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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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兴宝(16)

穆医生坐在床上,身上蒙着被子,两手抱住膝盖,低头眯着眼睛。柳二走进来,先看了眼地下那些碗片和饭菜,走到床前,把自己手中的饭碗伸到他面前。姓穆的,他瓮声瓮气地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一碗破饭还得我亲自给你送来,你的架子也忒大了?穆医生没有看他,只是沉着脸说,出去,给我出去。柳二又把饭碗伸到他手边,你也太不识好歹了,又不是我吃饭,还得让我来求你?穆医生忽然夺过饭碗,直朝他脸上砸去。饭碗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撞在对面的墙上,弹回到地下,和原先那些碗片和饭菜混在一起。柳二倒吸一口冷气,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个老不死的,看来不给来点正格的,你是不知道锅是铁打的……穆医生躺倒了身子,闭上眼,不再理会他了。

柳二冲到门口,朝那些在远处观看的人喊,来人——听到他喊,那些人都急急地跑过来。给我灌,柳二跳着脚说,他不是不吃饭吗?你们把饭给他灌下去,看他到底吃不吃?棍子反应过来,回去端了两碗饭进来。在柳二的指挥下,汉子们涌上去,从床上拖起穆医生,撬嘴的撬嘴,拨饭的拨饭,不一会儿,就把一碗饭给他灌下去了。怎么样?柳二凑上来说,这回你怎么吃起来了?穆医生喘息着说,狗日的柳二,你就不怕我吃饱了,更有力气骂你吗?柳二晃动着身子说,不怕,我巴不得你骂我哩。穆医生挣脱开他们的手,丧气地躺倒下身子,实在不愿再搭理他了。柳二依旧不依不饶地说,你怎么不骂了,是不是还没有吃饱?转对那些人说,再给他灌,让他吃饱了继续骂我。那些人喘了口气,拖起穆医生,又给他灌起饭来。柳二耸耸肩,背起两手,朝门外走去。要和我较量,他在心里说,你还得学着点儿。

来到了院子里,听着穆医生呜呜噜噜的声音,柳二又摇摇头,这也不是个办法,看来一切都要加快呀。他一边叨念着,一边走出院门,在巷子里溜达一圈,突然走上街头,径直朝济世堂店铺走去。我不得不这么做了,他在心里说,就看他李德祥上不上钩了?来到店门前,他没有直接往店里走,而是仰起头,装模作样地往门楣上那块老牌匾张望。黑蛋从屋里迎出来,也瞪起眼看他,哟,这不是柳老板吗?我当是来买药的呢。柳二故作高深地说,看见没,这个牌匾都被虫子蛀出了窟窿。黑蛋不屑地白他一眼,你说对了,老字号嘛,虫子眼越多,说明年头越多,就也值钱越多。柳二张张嘴,没有说上什么来,他不能不承认,黑蛋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黑蛋还不想放过他,抬起眼,从他头顶上看过去,自言自语地说,不像有些店铺,叫什么春来堂,笑死人了,以为是开妓院的呢,哈哈哈。柳二终于拿捏不住了,涨红着脸说,黑蛋,你个当奴才的少替主子说话,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为它吃亏哩。黑蛋不紧不慢地说,那就等着吧,也备不住呀,我也能沾它点光呢。说完,他就回到店里去。

柳二讨了个没趣,心里有些不痛快,也恨不得掉头离开。这时,李德祥从门里出来,朝他笑笑说,柳老板来了,怎么不进去看看?柳二这才又稳住神,今天主动上门来,不就是碰一下这个老白毛吗?他进到店里,打着哈哈说,李老弟真是急不可待呀,这么快就把店铺开成了这等规模,实在不简单呢。李德祥也毫不客气地说,是呀,时不我待呀,这好阿胶早一天做出来,我李德祥就早一天安心了。柳二撇撇嘴角说,你就能保证做出好阿胶来吗?李德祥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但能做出好阿胶来,还能做出真阿胶来。柳二有些想恼。好你个李德祥,他在心里说,看来你不把我置于死地是不罢休了?哼哼,没那么容易,等我把这件事说出来,就不怕你不低头。他又镇定下来,并悄悄笑了一下。

