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追问下,柳阿娇再也没有了退路,只好如实说,我、我欺骗了你。李德淦又瞪大了眼,你欺骗了我什么?柳阿娇嚅嗫着,我是柳二的女儿。李德淦怔怔地看着她,你说什么呀?你怎么是柳二的女儿呢?柳阿娇闭上眼说,我是。李德淦摇摇头,不,你和柳二有什么关系呢?柳阿娇流着泪说,柳二是我父亲,我是柳二的女儿。李德淦瞪大了眼,这、这是真的?柳阿娇使劲点头,是。李德淦惊叹一声,两手猛地松开她,旋即又把她抓住,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是柳二的女儿?柳阿娇解释说,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家和我家有什么关系,甚至不知道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人,前几天,我才从我父亲嘴里知道这些事。李德淦说,这么说,你父亲他在天津?柳阿娇说,是,他被官府通缉后,就逃到这里来了。李德淦仰头长叹,天哪,怎么这样巧?而且还让我碰到了你?柳阿娇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往下说。也许这已经足够了,她在心里说,当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一切都该结束了……
李德淦抱住头,痛苦地转了两圈儿,为什么会是这样?他把阿娇的手从脸上揭下来,从头到脚打量她,你为什么不是别人家的女儿,却偏偏是那个人的。柳阿娇悲伤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就像你为什么是李家的儿子一样,我也只能是。李德淦言不由衷地说,也许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吧?柳阿娇抬起头,看他一眼说,我、我该回去了……李德淦拉住她,告诉我,是不是哪个地方出了错?柳阿娇严正地对他说,没有,这一切都是真的,是你我必须面对的现实。李德淦还在执意发问,可为什么是这样的现实呢?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呢?柳阿娇挣脱开他的手,我不知道,我真的该回去了。李德淦拉住她不放,阿娇,让我好好地看看你。柳阿娇又流出了泪水,是最后一眼吗?李德淦无力回答,阿娇……柳阿娇拨开他的手,让我走。转回身,便飞快地往回跑去。李德淦在后面大叫,阿娇——柳阿娇一边奔跑一边在心里说,再见吧德淦,我永远都会想着你。泪水啪嗒啪嗒地洒落在她跑过的路上。
柳阿娇已经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只是凭着感觉朝前跑,一下子撞在一个人身上。她抹抹眼睛,看见是父亲站在面前。你这个死丫头,柳二朝她厉声呵斥,你不好好地和他相处,却把什么都告诉了他,我的计划都被你搞砸了。看着父亲悲恸欲绝的样子,柳阿娇呆怔了一下,突然从嘴角边发出一丝笑意,砸了好,砸了才好。柳二火冒三丈,你说什么?那个卖喇嘛糕的老头从他身后探出头,惊骇地看着她说,姑娘,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柳二回身瞪他一眼,又转向她,你再说一遍?柳阿娇撕扯着嗓子尖声叫喊,砸了好,砸了活该,砸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柳二气得浑身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你……柳阿娇越过他的身子,又慢慢朝前跑去,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跑出了老远,她还听见父亲气急败坏的声音,李德淦,我和你们李家没完——
五
他说,天津武术界的召集人许先生又到东武门来了。一看到他的影子,人们就都紧张起来,因为一般情况下,许先生是不会亲临武馆的,除非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孙师傅赶紧把他迎到厅堂里,李德淦他们也跟进去,似乎都预感到,许先生带来的消息怕还是与南方鸦片的事有关。前不久,朝廷已经罢免了治理鸦片有功的林则徐,并派琦善为钦差大臣兼两广总督,负责和那些英国鬼子谈判。对于这个曾经长期驻扎在天津的琦善,大家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只要他不做出讨好英国人的举动,就千幸万幸了。但现在看来,就连这一点点气节,他怕是也保不住了。
你们也许还没有听说吧,许先生没有落座,就气喘吁吁地说,琦善和英国人签订了卖国条约,南方已经打起来了。人们大吃一惊,啊?更紧地朝他围过去。孙师傅拉他坐下,许先生您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许先生坐到椅子里,悲愤地摇着头说,琦善到达广州后,撤除防务,遣散水勇,镇压抗英群众,并且在和英国人谈判的过程里,公然出卖国家利益,答应把香港岛和港口割让给英国,并赔偿英国政府2100万银元,还开放广州为英国的通商口岸。孙师傅把一只拳头砸到桌面上,这个大卖国贼,他竟然干出这种事?三猴子高声说,这是什么王八蛋钦差?简直和英国人穿一条裤子,皇上怎么派这种人和鬼子谈判?二柱子也应和说,是呀,皇上这不是昏了头吗?孙师傅凑近他说,许先生,您刚才说,南方已经打起来了?许先生点点头,是,皇上也许觉得这事不太像话,今天一早,就派人知会英国人,对英国政府宣战了。孙师傅又用拳头砸砸桌子,好,早就该打这一仗了。三猴子说,上次英国人到大沽口时,我就憋了一肚子气,这回可要出一出了。提到大沽口,李德淦不禁又想到那天在城外看到的情景。还有那个琦善,真该也把他罢免了。许先生说,为了平息人们的愤怒,皇上也已经下令,要将琦善锁拿解京问罪。大家都发出欢呼声,好。
