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河水在他们脚边无声地朝远处淌去,水面上的浮冰时聚时散。天边堆积着昏黑的云朵,像是随时会朝他们头上压来。起风了,光秃的树枝丫在空气中发出了些微响声。柳阿娇从远处收回目光,两眼凝聚在他脸上,德淦,什么也不要再想了,好好开你的阿胶店,把生意越做越大。李德淦也痴痴地看着她,似乎要把她的样子更加深刻地记在心里。柳阿娇说,在天津时,我就听郑大夫说过,阿胶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是我们国家难得的宝物,可千万不能让它消失了。李德淦郑重地说,阿娇,就为了你这番话,我也一定会好好走下去,让阿胶在我手里发扬光大。柳阿娇松了口气,似乎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然后就慢慢走上了返回的路。李德淦朝她喊道,阿娇,多多保重。柳阿娇突然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苗条的身影就消失在远处的暮霭里。阿娇……李德淦在心里喃喃地叨念,泪水又一次汹涌流淌。
八
他说,柳阿娇坐在窗台下,有一搭无一搭地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她是在往一块丝巾上绣一只鸟儿——一只张开翅膀朝天空飞翔的鸟儿。几天前,她就在绣这只鸟儿,可几天过去了,那只鸟儿还只是一张光身子,两只张开的翅膀依旧停留在她的脑子里。她把目光转向窗外,望着那些栖落在树枝上的鸟儿,又一次惆怅开了。柳二从外面走进来,不满地对她说,你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也不怕憋出病来?柳阿娇玩世不恭地说,我倒是想到外面乱走,可又怕被人家笑话,丢了我们柳家的人。柳二不安地说,阿娇,你忘了我让你回来干什么了?柳阿娇哼了一声说,没忘,不就是让我去纠缠李德淦,继续打他的主意吗?柳二点点头说,既然知道,你怎么不出去找他?整天待在家里,人家会上门来娶你?柳阿娇冷冷地看着他,爹,你是真的不顾脸面了?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什么都让我去做……你把脸都豁出来不要了,我还想再留几天呢。
柳二恼了,看来你是翅膀长硬了,居然和我这么说话?他在屋内不住地转圈子,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给你一个美好的前程。柳阿娇低下头,看着丝巾上那只没翅膀的鸟儿,泪水差点落下来,我哪里还有什么前程,我的前程都让你给毁了。柳二拍打着两手说,胡说,我是你爹,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毁你的前程?我这是在给你指引一条通往光明的大道。柳阿娇摇摇头说,什么光明?那是一个最为黑暗的去处。柳二不解地说,黑暗?我怎么看不见?柳阿娇断然说,因为你是一个瞎子,你当然看不见。柳二差点跳起来,我看你……他咽口唾沫,又质问她说,你给爹说句明白话,到底去不去找他?柳阿娇掉开头,不去。柳二也冷笑一声,也许过了这些天,你就是想去人家也不会理你了。柳阿娇似乎意识到什么,抬起眼来看他。
你还不知道吧?柳二凑近她说,这些天,李家正在给李德淦大张旗鼓地说媒呢,全东阿县的媒婆都快把他家的门槛踩烂了。柳阿娇心里一动,原来是这样?柳二看出她神情的变化,放缓些口气说,李德淦暂时还没应承下任何一个女家,看来他是心里还想着你呢,可过了这些日子,他家里的人一逼,他就会选择别的女人,到那时,你就是削尖脑袋也钻不进去了。柳阿娇很快便坦然下来,他李德淦找不找女人,找什么样的女人,都与我无关,我才懒得去管这种闲事呢。柳二拍着桌子说,我看你是啄木鸟掉到水桶里——毛湿嘴硬,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你到底是不是柳家的人?柳阿娇也义正词严地说,既然你这么问我,那我也就再给你说句明白话,你让我嫁给李德淦的想法,这辈子你也实现不了,干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柳二火冒三丈,好你个死妮子……从门后抓起一把扫帚,就朝她劈头打下来。
幸亏蓝月跑进来,上去夺下了扫帚。有话好好说,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她埋怨他说,闺女这么大了,哪里还能说打就打?柳二颤抖着手指,她简直狼心狗肺……听了他的骂,柳阿娇禁不住悲从心来,扑到母亲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乱吵什么?屋外响起柳二大婆子的喊声,不愿在这里过马上给我搬走。柳二跺了下脚,低着头向门外走去。他最怕大婆子参与这件事了,自从他把蓝月母女带回来以后,一直蒙在鼓里的大婆子就和他闹起来,而且端出了驱赶蓝月母女的架势,要不是他低眉顺眼奋力顶着,大婆子早就和他吵翻天了。一想到来到东阿后受到的委屈,柳阿娇就痛哭起来。娘,她抱住蓝月说,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再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蓝月拍打着她的脊背说,好闺女,要走也得你爹发句话呀……