德祥老弟,柳二在屋内巡视着说,你这里还缺少一个坐堂医生呀?李德祥随口说,是呀,我正想物色一个呢。疑惑地打量他,柳老板不会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吧?柳二掉开了脸,装作随意的样子说,人选我倒是没有,对这坐堂医生,你可得多防着点儿。李德祥不解其意,为什么?如果你不信任坐堂医生,又何必要请人家呢?柳二看他一眼说,我倒是信任他,可备不住他出卖我呀。李德祥警惕起来,柳老板这是什么意思呀?柳二挑明了说,我是说我店里的穆医生。李德祥一怔,穆医生?柳二愤愤地说,就是那个老家伙,我辛辛苦苦地把他请来,他不但不给我出力,还千方百计地诋毁我。昨天夜里,我一怒之下,就把他收拾了一顿。说着,他就斜起眼睛,悄悄地观察着他神情的变化。

果然,一听他这样说,李德祥便焦急起来,脱口问道,你把穆医生怎么样了?柳二微笑着说,德祥老弟是不是也很关心穆医生呀?不等他回答,又用讥讽的口气说,老弟真是好兴致,居然有闲心关心起别人店里的人来了。李德祥不想再和他打谜语了,也干脆挑明了说,柳二,你到底把穆医生怎么样了?柳二毫不示弱地说,那你要对我说一说,你为什么这么关心穆医生呢?李德祥郑重地说,不管为什么,我都要过问一下这件事,告诉你,决不容许你肆意欺负别人。柳二冷笑着说,你这么为他着想,那你怎么不让他到你这里来坐堂?李德祥指着他的鼻子说,这可是你说的,柳二,你可不要反悔呀。柳二不动声色地笑着,我不反悔,只怕到时候你反悔呢。李德祥点点头,好,那咱们说定了。柳二摊开手说,说定了,你等会儿就来领人吧。说完,他就转回身,悠悠荡荡地朝回走去。小子,他在心里说,想和我斗,你还嫩了点儿。

回到家,柳二侧起耳朵,没有听到穆医生的骂声,便对汉子们说,他怎么不骂了?棍子告诉他,骂累了,嗓子都快哑了。柳二断然说,不行,得让他骂,他要是不骂,我不白给他灌饭了?棍子犹豫着说,他……要是不骂呢?柳二说,你手里的棍子呢?棍子挠挠头皮,用棍子让他骂?柳二点点头,对,有你的棍子在,我就不信他还不弄点响声出来。棍子笑了,好,这还不容易吗?这可是我棍子最擅长的了。说着,他就抄起一根棍子,朝穆医生屋里走去。很快,穆医生的叫声就传出来。柳二欣慰地笑一下,随即吩咐另一个贴身的汉子说,你去县衙署,把曲师爷请到这里来。汉子领命而去。你们等着吧,他对那些不解其意的汉子们说,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领这个姓穆的了。

正如他所说,一切刚安排妥当,李德祥就急急地走进来。这不,柳二对他们说,领他的人来了。柳二,李德祥一进来,就径直对他说,不要再折磨穆医生了,我马上把他带走。柳二背起两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好呀,不过咱们得谈谈条件吧。李德祥吃了一惊,条件?还有条件?柳二乜斜了他一眼,没条件我会让你领人?放心吧,我不会成心讹你的,我只是要把这件事办公正。李德祥笑起来,你还有公正?柳二不紧不慢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个穆医生可是我一手弄来的,据他说,他出生在中医世家,往上数四代就开始行医了,在泰安府,穆家那可是赫赫有名呀。本来,我是打算让他在我这里坐一辈子堂的,可他……说到这里,他朝穆医生的屋门看一眼,可他竟然不识抬举,想成心和我过不去。李德祥也斜瞟着他,穆医生为什么要和你过不去呢?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原因吧?柳二扭转话题说,好了,这些就不要说了,还是说我的条件吧,你跟我来。说着,就带头朝门外走去。李德祥也只好跟在他后面。汉子们也都随上来。