孙师傅站起来,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悄声自语着说,看来该到我们出力的时候了。他转向许先生,老前辈,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您是我们天津武术界的召集人,您说一句话,我们都听您的。许先生郑重地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已和几位武馆里的掌门人商量过,他们都有心奔赴广东,参加那里的抗英斗争。各位也都看得出来,英国鬼子来势汹汹,又加之洋枪洋炮助力,并不好对付,而我们的官兵训练不够,普遍缺乏战斗力,单单指靠他们,我看是打不过英国人的。孙师傅点点头,是,上次他们攻陷定海、逼近天津时就说明了这个问题。许先生看着大家说,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们武术界的人不能不出来助朝廷一臂之力了。老朽以为,奔赴广东参战当是首选,留守天津做好护卫京城的准备,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你们就根据自身的情况看着办吧。孙师傅和几位当家的师兄商量一下,当即作出决定,东武门武馆的人南下广东,和那里的人民一起抗击英国人。好,许先生点点头,那你们就赶快做准备吧,我再去其他武馆走走,争取把天津武术界的人都动员起来。
送走了许先生,孙师傅立即吩咐大家收拾行囊,打算第二天一早就上路南下。李德淦明白,孙师傅之所以决定离开天津,也与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有关。前些日子,在一次比武大会上,孙家拳再次发出神威,以二柱子、三猴子打头的几个人接连战胜了其他拳家派出的选手,成为本届比武大会的擂主。这引起了一些本地拳家的嫉恨,随后发生的一件事,一下子让东武门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泥坑:南城区发生了一起拦路抢劫案,一伙劫匪不但抢去了几个夜行人的行囊,还打死了其中的一个人。开始人们以为,这事兴许是混混儿们干的,但被劫的人却到衙门里告状说,打劫他们的人用的招数他们在比武大会上见到过,是来自山东的孙家拳。孙师傅立即被叫到了府衙里,接受讯问和调查。大家谁都明白,这是一些嫉恨东武门的同道中人做好的圈套,目的就是为了抹黑孙家拳。但孙师傅却无法为自己辩解清楚,尽管有几个讼师主动为东武门辩护,总算把孙师傅从府衙里救出来,可东武门和孙家拳却在天津落下了不好的名声。江湖竟然如此险恶,这是李德淦等人没有想到的,也许从那时起,他们就产生了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只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现在好了,东武门的人可以大摇大摆离开天津了。李德淦回到自己屋里,还没有动手收拾行囊,就又被孙师傅叫走了。刚才我忘了对你说,孙师傅看着他说,这次南下,你就不要去了。李德淦一愣,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孙师傅指指他那条胳膊说,你的伤没有好利索,还是留下来,把伤好好治一治吧。李德淦举起那条胳膊,使劲悠了悠说,我已经好了,不信您看,一点问题没有。孙师傅拉住他的胳膊,试着牵拉了一下,随后便放下了。不行,他摇摇头说,骨头还没有长好,这个时候最忌讳负重了,弄不好残废了,是要耽搁一辈子的。李德淦不服,谁说我不能负重?说着,就去寻找什么东西,想做给师傅看。德淦,孙师傅使劲把他按住,不许你胡来,这上面的事我比你懂得多,也比你知道利害,听我的话,这次你就留下来。李德淦心里一急,把拳头砸在膝盖上,外国鬼子都欺负到我们家门口了,我却……再说,师兄们都上去了,却让我留在后面看,这怎么……孙师傅替他解释说,你不是有特殊情况吗?别忘了,这是去打仗,是要拿刀拿枪搏斗的,你的胳膊不行,不是给大家添乱吗?李德淦不知道说什么了,但还在不甘地吧嗒嘴。
孙师傅理解他的心情,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又抬起头,望着屋外的远处说,我看,这打鬼子的机会,以后恐怕有的是。李德淦心里一动,您的意思是说……孙师傅背起两手,在屋里踱着步说,你还没看明白吗?这些年,让外国的鸦片这一闹腾,我们大清朝的国力越来越弱,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不可一世的康乾帝国了。西方洋鬼子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明目张胆地来欺负我们,企图把这个地方的宝物掠夺到他们那里去,不达到这个目的,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李德淦问道,也就是说,即使我们把他们赶走了,过些日子他们还会再来的?孙师傅点点头。李德淦倒吸一口凉气,看起来,抗击外国侵略者,是我们的一个长期任务了?孙师傅沉痛地说,只要我们不够强大,大清国随时都会遭受西方列强的蹂躏。李德淦急切地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孙师傅伏下身,直看着他说,一方面要抗击外国侵略者,另一方面,我们也要设法提高我们自己的本事……李德淦说,该怎么提高呢?孙师傅一字一句地说,健全体魄,增强国威。