接连几天,柳阿娇都沉浸在悲伤中,也不时地想到李德淦婚姻的事,尽管她早就做好离开他的准备,可一听到他要和别的女人成婚,还是止不住有些心慌。也许父亲说得对,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选择别的女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她嫁不了他,他也娶不了她,他为什么不能选择别的女人呢?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而且是济世堂的传人,不管从哪方面分析,他都到了考虑婚姻大事的时候。其实这一切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她在心里说,他愿意和什么女人结婚就和什么女人结婚吧。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本能地渴望知道他到底找了什么样的女人。可不知怎么回事,许多天过去了,柳阿娇也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柳二从外面回来,也没有再朝她开口,不知是有意朝她隐瞒什么,还是真的没有可说的事儿。她想到街上去探听一下,想想又没好意思出门。
这天,柳阿娇在门楼下做活时,竟然意外地看见了李秀雅,急忙把她喊到身边来。阿娇姑姑,李秀雅一上来就说,你是不是要问我七叔的事儿?柳阿娇不禁有些脸热,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她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居然这样直接。告诉你吧,李秀雅叹口气说,这些天,我七叔正跟我奶奶她们闹呢。柳阿娇吃了一惊,闹什么?李秀雅也吃惊地说,你还不知道?我奶奶和我娘想给他找个新婶子,可他不干,把那些上门说媒的媒婆全赶走了,还大声对人家说,我李德淦用不着你们操闲心,气得我奶奶差点晕过去。柳阿娇张了张嘴,他这是为什么呢?李秀雅看她一眼说,还能为什么?他心里还想着你呗。柳阿娇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可能呢?李秀雅低下声说,怎么不可能呢?我听见他好多回都在念叨你的名字。柳阿娇脱口而出,真的?李秀雅使劲点头,自从有了这件事后,他念叨得越来越频繁了。柳阿娇有些不知所措,他怎么会这样呢?李秀雅奇怪地看她,为什么不是这样呢?听七叔说,你们曾经要好来着,是吗阿娇姑姑?柳阿娇犹豫了一下,也只好点点头。
李秀雅上下打量着她,阿娇姑姑,你与他们不一样,她朝院门里指一下,你是一个好人,如果你能做我的婶子,我会很高兴的。柳阿娇直直地看她,真的吗?李秀雅信誓旦旦地说,真的。柳阿娇的泪水夺眶而出,不可能了,这是不可能的了。李秀雅抬起手,在她脸上擦了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七叔也说,他不结婚,这辈子他都不结婚了。柳阿娇又一怔,他是这么说的?李秀雅说,我亲耳听见他对我奶奶她们这么说的。柳阿娇站起来,这怎么行?这可是他一辈子的大事呀。李秀雅继续说,一连好几天,他都不吃不喝,连胡子也不刮,样子变得又黑又瘦,就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阿娇姑姑,如果你看见了他,或许都要认不出来了。柳阿娇搓动着两手,天哪,这可如何是好?
李秀雅离去后,柳阿娇陷入到深沉的思索中。怎么办?她在心里问自己,李德淦如果真的抗婚,那李家可就要乱作一团了,他刚把阿胶店开起来,眼下生意正红火呢,他这样一闹,那往下的事可就难说了,更为关键的是,李德淦这样抗婚,全是出于对她柳阿娇的思念,如果李秀雅说的真是这样,那她可就要耽误李德淦,耽误济世堂,耽误阿胶的大事了。经过一看思索之后,柳阿娇决定去找李德淦,把眼下的事情说明白,让他对自己彻底死心,心无旁骛地去走他自己的路。下定决心后,她就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走出家门,匆匆忙忙朝李家走去。这是她来到东阿后第一次到李家去,同时她也明白,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到那里去了。但她想不清楚,自己贸然到李家去,到底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呢?
