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挥挥手,二柱子和三猴子拽起绳子,正要拉着他往外走,忽然院门外传来一声喊,李少爷来了——人们都回过头去。李德祥也抬头朝门口看。只见一个年轻的后生快步走进来,两手抱拳,先朝大家拱拱手,然后走到师傅跟前,单腿跪下,态度恭敬地说,徒儿给师傅请安。师傅拉了他一把说,这大远的路,你怎么来了?后生站起来说,师傅教我的那两趟拳,我打得差不多了,一来向您汇报,看看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二来还有一点疑问,需当面向您请教。师傅欣喜地说,好,先歇会儿,等一下打给我看看。后生伸了伸手说,不用歇,我这就打给师傅看。师傅点点头说,好。大家把场地让出来。后生走过去,先摆正姿势,嘴里发一声喊,随即便是一阵急如火风的连贯动作,又是伸拳,又是踢腿,不时伴一个腾跃,或一个滚翻。一时间,场地里尘土飞扬,日光闪闪,直看得李德祥眼花缭乱,头晕脑涨。好!人群里发出一阵叫好声和拍手声。
李德祥瞪大眼,盯着后生熟悉的身影,禁不住叫出声来,兄弟!也许他的声音太小了,刚一出口就被人们的叫声淹没了。后生打完了一趟拳,慢慢把身子停住。好小子,师傅拍拍他的肩膀,满意地说,打得不错!李德祥再也等不下去了,可着嗓子大声叫喊,德淦——听到他这声叫,人们都回过头,诧异地朝他看。德淦,李德祥挣脱二柱子他们的手,拨开众人,一把将后生抱住,德淦,原来你也在这里……李德淦上下打量着他,一时没认出他来。李德祥知道自己的样子太过邋遢了,情急之下,抓抓自己的头发说,德淦,你认不出我了?我是你德祥哥呀。李德淦这才恍然大悟,德祥哥,你怎么在这里?李德祥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一下子流出来。人们面面相觑,随即便都反应过来,原来……师傅慌忙挤上来,再次上下打量他,你是李德祥先生?李德祥点点头说,是……师傅紧紧握住他的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看这事弄得……刚才实在是……二柱子和三猴子互相看一眼,赶紧钻到人群里,悄悄朝一边溜去了……
一场误会终于消除了。师傅为了表达歉意,中午特意安排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专门为李德祥接风洗尘,席间还让二柱子和三猴子向他赔礼道歉。吃过饭后,孙师傅打算留他们住上一宿,但李德祥执意不从,他只好让二柱子套上一辆马车,送他们兄弟二人回家。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师傅嘱咐李德祥说,就让德淦带个信儿来,我马上就会赶过去,到时候,我这些徒弟都可以听你调遣。李德祥谢过了他,就和德淦一起坐上马车,踏上了返回老家的路途。
李德祥思乡心切,便不住地朝李德淦打听这几年家里的情况,间或说起自己在外面流浪的一些事情。李德淦还像过去一样,话不是太多,也对他表现不出多么热情,但还是尽量回答着他的问话,模样里透出天生的朴拙。你居然还真的学上了武术?李德祥看着他强壮的身板说。是继焕叔支持我学的,李德淦告诉他说,他打算在咱们村里组织团练,说我学会了功夫,将来用得着。李德祥有些不解,他不是在课税局吗?又怎么组织团练?李德淦解释说,他已经不在那里了,说是被免、免了官……李德祥一惊,免了官?为什么?李德淦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大家都没太搞清楚。望着他为难的样子,李德祥脑子里一动,不禁又想起在张秋镇看到过的那些可疑的货箱。他似乎明白过来,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被免官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李德淦突然说,继焕叔现在是咱们李家的族长了。李德祥又吃了一惊,什么?他居然坐到了族长的位子上?李德淦看他一眼说,本来应该我继堂叔叔当这个族长的,保长他们也都拥戴他,可他就是不当,正好继焕叔回来了。李德祥知道,父亲天生柔弱低调,轮到他的事情也要推辞,与李继焕那样一个人可真有天壤之别呀,不当这个族长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他不能不感慨,离开李家庄短短几年的时间,竟然就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对了,还有阿胶,他最关心的一件事情,居然也呈现出意想不到的局面。
德淦,你要给我好好地说一说,李德祥从包裹里取出那盒阿胶,伸到他面前去,这阿胶到底是不是咱家制出的?李德淦看了阿胶一眼,立刻把眼掉开了。不是。他摇摇头说。李德祥明白了,这个春来堂的确不是李家的堂号。可他又有些不解,可除了我们家外,谁还会造出阿胶来呢?李德淦还没回答,二柱子脱口说道,老哥,如果春来堂是咱自家的堂号,我们还能那样对待你吗?他想起上午那些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那你们快给我说,李德祥急急地说,这春来堂到底是谁家开的?李德淦刚要说,二柱子推了他一下,师弟先不要说,让老哥猜一下吧。李德祥苦笑着摇头,我哪里会猜得到?你们还是告诉我吧。二柱子忽然说,要不这样,我们先去东阿县城,让老哥亲眼看一看,那个春来堂到底是什么人开的。李德淦迟疑着说,那我们要绕个弯子才能回家了。二柱子不在意地说,这个就交给我了,不会耽误什么事的。说着,就挥起鞭子,在马屁股上狠抽了一下。马车急快地驶向前去。李德祥望着远处的山野,心里的谜团似乎越来越大。