孙师傅进一步分析说,你想一想,外国人的鸦片为什么会在我们这里横行无阻,关键的一条,就是我们自己民族的优秀东西没有得到发扬光大,才让他们轻而易举钻了空子。要想和他们分庭抗礼,我们必须把我们自己的东西做好做大,做到老百姓的生活和心目中去,到那时候,外国人的鸦片还有什么市场呢?李德淦似乎意识到什么,师傅,您是不是有所指呢?孙师傅再次点头说,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说这番话的意思了。李德淦思量着说,您是说,我应该重新把阿胶生意做起来?他走到门口,也朝远处望了一眼。这一眼,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在那个烟熏火燎的棚屋里熬制阿胶的情景,难道说,他应该再次回到那个棚屋里去吗?孙师傅看出了他的心思,德淦,我也知道,熬制阿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中间要吃许多苦,要受许多罪,可阿胶是我们的国宝,不能就这么眼看着让它消失了。那些外国人为什么侵略我们,就是因为要抢夺那些像阿胶一样的宝物,我们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它们,怎么能因为一点点苦累就把它们丢掉不管呢?这和外国鬼子的做法不是差不多吗?何况我们现在国难当头,是多么需要这些东西来健全我们的体魄,增强我们的国威呀。
听了师傅这番话,李德淦顿时感到心里一片敞亮,好像一束明丽的日光把自己一直阴霾着的心田照亮了。师傅,他热情洋溢地说,我想通了,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是做着对国家有益处的事情,我们就算尽到了做一个国民的责任。孙师傅抓住他的手说,对呀。李德淦果断地说,你们一上路,我也即刻起程回山东,尽快把我家的阿胶生意做起来。孙师傅告诫他说,不但要做起来,还要做好,做大,做红火,做旺盛。李德淦满怀信心地说,等您赶走了鬼子,从南方回来了,就请来东阿看吧。孙师傅把手紧紧和他握在一起,好,如果还能回得来,我一定到东阿去看你。听他这样说,李德淦猛然意识到,师傅他们这次去南方,是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弄不好就会……他不敢想下去了,只是拉住他的手,久久不松开。孙师傅又安慰他说,也许我的话说过了,放心吧,有你那么多师兄弟在身边,我还会出什么事呢?李德淦直直地看着他,好像要将他身上的每个部位都看清楚。刹那间,他又想到了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跟随他走南闯北学习武艺的一幕幕场景。师傅,他有些哽咽地说,您可要当心呀……孙师傅也把他搂在胸前,抬起手,像一个父亲那样抚摸着他的头。德淦,他叹了口气说,这些年,师傅没有照顾好你……以后也不能再帮助你什么了……
李德淦跪倒下去,泪水夺眶而出。这一刻,他实实在在感到了一种来自长者的关爱,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父爱。孙师傅把他拉起来,紧紧地搂到怀里,泪水也止不住流出来。德淦,过了一会儿,他把他推开一些,转移话题说,临走前,去和阿娇姑娘告个别,不管怎么说,你们也好过一场了。李德淦想朝他解释,我们已经……孙师傅叹口气说,我都知道了,按说,你们该是多么合适的一对,前些日子我还想,等哪天给你们热热闹闹地把喜事办了,我这当师傅的也算去了块心病,现在看来……李德淦低下了头,徒儿让师傅失望了。孙师傅又看着屋外说,这事也由不了你们自己,都是你们两个家庭之间的怨恨,你们哪里又能解决得了呢?不过我也看出来,阿娇是个好姑娘,你们也是真心相爱呀。李德淦摇摇头,师傅,您别说了……
辞别了师傅,李德淦回到自己屋内,发了一会儿呆,也开始收拾东西。但他立刻又停住了手,这一离开天津,他就要真的告别柳阿娇,以后怕是连面都见不到了。师傅说得对,无论如何也要和她见一面,不管怎么说,他们是真的好过了,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出现,他们一定会继续好下去的。李德淦走出武馆,来到大街上,才猛然想到,自己到哪里去找柳阿娇呢?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找到她呢?但他仅仅犹豫了一下,就又继续朝前走起来。他相信,只要找下去,就有见到她的可能,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放弃找她。
几乎一整天,李德淦都在街上行走,从一条街道走到另一条街道,从一条巷子走到另一条巷子,从一个院门走到另一个院门,他觉得差不多已经快要走遍了整个天津城。渐渐地,他走到了城外,走到了他上次遇见柳阿娇的地方。一路上,他看到了许多个像是柳阿娇的姑娘,可等走到近前了,她们却一点也没有柳阿娇的样子。阿娇,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你在哪里?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走着走着,李德淦忽然发现,自己走过的路上居然粘满斑斑点点的血迹。他感到奇怪,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抬起自己的脚看。他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底已经磨穿了,裸露出来的脚板血肉模糊,原来那些血迹都是自己的脚流出来的,但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脚板却丝毫不感到疼,用手指摸一下,也仅仅有些发痒的感觉,而且那种痒让他觉得快活,有一种恨不得把脚板磨穿的冲动。阿娇,李德淦抬起头,望着空旷而浩大的城郭,声嘶力竭地叫喊,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