祠堂里去对族人公示,还力图刻碑立约,他才感到这件事情的重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联想到李政成责打李德祥的一幕,李继禅似乎终于明白过来。

李德祥是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人,这在他自己的婚姻上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为此他都弄白了自己的头发。李继禅相信,在阿胶这件事上,他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尽管李政成给族人立下了严厉的约定,但说不定哪一天,李德祥就会违背这个约定,甚至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也不是不可能。李继禅夹在这两个人中间,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自己的交好,他不愿再次看到他们发生冲突,那样受伤害的不仅是李德祥,不仅是李政成,还可能波及整个李姓家族。看来你不能再置身事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不出来过问一下这件事了。李继禅走出他的斋堂,走出幽深的院落,来到大门外,来到暖和的日光下。他抬起头,目光穿越氤氲的雾霭,望着远处兴隆山上那个孤悬的寺庙,在心里愧疚地对静远法师说,师傅,弟子不才,又一次有违您老人家的教诲了。他闭上眼,悄自平息了一下心绪,慢慢转过头来。没过多久,他就又一次看到了李德祥,那个处在迷茫和骚动中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