一个时辰不到,马车便驶进了东阿县城。前些年在家时,李德祥很少到县城来,对这里的一切都算不上熟悉。二柱子却好像是轻车熟路,驱赶着马车直朝前奔。接连走过几条街道,又拐过两个弯子,马车走进了一条老街,速度也渐渐慢下来。李德祥忽然想起来,听父亲他们说过,德淦家那边的祖上就曾在县城里开过阿胶店,但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却搞不清楚。他正要问一下李德淦,二柱子却停下了马车,朝前指着说,到了。李德祥抬头一看,前面是一家门脸很阔的店铺,招牌上果然写有“春来堂”三个格外醒目的大字。看到他们的马车停下来,店门里就走出两个穿黑衣的人。哎哎,其中一个朝他们指着说,不许把车停在这里,走开走开。说着,两个人就摩拳擦掌地走过来,端出驱赶他们的架势。老哥,二柱子对他说,看到了吗?这个店铺有多气派。李德祥不禁吸了口冷气,是呀,这个店铺里的人也未免太霸道了,连车子都不让在他们门口停。越是这样,他越要下去看个究竟,在外面流浪的时候,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再说有李德淦和二柱子他们跟着,还真怕了这两个混混不成?他跳下马车,直朝那两个人走去。
看到他迎着走来,那两个人果然有些愣怔。你、你要干什么?他们也停住了脚。李德祥没有答理他们,径直往店门口走去。他已经看出来,充其量这是两个守门的,自己要找的可不是他们。他还没有走上台阶,门帘一挑,一个穿着讲究的人走出来,笑笑地迎向他。哎呀,这不是德祥老弟吗?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李德祥一愣,不禁也打量起他来。这个人瘦高的个子,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身上的丝绸长衫也闪出着亮光,一只手里转动着两个核桃,一只手大幅度地朝他摆晃,既像是要和他握手,又像是有意驱赶他。原来……透过这些光彩夺目的表层,李德祥还是看到了罩在下面的那副无赖相,柳二?他真的难以相信,这个老板模样的家伙竟然是柳二。怎么样?柳二得意地笑起来,快要认不出来了吧?随即又改口说,是没有想到吧?李德祥不得不点点头,他说得没错,自己的确没有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这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这是你的店铺?柳二点头说,是呀。他抬起手,朝招牌上指指说,怎么样,不错吧?李德祥还有些不相信,你做起了阿胶生意?柳二再次点头说,对,不瞒你说,我这个阿胶店都开张好几年了。他笑得更加厉害,两只小眼都快要找不到了,要不到里面去看一看?李德祥点点头,没等他闪开身子,就直朝店里走去。我倒要看看,他在心里说,这个无赖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一见他们进来,一个坐在桌子后的老者站起来,朝他走了两步,李先生……李德祥认出来,这是泰安那边一个姓穆的医生,原先和他打过一些交道。穆医生还想说什么,柳二跟上来,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穆医生急忙退回到桌子后。李德祥明白了,这个穆医生恐怕已是店里的坐堂先生了。好呀柳二,居然把店铺开成了规模,看来阿胶生意还真被他做大发了。怎么样?柳二用眼角瞄着他,德祥老弟有何感想?李德祥知道,他这是拿话故意来刺激自己。柳二,他在屋内看了一圈,便转向他说,你这里是不错,只是我有点不明白。柳二故作绅士地伸伸手说,请讲。李德祥毫不客气地说,在我的印象里,你好像是个站街头子的,除了凑个热闹什么的外,似乎什么生意都做不来,怎么突然间就制作起阿胶来?而且还到县城里来开了店铺?柳二耸耸肩,毫不在意地说,我知道你会这样想,但你不知道,你那是老眼光老印象了,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制作阿胶,已经好几年了,我呀,他摆摆手说,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柳混子了。李德祥上下打量着他,那你是怎么学会做阿胶的呢?柳二掉开了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还用说吗?你是明白人,我哪里还用……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李德祥自然又想起来,那一年,自己在山洞里制作阿胶时,就是被这个家伙偷偷地看了去,没错,柳二从那时便打起了阿胶的主意。这个狗日的,他在心里愤怒地叫骂,把本属于李家的秘籍绝术偷了去,自己在这里大张旗鼓地干起来。柳二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等他开口,便急忙为自己辩解说,别误会,我制作的阿胶可是与你们李家一点关系没有,看见了吗?春来堂,这完全是我柳家的堂号里出产的。李德祥摆摆手说,行了柳二,你是怎么学会制作阿胶的,你心里最清楚,好像不用我把它说出来吧?柳二沉下脸说,李德祥,你别搞糊涂了,不要认为只有你们李家能做阿胶,现在的事实已经证明,这阿胶也是属于我柳家的。李德祥竖起一根手指头,指着他的额头说,好,那咱们走着瞧。说罢,他取出那盒一直带在包裹里的阿胶,丢在地下,转身大步走出去。你想怎么着?柳二随在他后面,高声叫喊着,我随时恭候。
