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淦坐下来,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老先生有何见教?曲医生咳嗽一声,也摆出一副谈话的架势。李老板你也看到了,眼下出现了这样一个局面,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摇着头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人家都非要这么做,你有什么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呀。李德淦吃不透他话里的意思,您是说……曲医生点拨他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既然事已至此,李老板也不可固执己见,凡事都要灵活多变,顺应潮流,俗话说得好,退后一步天地宽嘛,你总不能让店门老关着,只要有一线可能,就要把店门打开,重新让生意兴旺起来,以济世堂赫赫鼎鼎的名声,做到这一点其实是不难的,就看你肯不肯这样做了。李德淦听得有些糊涂,我还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老先生不妨直说,我该怎么让生意兴旺起来呢?
曲医生朝门外看看,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凑到他跟前,低下声音说,依老朽看,李老板就不要再顾忌阿胶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只要能让你的店铺兴旺起来,索性就和他们一样,管它什么狗皮猫皮老鼠皮,只要你把它们制作出来了,咬紧牙关说是阿胶,时间一久,谁还能不信呢?李德淦看着他说,您是说,让我也来制造假阿胶?曲医生拍拍他的手说,什么假阿胶?你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谁还能拗过济世堂去?李德淦还没有表示什么,黑蛋就一下子跳起来,什么?您竟然出这样的主意?曲医生直言不讳地说,是呀,我这个主意管保济世堂生意红火。黑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去您的吧,您这是彻底败坏阿胶的名声。曲医生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即刻也把他的话打断了,我不和你说话。再次转向李德淦说,李老板,我这可是憋了好久的话,今天看到你来给我拜年,心里感动,才给你讲出来,我是千方百计为你们李家,为你们济世堂好呀。
李德淦站起来,也再次朝他拱拱手说,谢谢曲老先生关心了。他随即又故作糊涂地说,我如果真这么做了,岂不是就承认阿胶可以胡乱造了吗?曲医生瞪着眼说,什么胡乱造不胡乱造?你就说阿胶原本就是这样造的,到那时候,你就是大腿了,谁的胳膊还能和你拧不成?李德淦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这样一来,他们也就能干得名正言顺了,再也不用担心患者持怀疑态度了。曲医生连连点头,是呀是呀,一派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也就出现了,更重要的是,你们李家和他们那些人的恩怨也就从此勾销了。李德淦嘲讽地看着他,您想得可真周到呀,可我不明白,是谁让您这么干的?他瞥瞥那封躺在桌子上的请柬,是不是春来堂请您去当坐堂先生了?曲医生不好意思地说,既然李老板猜到了,我也就实话对你说了吧,是有这么回事。我知道你们两家的过节,更念及你们李家对我的好处,本来不想……可是架不住他们三番五次地来请,这不,他拿起那封请柬,晃摆了一下,大年初一,他又把请柬发过来了……李德淦摆摆手说,这是您的自由,您看着办就是了。说着,就要朝外走。
曲医生又喊住了他,李老板,你还没答应我的主张呢。不等李德淦回话,他随即又说,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就看李老板有没有这样的眼光了……李德淦顺着他的话说,如果我接受了你的主意,那春来堂它们也就更繁荣了,对吗?曲医生摆摆手说,它再繁荣也繁荣不过你济世堂去呀,到那时候,你还是咱们中药行里的老大,它春来堂再能折腾,顶多也就混上个老二。李德淦不想再和他打哑谜了,用手指头敲敲门板说,可从此后,中药行里就多了一个蛀虫,一个狼心狗肺的恶魔,到那时候,倒霉的可是我们大清国的老百姓了,这可是在洋鬼子的鸦片之上,又多了一味毒药呀。曲医生不以为然地说,看你说的,有那么严重吗?