柳二领着他们来到街上,走到一口井边,停住脚,指着井下说,从我一干上制胶这件事起,我就一直在用这口井里的水,以后我还要一直用下去,而且不想让你们济世堂来用,明白我的话吗?李德祥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什么?你想霸占这口井?柳二摇摇头说,不光是这口井,东阿县城里的井我都不希望你们济世堂使用。李德祥用手指着他的额头,好你个柳二,未免也太霸道了吧?这些井又不是你自己家的,为什么不许别人用?柳二摆摆手说,你听错了,我没说过不许别人用,我只是说不想让你们济世堂用。李德祥直直地看着他,你这不是成心和我们过不去吗?柳二耸耸肩说,话我都说完了,就不用再重复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他往回走去。

李德祥低下头,对着井下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朝向城区的远处看。柳二,他也转身走回来,你这是什么王八条件?柳二走进院子里,坐在摇椅上,悠悠地晃摆着身子,不管王八不王八,反正这是我的条件,你要是答应呢,就把穆医生领走,你要是不答应呢,穆医生就还留在我这里。李德祥低下头,陷入到深思里。棍子,柳二朝穆医生的门口喊道,怎么没动静了?让穆医生再骂两句。很快,屋里就传出穆医生的惨叫声。柳二,李德祥愤怒地叫道,你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柳二毫不在意地说,看来你也替穆医生骂上了?好吧,不嫌累你就骂吧,我听着呢。他躺倒了身子,闭上眼,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你这个流氓,李德祥骂不下去了,连连摆手说,不许你再折磨穆医生了,快让他们给我停下来。柳二不为所动,为什么呢?你又没答应?李德祥跳起来,朝他扑过去,我答应了还不行吗?他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使劲,我答应了还不行吗?!

柳二没提防他会这样,一时动不了身子。好在汉子们冲上来,将李德祥的手掰开,把他拖到一边去。柳二直起身子,一边咳嗽一边捋脖子。李德祥还在挣扎,柳二,我要和你没完……汉子们把他按在地下,又抬头看他,东家,弄死了他吧?柳二喘上口气来,朝他们摆摆手说,放开他,放开他……汉子们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他放开了。柳二,李德祥咬着牙说,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柳二走过去,蹲到他面前说,那是以后的事,我现在只关心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为了让大伙都听见,你是不是再给我说一遍?李德祥挥起拳头,想朝他头上砸,但随即又停住了手。柳二,我操你八辈子的祖宗。柳二大度地说,行了,除了这句,你再给我说一遍。李德祥抱住头,一下又一下地摇摆,我答应……

他的话音刚落,旁侧房屋的门板打开了,曲师爷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把手里的一个写满字的本子交到柳二手里。柳二接过来,满意地点点头,又朝李德祥递过去。李德祥有些莫名其妙,把本子接过去,草草浏览了一遍,惊愕地抬起头来,你们、你们竟然作了记录?柳二纠正他的话说,这不光是记录,应该是一份契约才对,是不是曲师爷?曲师爷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须,点点头说,是契约,是契约。柳二伏到他面前说,既然是契约,那李先生就签字画押吧。李德祥这才明白过来,你们居然勾结在一起,设计陷害我。柳二瞪起眼来,你想反悔,刚刚说过的话就想不承认了?是不是要到县衙门里吃官司呀?曲师爷微笑着说,老夫在衙署随时恭候李先生。李德祥绝望地倒在地下,蜷缩起身子,像受了致命的重伤一样在地下滚动。柳二,我和你没完,他呻吟着说,我和你没完……

