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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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兴宝(32)

天刚蒙蒙亮,黑蛋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响声是院门板发出的,是谁这么早就要进来?他穿好衣服,下床去拉开屋门,正要向院子里走,看见一个伙计已经小跑着朝院门口跑去,便停住了脚。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院门打开后,进来的竟然是两个衙役,而且他认出来,正是昨天在树林里要查他车的那两个人。他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坏了,他们一定是嗅到李德祥的踪迹了。他赶紧缩回身,关上门板,从门缝里往外看。那两个衙役一进来,就把那个伙计推到一边,径直朝库房里走去。他们已经来搜查过一回,可说是轻车熟路,看来是奔这些天收购的那几张驴皮而去的。黑蛋懊悔地抓了抓脑袋,大家都以为差役们不会再来了,便又把驴皮放进了库房里,现在倒好,又一下子被他们抓个正着。院子里有些乱,几个伙计试图阻拦两个衙役去库房里搜查。李德淦也跑过去,极力向衙役们争辩。黑蛋不敢出去,怕他们认出来反惹更大的麻烦,往回缩了缩身子,突然又想到了李德祥。前些日子,李德祥就是听到了争吵声,赶过去护阻驴皮时被打破头的。他担心这样的场景再次出现,便趁着外面乱腾,悄悄打开屋门,蹑手蹑脚地朝李德祥屋里跑去。

李德祥果然有些不安,又要蒙头蒙脑地朝外走。巧贞使劲拦挡着他,眼看就要拖拽不住了,看到黑蛋进来,才长出口气。兄弟,快把他拉住,要不他又要出去惹事了。黑蛋关上屋门,把他按回到椅子里,然后坐到他身边,不管他是否听得懂,还是不住地和他说话,以尽可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巧贞悄声问他,他们怎么又来了?黑蛋叹口气,便把昨天自己的遭遇又对她说了一遍。都怨我太大意了。他抱住头说。巧贞安慰他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就这几张皮,也做不出多少胶来。屋外的吵嚷声突然增大了。黑蛋担心出事,又走到门边,把着门缝往外看,见两个衙役正从库房里出来,一个把驴皮拖在手里,吃力地朝院门外走,另一个手持砍刀,在李德淦和伙计们面前挥来挥去。人们没有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出门去。黑蛋转过身,哀哀地闭了一下眼。完了,他在心里说,张青崖兄弟的努力白费了。

这一天,李德淦没有再让黑蛋他们去乡下,是呀,官府查得更紧了,就算弄到一些驴皮,也不敢再熬制阿胶了。多半晌时,街上传来一阵锣响,随即便是纷乱的人声。一个伙计跑进来说,不好了,县衙门要烧驴皮了。大家都有些不明白。那个伙计喘了一口气说,刚才衙门里的人传令了,说为了杜绝人们再打驴皮的主意,要把搜走的那些驴皮都烧了,让人们都去观看呢。大家这才吃了一惊。看来那个狗官要把事情做绝了。黑蛋跺着脚说。大家都气愤得不行,纷纷朝外面走去。李德淦怕他们出事,反复嘱咐说,要烧就让他们烧吧,我们不能和衙门作对,光看看就行了,谁也不许说什么。随后又对黑蛋说,你去把他们看住。黑蛋也跟在大家身后,直朝街上走去。

来到县衙门前,果然衙役们已把驴皮堆起来,那两个到李家来过的衙役正在往上倒油。因为驴皮是从十几家阿胶店里搜来的,大约足有几百张,堆了不小的一个垛儿。不一会儿,几个衙役把那些犯了禁令的人押出来,一个个戴着枷铐,在驴皮垛前排着队站好。黑蛋一眼认出来,张青崖也在他们中间。张青崖的脸上布满血痕,看来是挨了不少打。黑蛋想靠过去,告诉他东家正在设法救他的事,又怕那两个衙役认出,也就没敢太靠前去。没过多久,知县阮若俱就从衙门里走出来,高师爷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边。阮若俱在座位上坐下,瞪起眼睛,先朝围观的人们看了一圈,又直起嗓子训了一番话,便下达了焚烧驴皮的命令。那两个衙役把点着的火把杵到驴皮堆上。很快,驴皮便被引着了,一层层燃烧起来。也许阮若俱忽略了驴皮的材质,一旦燃烧会发出浓烈的腥味,没过多大会儿,处在下风头的人就被熏得待不住了,纷纷退到一边去。街道上一时有些骚乱。

