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淦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有些冲动地抱住他的身子,哥,认得我是德淦吗?李德祥抬起头,草草地看他一眼,又掉开了脸。阿胶,他嘴里依然嘟囔着说,阿胶……尽管知道他听不明白自己的话,李德淦还是郑重地对他说,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把济世堂开起来。巧贞走出厨房门,正好听见了他的话,也感叹开了,你走了以后,在我父亲和黑蛋他们的操持下,阿胶店勉强支撑了一两年,终于还是垮下来了。巧贞告诉他说,也就是那个时候,秀雅他爹的脑子再次受到刺激,变得像个傻子一般,此后再也没有清醒过来。李德淦难过地说,这些年难为嫂子了。巧贞摇摇头说,兄弟,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们就在等着你回来的这一天呢。李德淦拍拍胸脯说,嫂子尽管放心,明天我就把店门打开,不将阿胶做出名堂来,我李德淦誓不为人。听他这样说,巧贞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不一会儿,李德祥的女儿李秀雅领着她才两岁的弟弟回来了。几年不见,李秀雅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李德淦都快要认不出她了。但奇怪的是,李秀雅却一下子认出了他,七叔,真是你回来了?叫喊着跑到他身边。李德淦拍了一下她的头说,秀雅,你怎么还记得我?李秀雅说,你和我小时候见过的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变,另外,我娘和黑蛋叔经常念叨你,你在我脑子里就越来越清晰了。李秀雅对他的到来很感兴趣,大约是平时很少出门的缘故,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七叔,给我讲一讲,天津在什么地方?李德淦想了想,只好说,在很远的地方。李秀雅又说,天津好玩吗?李德淦脱口说,好玩,随即又改口,不好玩。李秀雅不相信,你骗我,天津一定很好玩。李德淦有意逗她,怎么见得呢?李秀雅反问他,如果天津不好玩,七叔怎么会在那里待那么多年?李德淦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一霎,他又感到了一些羞愧,我让你们等得太久了。
尽管一切还没有准备妥当,第二天一早,李德淦还是把店门打开了,随着一阵清新空气的扑面而来,暖洋洋的日光也照进门来,店堂里一片敞亮。李德淦原本打算把里面的东西,包括柜台、药橱、货架以及桌凳都清扫一遍,毕竟歇业好几年了,那些东西上一定积满了蛛网和灰尘吧?李德淦在店堂里巡视一下,却不禁惊住,与他的想象不同,里面的所有东西包括墙壁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就在他感到诧异的时候,巧贞悄悄走了进来。李德淦转过身,不解地说,嫂子,这里面……巧贞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虽然我把店门关了,可我每天都进来,把这些东西打扫一遍,就是等着这一天,我们再把这些东西用起来。李德淦心里一热,感动地说,嫂子,你想得太周到了。巧贞摇摇头说,其实我什么也做不来,也就会干这些扫扫擦擦的事儿。李德淦想象得出来,这些年,这个女人不光照顾着一个半痴的人,还要为这个店铺操心,也实在是不容易呀。巧贞又笑笑说,现在好了,兄弟你回来了,我终于可以歇口气了。
随即,巧贞从身后取出一个木匣,递过来,兄弟,这是那份阿胶秘方,那年你舍下它就走了,今儿我把它还给你。望着那个木匣子,李德淦也想到自己那天夜里不辞而别的情景,不禁脸有些发热。他想了一下,忽然问她说,嫂子,我们还供着药祖的牌位吗?巧贞说,当然供着,这几年,我们虽说没做成什么生意,但毕竟还在药行里待着,怎么能不供药祖呢?李德淦说,那好,嫂子,我就到药祖牌位前去接药方吧。巧贞也明白过来,连连点头说,好好。他们相随着来到正房,进入里间屋内。药祖神农氏的牌位依旧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正中,前面燃放着三炷香火。李德淦在一个布墩上跪下,对着药祖的牌位使劲磕了三个响头。这时,巧贞也把李德祥扶进来,把木匣交到他手里,让他来完成秘方的交接仪式。李德淦知道,她这样做是要把这个仪式做得更庄重些。
李德祥虽然还迷糊着,却很听妻子的话,巧贞让他干什么,他就按着她的指令干什么。李德淦爬起来,恭敬地站在他面前。巧贞牵着丈夫的手,让他把木匣打开,取出阿胶秘方,双手端着朝李德淦递过去。李德淦也伸出双手,端端正正地把秘方接到手里,捂到胸前。这一刻,他自然想起了那一年李德祥向他交接秘方的情景,也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也是面对着药祖的牌位,但他却在不久后,重新把秘方放回到牌位前,背着李德祥他们远走他乡,从而导致了济世堂的关张,也使李德祥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德祥哥,我再也不会让你失望了,他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虽然我读不大懂药方上的内容,但我会想出办法,严格按照上面的记载,把我们李家的阿胶做下去,用它去救那些在苦难中煎熬挣扎的人。巧贞听了他的话,感动地代替李德祥说,兄弟,我们相信你,从今以后,你就放开手脚大胆去做吧。