李德祥走出店铺,跳上马车,从二柱子手里夺过马鞭,朝马屁股上狠狠地抽打。不知道为什么,他喷火的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老哥,二柱子看着他说,你不知道,自从他们春来堂开张以来,咱们李家就再也没有抬起头过。李德祥看看他,又转向了李德淦,是这样吗?李德淦眼看着远处,脸上并没有多么明显的表情。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他淡淡地说。李德祥惊讶地看着他,想不到他会这样冷静沉着,这与他的年纪实在不相称。你为什么不和他争,他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着说,阿胶原本是我们李家的东西,更明确地说,是你李德淦家的东西,你居然眼睁睁地看着被他们拿走,在这里耀武扬威地干,你却无动于衷,一点和他斗的行动没有。面对他这样的指责和埋怨,李德淦甩开他的手,也大声叫喊起来,我用什么和他斗,秘方在你手里,我手无寸铁……他抱住头,呜呜地哭起来,当年,父亲让我去给你送秘方,我不认字,不知道那是什么……李德祥看着他说,如果你知道那是秘方,就不会给我送去了是吗?李德淦摇摇头说,不,我还是会给你送去。李德祥拉住他的手说,为什么?难道你不想亲手制作阿胶吗?李德淦抹抹眼泪,没有说出什么。
李德祥把秘方从衣服的最内层掏出来,展开看了看,便果决地递到他手里,现在我把秘方还给你,有了这个秘方,你就能制作出真正的阿胶来了。李德淦没有接那叠秘方,而是把手缩了回去,不,我不要……李德祥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这原本就是属于你的,现在是物归原主,你放心,当年你交给我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张也没有少。李德淦依旧摇头,不,我不要。他甚至把手背在了身后。李德祥不禁有些迷惑,难道你不想和柳二他们去争,帮我们李家把制作阿胶的权力夺回来吗?李德淦掉开头,把目光转向远处的天空。二柱子突然说,老哥,不要再问师弟这个了,你可能还不知道,这几年,师弟已经彻底迷恋上了练武,投入了所有的心思,其他的事情都不想再过问了。听了他的话,李德祥又去看他,德淦,是这样吗?李德淦掉回头,使劲点了点,脸上依旧一副寡淡的样子。李德祥直直地看着他,这一刻,他又想到了伯父李继禅,不禁在心里说,这父子两个虽然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可他们的人生态度却是何其相似?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只好把手收回来。好吧,他沉痛而无奈地说,既然这样,那还是先保存在我这里吧。
马车驶出了城门,沿着官路朝前慢慢行走。李德淦忽然转向他,满脸诚恳地说,哥,你还是尽快把阿胶店开起来吧。李德祥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又有些意外地看他。李德淦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虽然不行,可你一定能行,你一把店开起来,柳二那个王八蛋就不会那么嚣张了。听了他的话,李德祥欣慰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他在心里说,看来他还没有变成又一个李继禅。李德淦继续说,我们家在城里还有一处老屋宅,就是祖上在这里开店的地方,他朝城里指着说,离柳二那个店铺不远,刚才我们忘了去看看。爷爷去世时,把老屋宅的地契交给我了,反正我也用不着,等哪天你开店时就把它修整出来,把咱们家的老堂号一挂,生意肯定比他们柳家火。听着他的描述,李德祥又振奋起来,看来李德淦把什么都想到了,只是等待他来收拾这个局面了。他激动地伸出手,把李德淦的脖子紧紧地搂住。李德淦伏在他怀里,颤抖着声音说,哥,家里人早就盼着你回来,早一天把李家的阿胶店开起来。李德祥点点头,用坚定的语气说,我会的,我一定会的。李德淦说,小时候听父亲说过,李家最能做大事的人就是你,我相信他不会说错。李德祥愧疚地笑了笑,随即又捏紧拳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好好地试一试。他掉过头,看着县城远去的影子,在心里感叹地说,祖上其实把什么都想到了,“济世堂”阿胶店一定会在他先前那个地方重新开张,并很快发扬光大……
二
他说,回到家后,李德祥才知道,父亲在他走后不久便得了中风病,好在治疗得及时,没有完全瘫在炕上,但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不仅嘴歪眼斜,走路也不方便,挪动一步都离不开拐杖,还没过六十岁就老得不像样子了。李德祥感到奇怪,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突然就中风了呢?母亲告诉他说,都是让柳二给气的,一听到他制成了阿胶,还开起了店铺,你爹就恼了性子,一口气没上来,便……李德祥咬了咬牙,又是柳二。除了父亲以外,还有变化的当然就是女儿秀雅了。几年过去,秀雅已经长高了个子,像个半大姑娘了,只是还对他认生,躲在奶奶身后不愿出来。李德祥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不禁悲从心来,把秀雅搂抱在怀里,泪水涌出了眼帘。母亲倒是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睛里充满了浓重的忧郁,似乎随时都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