黑蛋也随着人们往后退。看着一张张驴皮在火焰中扭曲变形,他心里觉到一阵阵疼痛。这个王八蛋,他悄声咒骂阮若俱,他这是中了哪门子邪呢?黑蛋不忍心再往下看,想离开这里回家去。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发出一声尖叫,急忙扭过头去看。只见一个人影从人群里跑出来,舞动着两条臂膀,大声叫喊着,我的皮!直朝燃烧的大火里跑去。人们瞪大眼,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黑蛋一下子认出来,东家?没错,这个扑向火焰的人正是他的东家李德祥。而且黑蛋也明白过来,李德祥扑向火焰是要护住那些驴皮。东家,黑蛋大叫一声,也掉过身子,迅速朝他扑去。他要阻拦住李德祥投向火焰的举动。

但黑蛋还没有来得及跑过去,李德祥就像一只扑火的大型蝴蝶,疾快地投入到了火焰中。我的皮!在投入火焰的刹那间,他还在嘶声叫喊,我的皮!黑蛋看见,李德祥一投到火焰里,衣服和头发就被引燃了,继而浑身上下都发出了明亮的火光。东家!黑蛋伸出两手,同时加快脚步,跑到大火前,正要也像他一样投入进去,不想却被两双手拖住了身子,他脚下一绊,扑倒在地。东家!他要爬起来,那两双手却死死地按住了他。他只好抬起头,直直地往火焰里看。李德祥已经也倒在地下,倒在那些燃烧的驴皮中,似乎也像驴皮一样扭曲变形,化作一团熊熊的火焰。东家,黑蛋使劲把手拍在地下,东家。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世界似乎到处都充满了火舌。一片热气蒸腾的围裹中,他听到两个声音争相在耳边说,终于把你抓到了……

他说,天就要黑下来,鞭炮声正在零星地响着,不时有几点焰火腾到空中,灿烂地闪一下,便急快地熄灭了。李德淦让黑蛋在门外燃起一堆稻草,待红红的火焰照亮了院门,主仆二人便走上街道,朝城门口走去。按照东阿的风俗,每逢大年三十这天,都要到城门外烧烧纸,把逝去的家人迎回来,回家一同过年。来到城门外,黑蛋取出几刀花好的火纸,擦着火石点着。李德淦朝西面的方向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对着暮色中的山野遥望,泪水不觉流下来……守城的衙役朝黑蛋说,行了,烧烧就得了,弄得到处都是灰烬,害得我们明儿还得打扫。李德淦又取出三炷香,在火焰里对着,等火纸快要烧尽了,便捧着香火沿来路往回走。黑蛋把香火接过去,高高地举在头顶上,让缭绕的烟雾飘飞在他们走过的路上,以便亲人的亡灵在后面跟随。

回到家时,李德淦的妻子翠姑已经把晚饭置办好了,巧贞也把几碗菜肴摆放在亡灵的牌位前。李德淦把香插在香炉里,又对着牌位虔诚地叨念一番。巧贞站在牌位前,一时没有走开。李德淦知道她心里难受,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是呀,她的丈夫李德祥才去世不到一个月,尤其是他死亡的惨烈情景,还不时地出现在他们心头,又怎么能欢快地去过这个年呢?嫂子,李德淦有些愧疚地说,都怨我没有看好我哥……巧贞抹抹眼角的泪水说,兄弟不要这么说,我心里明白,你哥是去看护他的阿胶去了,他死得不冤枉……李德淦点点头,巧贞说得也不无道理,李德祥活在世上时,心里装的几乎全是他的阿胶,说来奇怪,他投入到那场大火里时,许多人都看见,火焰里腾起一道亮丽的彩虹,有人还告诉他,彩虹上盘绕着一条长长的飞龙……李德淦不知道那些人是真的看到了这番景象,还是仅仅在传播一个神话……

很没有滋味地吃完了晚饭,巧贞和翠姑她们收拾起碗筷,分别回自己屋里去了。李德淦走到院子里,在供台上摆上一些食物,在心里对那个神物说,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好好过完这个年的。他回进屋来,给香炉里更换了香火,然后坐到椅子里,做好了守岁的准备。屋里屋外都有些冷清,由于长时间停工,他早就对伙计们放了年假,只留下黑蛋一个人。先前热闹的场景差不多变成了一个梦。李德淦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夜空,尽管那上面不断地腾起着艳红的焰火,但他的心情却比死灰还要黑暗……夜深了,黑蛋也睡不着觉,进到他屋里来,陪他默默地守夜。前些日子,李德淦花费了许多银两,把他和张青崖从大牢里救出来,他们才能安静地过这个年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李德淦会和他喝上几杯酒,快快乐乐地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可现在,他们还哪里有心思吃喝呢。