经过几天的忙碌,所有准备工作都圆满完成了,先前用过的伙计被重新找回来了,所需原料中用水不再成问题,收购驴皮时虽然不太顺利,但也很快得到了解决,济世堂在热烈的气氛中重新开张了。美中不足的是,穆医生年事已高,加之身体有些小恙,暂时谢绝了李德淦的邀请。李德淦让巧贞给他捎信,坐堂医生的位置还给他保留着,待他身体康复,自己再去泰安请他。开张这天,听到热烈的鞭炮声,许多人都争相来观看,这条街上的一些老店铺也赶来祝贺;县太爷听到消息,还派人送来了一块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国药瑰宝。人们都说写得好,李德淦便把它挂在了店堂正中间。
济世堂店铺开张后,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李德淦也真的在胶锅上面的雾气中看到了“飞龙”,出锅后的胶块上也显现出人影,一如招牌上那个人形,而且不同的胶块上还有男女之分,说明经他生产的阿胶都是上乘佳品。李德淦歇下来,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这天,他让秀雅陪他上街去,一是到外面走走,看这些年县城发生了些什么变化,二是走访一下邻近的商家,毕竟人家都来给济世堂捧过场,回拜一下还是应该的。对于东阿县城,他说不上多么熟悉,所以要让秀雅带路指点。以前,他虽然也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却没有正经往心里装过有关它的一切,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过客,也便从来不对它倾注多少关心。现在不同了,他已经决心要在这里干事创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恐怕不会再离开这个地方了,既然这样,他就要尽快熟悉它的地理和人事,以便给自己的未来,也给济世堂的前程做好铺垫。
走到春来堂店铺门前时,他们碰到了柳二的儿子。这个叫柳世昌的年轻人坐在门台阶上,手托着下巴,正在直直地看他。李德淦了解这个人,和他的父亲一样,柳世昌也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家伙,稍稍不同的是,柳二更加无赖一些,一股流氓气在表面端着;而柳世昌却有些城府,看上去不动声色,是个更加不好对付的角色。李德淦原没打算理会他,就要从他身边走过去,柳世昌却站起身,不阴不阳地和他招呼说,这不是李老板吗?怎么今儿有闲心逛街了?李德淦朝他身后紧闭的门板看一眼,也打着哈哈说,我就是再有闲心,也没有柳大公子逍遥自在呀。一上来,两个人就都话里有话。柳世昌酸溜溜地咳嗽一声,随机振作起精神说,这个你还真比不了,该自在时就要自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李德淦也讥讽地耸耸肩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柳大公子做人的心得,足够我学习半年了。说罢,他就拉着李秀雅,继续朝前走去。
柳世昌却没有就此罢休的打算,依旧纠缠他说,李老板也不会真那么忙吧?难道就不想听我把话说完吗?李德淦只好又停住脚,你有什么话,这么急着和我说呢?柳世昌懒洋洋地说,我说的这件事呀,管保你爱听。李德淦不想让他吊自己的胃口,扭头又要走,如果你有兴致,不妨去对别人说吧。柳世昌只好对他说,柳阿娇回来了,这个你总不会不听吧?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李德淦心里一惊,不禁停住了脚,你说什么?柳世昌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话你还是爱听的。李德淦朝他走过去一步,你说的是真的?柳世昌仰仰头说,当然是真的,不过你要不信,那我就对别人说去了。说着,就也做出掉头离去的架势。
柳世昌,李德淦喝住他说,别给我玩这一套,有话你尽管说。柳世昌站住脚,用眼角乜斜着他,怎么你爱听了?李德淦没有说什么。好吧,柳世昌点点头说,还是实话告诉你吧,昨天傍黑,阿娇就和我爹一起回东阿来了。李德淦嚅动着嘴唇,她现在在哪里?柳世昌嘲笑他说,看你说的,她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我家里了。李德淦还想问什么,又没有问出来。你是不是想去看她?柳世昌摊开手说,那你去呀,我又没挡你。李德淦咽口唾沫,我……没说去看她。柳世昌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头边画了一圈,像你这种人,不是伪君子还能是什么?明明在想她,却又要装样子,让人快要笑掉了大牙。李德淦不想再听这些含有侮辱色彩的话,好了,我还有事……他拉着李秀雅,急快地往前走去。什么时候来找她,柳世昌在他身后说,来和我吱一声,我给你们提供方便,呵呵呵……
这个王八蛋,李德淦愤慨地嘟囔着说,想看我的笑话……李秀雅看着他说,七叔,柳阿娇是谁?李德淦吞吐着说,她……是我的一个熟人……李秀雅径直问道,是不是也是柳家的人?李德淦只好点头,是……李秀雅脱口说,那她一定也是坏人。李德淦一愣,为什么?李秀雅气呼呼地说,柳家才没有好人,那个柳世昌老欺负我。李德淦上下看她一眼,正告她说,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了。李秀雅又问他,那你会去找那个柳阿娇吗?李德淦想了一下,还是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他们盲目地往前走了一气,李德淦还没有对街上的景状产生什么印象,也没有心思再去拜访商家们了,脚步便慢下来。李秀雅看出了他的意思,便提议说,咱们回去吧。李德淦点点头。两个人又原路返回来。由于柳世昌那个话题的出现,李德淦平静的心绪一下子被打乱了。