李德淦上下打量着他,我曾经以为曲老先生是一个还算合格的医生,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不过是一个泯灭了良心披着医生外衣的魔鬼。曲医生一惊,什么?李老板你说什么?李德淦用轻蔑的目光看他,我终于亲眼见识了什么叫为虎作伥。曲医生挥舞着两手说,李老板,你不能这样说我,我可都是为你们着想呀……黑蛋接上说,你还是多为你自己想想吧。曲医生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你们不识好歹,你们……李德淦叹口气说,曲老先生,我为我们东阿医药界有你这样的人感到悲哀。说完就朝门外走去。黑蛋朝他脚下啐口唾沫,也转身离去。李德淦大步朝前走,直到来到了大街上,才放缓脚步。一阵凉风吹来,他抹抹眼睛,发现脸上已经有些水湿。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呀?他在心里悲愤地说。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五
他说,高师爷被阮若俱喊出屋时,才听到外面响起一阵阵锣鼓声。这是什么动静?阮若俱朝墙外看一眼,有些不安地对他说,你快去外面看看。高师爷跑出去,不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老爷,他气喘吁吁地说,是老百姓组织的杂技队,正在大街上扎台子演出呢。阮若俱若有所思地说,他们不会是聚众闹事吧?高师爷摇摇头说,不是,东阿是著名的杂技之乡,这里的老百姓很多都会耍几手,每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他们就在街上演出,差不多已成这里的风俗了。阮若俱还有些不放心,那也不要大意,让丁头多带几个人出去看着,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马上给我戒严。高师爷只好又跑出去,找丁头安排去了。
高师爷再次回来时,一进院门,便看见阮小驴抱着一棵树,扭动着身子哭叫。夫人在一边劝说着他,而阮若俱已经回屋去了。我要去看杂技,阮小驴干脆坐到地下,我要去看杂技……夫人耐心地对他说,杂技有什么好看的?外面人山人海的,要是被他们挤在了地下,你可就回不来了。阮小驴不听她这些话,依旧哭嚎着说,我就要去看杂技……高师爷正要朝屋里走,夫人喊住了他,高师爷,这孩子非要去看杂技,你是不是……高师爷明白她的意思,好吧,我带他去看。阮小驴这才不哭了,却仍然坐在那棵树下,静等着别人前去伺候。高师爷只好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又擦净他脸上的鼻涕,才拉着他朝门外走去。来到街上,一看见那些拥挤的人流,阮小驴就咧开大嘴,嘿嘿地笑起来,好玩,真好玩……高师爷感慨地叹出口气,别看这孩子傻不傻的,还喜欢凑个热闹。
杂技队扎好了一个简易的台子,随着锣鼓声的更趋响亮,几个抹着红脸蛋的年轻人摆好架子,在人们的欢呼声里表演起来。先由两个男青年演示了一回爬大杆,随即便是一个顶碗节目,由一个老者带着两个姑娘演出,接着又上来一个打扮怪异的小丑,从帽子里变出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人们的欢呼声、拍手声此起彼伏。由于观看的人太多,高师爷无法把阮小驴弄到前面,所以阮小驴也就看不见里面的节目,只有当演员爬上杆子时,才看见一下他们的影子。他担心阮小驴会恼怒,心里有些紧张,呼哧呼哧直喘气。阮小驴呢,对里面的节目倒没有多大兴趣,注意力都被观众的表情吸引住了,别人瞪眼他也瞪眼,别人叫喊他也叫喊,别人拍手他也拍手,忙得不亦乐乎,却不知道忙的是些什么。这个呆人,高师爷在心里说,这是看的什么杂技?
不一会儿,阮小驴的目光落在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姑娘身上。随着那个姑娘的走动,他也慢慢地随过去,一步不落地跟在人家后面。少爷,高师爷拉他一下。你要干什么?阮小驴没理会他,两眼依旧直直地盯着姑娘,嘴里念念有词,好看,她真好看呢。高师爷在心里笑他,别看他傻,倒是还懂得男女之事呢。他又拉住他说,少爷,别跟着人家了,让人看见了,会惹出事来的。阮小驴还是叨念那句话,好看,她真好看呢。高师爷心里一紧,坏了,莫非这东西看上人家了?正在这时,前面那个姑娘回了一下身。高师爷认出来,原来她是济世堂的李秀雅。阮小驴更急地随上去,我要看她,我要看。高师爷使出全身力气,才总算把他拉住,少爷,求求你了,咱们快回家去吧。许多人发现了这一幕,都掉回头,争相来看他们。高师爷头上出满了汗珠,在心里哀叹说,这回可要丢大人了……
好在丁头带着几个人过来了。在他们的帮助下,高师爷好不容易把阮小驴弄回了家去。我要看那个女的,一进家门,阮小驴就倒在地下,踢腾着两条细腿叫喊,我要看那个女的。夫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是怎么回事?高师爷抹抹头上的汗,把刚才在街上的情况说给了她。哈哈哈……夫人止不住笑起来,我这个呆儿子,竟然自己找上媳妇了,也算是他有这个本事呢。听了他的话,丁头几个人都捂着嘴笑起来。夫人瞪他们一眼,笑什么笑?我说的不是这么回事吗?丁头急忙哈哈腰说,是,夫人说得还真是这么回事,少爷确实不简单呢。夫人又白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我要那个女的,阮小驴又在地下转起了身子,我要那个女的。夫人伏下身,拍拍他的脸说,放心吧,老娘一定给你把那个女的弄到咱家来,让你看个够。