一进李家的院门,柳阿娇便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迎着她嘿嘿地笑,觉得这应该就是那个叫李德祥的人,她已经听说过,这个不幸男人的疯癫都是父亲柳二一手造成的。她不禁感到一丝内疚,柳家欠李家的东西太多了。突然,一个矮小的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姑娘,你找谁?柳阿娇低下头说,我找李德淦。老太太越发注目起她来,找德淦?你找他干什么?柳阿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是谁家的闺女,老太太奇怪地说,我怎么没见过你?柳阿娇只好如实说,我是……柳家的……她知道就要受到冷遇了,而且她也猜想出来,这个目光发硬的老太太或许就是李德淦才从乡下赶来为他说亲的母亲,她实在不愿碰到这样一个人。老太太的脸色有些变,两眼灼灼地盯着她,莫非你是那个柳阿娇?柳阿娇点点头,同时觉得奇怪,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老太太冷冷地笑了一下,怪不得我儿子被你……原来是个狐狸精。柳阿娇尽管做好了受到慢待的准备,却还是没有想到,她会用这样的语言说自己,脸颊一下子热起来。
老太太却还不放过她,更加提高了嗓门,都是你,把我儿子害苦了,害得他连媳妇都不要。柳阿娇难为情了,这个老太太一上来就把她和她儿子的婚事联系起来,让她有话难说,有理难辩。她有些后悔,也许自己到李家来是个错误。而老太太愈加来劲,朝她步步紧逼着说,迷得我儿子不够?还想继续打他的主意?我可告诉你,就是……柳阿娇知道她说什么,旋即打断她的话说,您老人家不用说了,我也来告诉您一句,这是我第一次来你们李家,也是最后一次来,这您总该满意了吧?老太太有些意外,但也很快消下了气,那你到底来干什么?柳阿娇说,我只是来和李德淦说一句话,说完了我即刻就走,以后再也不会到这里来。老太太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这时,另一个年轻些的女人跑出屋来,朝她看了一眼,便回头喊道,你们谁去喊德淦出来一下。说完,又对她微笑着说,来屋里坐吧。柳阿娇还没做出反应,老太太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悻悻地回屋里去了。女人歉意地对她说,别在意她的话,还是去屋里等德淦吧。柳阿娇使劲摇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
不一会儿,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德淦从通往后院的月亮门里跑出来,腰间还扎着一块围裙,手上也沾着一层黏黏的东西。阿娇,李德淦颤抖着嘴唇说,你、你来了。老太太又从屋里探出头,嘟囔着说,我就知道你们利落不了。柳阿娇冷静地说,李德淦,我来给你说一句话。李德淦有些莫名地看她,一句话?两手在围裙上擦来擦去,一句什么话?柳阿娇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不许你再念叨我的名字。李德淦困惑地眨眼,你这是什么意思?柳阿娇依旧冷淡着口气说,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我柳阿娇和你李德淦什么关系也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李德淦嚅嗫着,阿娇……柳阿娇眼里涌动着泪水,你……好自为之吧。她掉转身子,大步朝门外走去。
阿娇,李德淦叫喊起来,你等一等。他朝他追过来,阿娇,你也听我一句话呀……柳阿娇停住了脚步。快说,她在心里对他说,你快把这句话说出来。李德淦摇摆着头说,我不能,我不能呀……柳阿娇霍地转过身,李德淦,你这是在逼我呀。李德淦快要哭了,不,我实在……柳阿娇涕泪交流,你这是逼我,逼我离开这里,逼我离开这个世界。李德淦呆呆地看着她。你就饶了我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柳阿娇说不下去了。李德淦眼神发僵,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柳阿娇没有再说什么,撒开腿,直朝前跑去。李德淦没有再追赶。阿娇……他跪倒在地下,两手捧住脸,痛苦地呜咽着,阿娇……柳阿娇跑到一个屋角处,停下脚,两手抱住一棵树,放声大哭起来。整个天空似乎都要倾塌下来了。
九
他说,夜很黑,天空里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疲惫地眨眼,不知什么东西在头顶上掠过,给黑夜增添了更多的恐怖气氛。柳阿娇停住脚,望着那边一个黑黢黢的人影,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傍晚时分,李秀雅悄悄给她捎信来,说李德淦要见她一面。自从那天从他家里跑走后,柳阿娇没有再见过他,甚至没有打听过一丝儿有关他的消息,当柳二说到李家的事时,她也掉头走开去。她要彻底忘掉李德淦,把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从脑子里驱除掉。李秀雅告诉她,七叔说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和你见面了。听她说得如此悲绝,柳阿娇思量了许久,才决定到城边这片荒凉地带,和他见这最后一面。看到她到来,李德淦急急地迎过来。还没等他来到近前,柳阿娇就又停住了脚,说吧,你让我出来干什么?李德淦低下声说,我有事要告诉你。柳阿娇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的事与我无关。
李德淦怔了一下,又朝她靠近一步,阿娇,你就真的不想听我说话了?柳阿娇转过身去,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我不想听,也不愿听。李德淦说,可这件事,我还是要告诉你。柳阿娇冷笑一声,算了吧,你要说的事我都知道了,是不是你要听我向你说一句祝贺的话?李德淦一惊,怎么?你……已经知道了?柳阿娇冷笑一声,李大公子要结婚了,这可是满城风雨的一件事,我就是个聋子,怕是也早听到了。李德淦无奈地说,都是家里的人在瞎张罗,我可是……柳阿娇尖刻地说,行了,那我就祝贺你了,祝你和你那位美丽的新夫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李德淦叫喊一声,阿娇,你这是在往我心里捅刀子。柳阿娇张大了嘴,什么?你大张旗鼓地办喜事,却……你还说我往你心里捅刀子?她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你知道不知道,我心里在流血。李德淦低下了头,阿娇,对不起。柳阿娇两手捂住脸,悄声抽泣起来,我心里的血都快要流尽了。李德淦迟疑着伸出手,猛地抱住她的肩膀,阿娇,我对不住你,我真的对不住你呀。柳阿娇不再动,就那么任他抱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搂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