他说,一连许多天,李德祥都沉浸在痛苦的深思中,前些日子,为了救出穆医生,他一气之下答应了柳二的无理要求,没想到把自己逼入了困境之中,原以为改用白溪河里的水,照样能制出上等的好胶,秘方上也仅仅提到东阿本地的水源,并没说井水河水的区别,所以才那么轻易地答应了柳二,等用河水熬起胶来,他才觉得不对劲儿,不仅雾气中没有彩虹出现,自然谈不上“飞龙游走”了,而且胶块外形不好,更看不到上面显露出的人形,哪里还有什么“男女之别”?没加丝毫犹豫,他就把这批阿胶放弃了。即使店铺蒙受多大的损失,他也不能随意去坑害顾客。济世堂刚开张就陷入到困顿中,不要说和春来堂比高下,连正常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许多顾客又重新回到了春来堂去。李德祥终于明白,自己落入了柳二的圈套,一切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才一交手就打了这样一个败仗,而且面临着支撑不下去的危险,他越发有些不安了。

穆医生来到济世堂后,李德祥专门给他腾出了一间空房,让他一个人住进去。每一天,穆医生都把自己关在屋内,对着一大摞医学和方志典籍翻看,读完一本,再捧起另一本,才几天工夫,就把带来的一箱子书籍看遍了。李德祥不知道他在查找什么,也便不好打扰他,只是每天派人把饭送过去,让他不至于忙得把什么都忘了。他知道,穆医生是带着深重的愧疚感来到济世堂的,尤其是听说他为救自己答应了柳二的条件后,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给我几天的时间。穆医生哀求他说。李德祥想不明白,穆医生要用这几天时间干什么?他自己也没明说,爬起来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内,废寝忘食地阅读那些书籍,一般不再出门来。

和他自己说的差不多,三天过后,穆医生主动打开门板,从屋里走出来。这是个晴天,日头分外明亮,他刚一来到日光下,竟有些睁不开眼,身子也有些打晃。他扶住门框,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了,才慢慢走到院子里。他的表情十分平静,甚至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感觉,好像什么事情终于被他想明白了。穆医生……李德祥急忙迎上去,尽管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还是为他变好起来的精神状态感到高兴。东家,穆医生看着他,似乎要急于说什么,但他想了一下,又把话咽回去,只是说,你陪我出去走走好吗?李德祥有些发愣,出去走走……随即答应说,好,你在屋里待了这么些天,也该出去走走了。

于是,两个人就出了家门,穿街越巷,一顿饭的工夫过后,就走到了城门外。穆医生一直沉默着,直到来到旷野间,才开口说,东家,我是外地人,对东阿的情况知之甚少,这几天,通过查阅书上的有关记载,我才了解到一点点。李德祥恍然大悟,原来您是在……穆医生说,这些了解也可能仅是些皮毛,但它却帮我梳理了一下思路,让我突然感到,也许我们当前的问题能够解决了。李德祥心里一动,您是说,水的问题?穆医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眯起眼睛,在远处的山野间望了一圈,慢条斯理地说,东家,您能不能给我说一说,天下这么大,为什么只有你们东阿能出产阿胶呢?李德祥回想着秘方里的记载,这个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一是驴,二是水,当然还有我们的技术。

是呀,东阿这地方的确不同凡响。说到这里,穆医生却掉转话题,继续望着远处的山野说,东阿虽说大部处在平原地带,但也有山岭十几座,其中多为古代名人所看重,楚汉争霸时的项羽,三国建安文学才子曹植,死后都葬在这些地方,对吧东家?李德祥说,没错。穆医生又说,山岭中当属黑虎山最为有名,山上生长着蓍草、枸杞、沙参、白薇、菊花、远志、地黄、紫花、地丁、益母草、败酱草、天门冬等上百种药草,这些都是中药行里的宝贵药材呀。听他这样说,李德祥心里忽然一动,是不是东阿生长的黑色毛驴,就是吃着这些山药长大的?穆医生点点头,我想正是这样。李德祥一下子明白他说到山野及那些植物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