夫人又把目光转向高师爷,看清楚没有,那个女的是谁家的姑娘?高师爷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没有看清楚。夫人又转向丁头,那你们看清了没有?丁头不假思索地说,看清了,是济世堂李家的姑娘,名叫李秀雅。高师爷心里一动,完了,李秀雅这回算是倒大霉了。夫人没反应过来,济世堂是干什么的?丁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就是造阿胶的那家店铺。夫人惊讶地说,老天,莫非就是那个在驴皮里烧死的……丁头使劲点头,就是那个老头的女儿。夫人吸了一口冷气,这恐怕不好办了。这时,阮若俱从屋里走出来,狐疑地看着他们说,你们嘀咕什么呢?夫人走过去说,老爷,你的呆儿子找上媳妇儿来了。阮若俱没听明白她的话,你说什么鬼话呢?丁头抢上去,煞有介事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阮若俱惊诧地看向儿子,竟有这种事?阮小驴又叫喊开了,我要那个女的。夫人接上说,听见了没?真有这事吧?阮若俱走到儿子跟前,打量了他一眼,仰起头,哈哈哈大笑起来,不简单,这小子不简单呢。
夫人试量着说,要给驴儿把媳妇娶进门来,可是有点麻烦。阮若俱止住笑说,什么麻烦?夫人又把李秀雅的身份朝他说一遍,李家或许对我们心存怨恨呢,驴儿要娶他们的姑娘,恐怕……阮若俱也皱起了眉头,这倒真有些棘手,要说当初,我们也做得是有些过分,可谁又能想到,那个李德祥竟那么决绝。丁头提醒他说,那是个疯子。阮若俱心有余悸地说,不管怎么说,李德祥的死也与我们有关。夫人犯起愁来,那可怎么办呢?阮小驴在地下使劲摔打身子,我要那个女的,我要那个女的。阮若俱长叹一口气,这孩子看上谁家的姑娘不成,怎么偏偏……丁头凑上去说,老爷有所不知,那个李秀雅可是东阿县城里最最漂亮的姑娘呢。阮若俱拍拍脑门,忽然似有所悟地说,对对,我想起来了,李家的确有一个天生丽质、伶牙俐齿的姑娘。他又把目光转向儿子,再一次感叹地说,想不到我儿子还真有眼光呢。夫人有些急不可耐了,你快说怎么办吧?
阮若俱又来回走了两圈,突然抬起头,目光落在高师爷身上,我看只有请高师爷到李家跑一趟了。高师爷倒退一步,本能地想拒绝,但张张嘴,却又没说出什么。你今天就去李家,阮若俱眨动着眼睛说,多带些礼品,不,干脆把那几根金条也带去,我就不信李家会……高师爷哭丧着脸说,老爷,这可不是礼轻礼重的事……阮若俱瞪着眼说,那你说是什么?高师爷分析说,老爷您想,咱们把人家的店铺关了,还烧死了他们的人,再说了……他吧嗒下嘴,不好再说下去。阮若俱接过话说,还有什么?是不是还有我儿子是个痴呆,人家会嫌弃他?高师爷没有开口,却在心里说,你既然知道这个,还让我去跑个什么劲儿?阮若俱气冲冲地说,我儿子痴呆不假,可他是知县的儿子,这县衙门是随便进出的吗?有多少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上赶着也要到这里来呢,可她们进得来吗?现在我儿子看上了他们家的丫头,是知县府里给他们敞开了门,趁着我儿子还没醒过神儿,抓紧答应了这门亲事,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高师爷伸着头说,我就……这样和他们说?阮若俱把手一挥说,就这样和他们说,我就不信,我堂堂知县府里还娶不进一个穷丫头。高师爷在心里苦叫一声,我要是把这些话说给李家,他们不把我打出来才怪呢。他思索了一下,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对了老爷,我们是不是给他们开个条件。阮若俱爽快地说,没问题,你说。高师爷试量着说,李家最看重的就是他们的阿胶店了,李德祥为什么会死在那场大火里,就是要拿性命保护那些制造阿胶的驴皮,如果老爷能让他们的店铺重新开张,这门亲事或许会……夫人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让老爷取消杀驴的禁令?那我再做噩梦怎么办?还有驴儿,再继续睡不醒怎么办?高师爷笑笑说,夫人你想呀,少爷娶了那么好的一个媳妇儿,你还能做噩梦吗?再说少爷,他整天守着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你就是让他昏睡他都不会了。夫人想了想,也点点头说,没准也是这么回事儿。高师爷继续说,退后一步说,如果夫人再做噩梦,或者少爷再昏睡不止,那时候老爷再下禁令也不迟呀。夫人拍拍手说,反正媳妇儿娶到咱家来了,你再下十道禁令她也跑不了啦。
阮若俱却还有些犹豫,可这禁令怎么能随便下来下去呢。夫人反驳他说,你不是知县吗?你爱下就下,爱取消就取消,谁还会管着你不成?阮若俱瞪她一眼,妇人之见。夫人板起脸说,是你的禁令重要,还是我儿子的婚事重要?回头对躺在地下的儿子说,驴儿,给你爹说,想不想要那个女的?阮小驴又哭叫起来,我要那个女的,我要那个女的。阮若俱跺跺脚说,好了、好了,我取消禁令还不行吗?随即转向高师爷,都是你,让我解梦的是你,让我取消禁令的也是你,净给我惹麻烦。高师爷讪讪地说,此一时彼一时呀。阮若俱挥着手说,给我把这件事办好了,办不好,你就卷铺盖回老家去。高师爷叹口气,一边朝远处看一边在心里说,还不知道李家是什么态度呢?只要那个李秀雅不把我骂出门来,就算是烧高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