李德淦把自己关在屋内,思绪也又回到了在天津的那些往事里。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柳阿娇了,没想到,她也回到东阿来了,也就是说,他们又能像先前那样互相见面了……可是,他也明白,尽管如此,他们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事情已然发生了变化,甚至是一种根本的变化,他们又怎么能找回过去的感觉呢?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再做见面的打算呢?虽然是这样想,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德淦却无时不在想到她,离开天津时,他还费尽心机去找她,现在她来到身边了,却又躲着不见,这也太没道理了吧?说不定她在这里待几天,就会离开东阿了,那样他可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李德淦又有些心慌,恨不能立刻见到她。就去见她一面,他在心里说,把所有一切都做个了断,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熬到第三天时,他终于忍耐不住,出了家门,直朝柳二家走去。
快要走到柳二家门口时,李德淦却突然站住了,看见柳二坐在门楼下,正在悠闲地喝茶。有这个人挡在门边,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往前走了。柳二仰坐在一把摇椅里,身子随着椅子的摇摆上下晃动,一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不时地抚撸一下,一手端着一把陶壶,嘴对嘴地喝一口,吧嗒一下嘴巴,同时哼唱几句小调,一副穷极无聊、悠然自得的样子。这个狗日的。李德淦悄声骂一句,掉头便往回走去。他不能进到柳家去,尤其不能当着这个人的面去见他的女儿。柳阿娇呀柳阿娇,他在心里说,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的女儿?如果你的父亲是另外一个人,哪怕他是一棵树木,一块石头,那又该多么好呀。走着走着,李德淦听见一个女孩的喊声,抬头一看,李秀雅从前面跑过来。
七叔,李秀雅气喘吁吁地说,我看见那个柳阿娇了。李德淦一惊,什么?她在哪里?李秀雅朝城门口指着说,在城外,她朝河边走去了。李德淦又转过身,刚要朝城门口跑,忽然又看住她,秀雅,你怎么认识柳阿娇?李秀雅张张嘴,不知该怎么说。李德淦有些明白过来,不是你让她到河边去的吧?李秀雅只好承认说,是。李德淦摇摇头说,秀雅,为什么要这么做?李秀雅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说,我看见七叔老念叨她的名字,就知道你想见到她。李德淦拍拍她的头说,秀雅,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李秀雅看着他说,我不想看七叔魂不守舍的样子,耽误了店里的生意,就……李德淦愧疚地低下头,秀雅,我是不是让大家失望了?李秀雅使劲摇头,没有。李德淦还要说什么,她推他一把说,七叔你快去吧,柳阿娇正在河边等你呢。
李德淦来到城外,还离着老远,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阿娇,他在心里叫一声,便朝着她跑去。柳阿娇也看见了他,直直地看着他,等他快跑到近前了,却又转过身,慢慢朝河边走去。两个人沿着大清河的岸边,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走着。是不是要笑话我了?柳阿娇回过头说,你走到哪里,我就也跟到了哪里。李德淦摇摇头说,这里本来也是你的家嘛。柳阿娇冷笑着说,我爹也这么说,要不是听了他这话,兴许我就不会来东阿了。李德淦不想听她这么说,便岔开话题说,你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吧?小时候,我根本没见过你。柳阿娇叹口气说,是的,如果那时候见了,我们也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
柳阿娇把身子转向泰安的方向,对他诉说了自己不平常的身世。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们去天津吗?末了又问他说。李德淦摇摇头。说出来恐怕会吓你一跳,柳阿娇看着他说,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李德淦果然吃了一惊,什么?柳阿娇说,从那时候起,我爹就做好了让我嫁给你的准备。李德淦呆呆地看她,这怎么可能呢?柳阿娇苦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可能呢?我爹是个有心计的人,而且是个有坏心计的人。李德淦脱口说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柳阿娇说,这事你想想就知道了。李德淦点点头,对,我明白了。他随即又说,这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柳阿娇看着远处说,还能为什么?为了不让他的目的实现呗。李德淦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抓住她的手,阿娇,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柳阿娇抽出自己的手,我把这些都说出来,是不是很傻呢?李德淦感动地说,阿娇,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过百倍。柳阿娇苦涩地说,其实我是在做背叛我们柳家的事儿,我知道,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爹的任何念想都要破灭了。李德淦痛苦地低下头,阿娇……柳阿娇摇着头说,什么都不要说了,一切都是一个错误。李德淦眼里涌出了泪水,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