东家,黑蛋没话找话地说,等明年,我们该怎么办呢?李德淦望着屋外说,过年后,我想到口外去走一趟。黑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口外?李德淦告诉他说,前几年在天津时,我曾到口外走过一趟镖,看到那里的黑驴和我们这边的差不多,或许能……黑蛋摇摇头说,口外那么远,怕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呀。李德淦无奈地说,那也总比这样耗着强吧。黑蛋忽然想起什么,东家,街上那些假阿胶店,可把我们的名声给败坏了。李德淦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呀,自从济世堂等阿胶店关闭以后,这条街上竟很快出现了另一些制作经营胶物的店铺,那些人以马匹、猪皮甚至狗皮、猫皮为原料,草草熬制成劣质的胶块,偷偷摸摸地朝外兜售;更可气的是,他们居然打出阿胶的旗号,以假乱真,蛊惑人心,不仅坑害了患者,也给济世堂为代表的真正阿胶店铺脸上抹了黑。这其中,最为嚣张的便是柳二的儿子柳世昌了,济世堂一关门,他就重新把春来堂开起来。开业那天,柳世昌竟然把知县阮若俱请去,搞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剪彩仪式。从此后,柳家就大摇大摆地经营起阿胶来。这还不算,柳世昌还专门雇请来一个小矮人,整天在门口朝着路人吆喝,阿胶了,正宗柳家阿胶了。这明摆着是在和李家较劲儿。黑蛋几个人看不过,要去砸了春来堂,被李德淦拦住了。柳家有那个混官撑腰,你就是把它砸了,他还会再开起来的,谁能奈何得了他呢?

多行不义必自毙,李德淦安慰他说,等着吧,他们长不了的。黑蛋咽口唾沫,又扳起指头说,可这样的假店越来越多了,我数了数,光县城里就有十来家了。李德淦重重地叹口气,说得也是,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呢?黑蛋张张嘴说,要不……但看他一眼,又不敢说下去。李德淦也看他一眼,什么?黑蛋摇摇头,没有勇气往下说。李德淦愈加奇怪了,你想说什么?又沉默了一下,黑蛋终于忍不住,才试量着说,要不,我们也……继续往下做?李德淦不明白他的话,做什么?阿胶?不是没有驴皮吗?怎么做?黑蛋站起来,悄悄关上屋门,走回到他身边,低下声说,我们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李德淦盯住他,似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黑蛋继续说,既然真阿胶做不下去,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反正我们也没别的办法了,如果……

没等他说完,李德淦就指着他的鼻子说,好你个赵黑蛋,这就是你给我出的好主意?黑蛋辩解说,东家你听我说,就是用那些假皮,我们也比他们做得好。李德淦拍了一下桌子,住嘴,如果不是看在你年龄比我大的分儿上,我现在就抽你一个嘴巴。黑蛋低下头,不敢说什么了。李德淦情绪激动地说,你想过没有,那样一来,阿胶,我们老祖宗用生命保存下来的宝贝就毁了,而且是毁在我李德淦手里了。黑蛋看他一眼,好像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李德淦向他指出说,到了那时候,你就是再想把真阿胶弄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你了,也就是说,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的就不会再有真正的阿胶了。黑蛋吸了口凉气,东家,这些我可没有想到。李德淦埋怨他说,亏你还是作坊里的老师傅呢,怎么就说出这样不靠谱的话来?黑蛋摆摆手说,好了东家,你不要说了,这里面的利害我都知道了,不要说你,就是我自己都想抽我一个嘴巴呢。说着,他就把手朝自己脸上打去。李德淦急忙拉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泪水都流下来。

鸡叫头一遍时,他们走出家门,到一些相熟的人家去拜年,走完这趟后,李德淦还要回李家庄,去看望族里的乡亲们。在街道上,凡是碰到认识的人,都要互相拱拱手,道一声“过年好”。经过春来堂店门口时,黑蛋拉他一下,东家,柳……李德淦扭头一看,柳世昌领着几个人出了店门,直朝他们走来。黑蛋悄声说,我们不走这条道了吧?李德淦说,怕什么?这条街道又不是他柳家的。说着就大步走过去。黑蛋小跑着跟上来。难道真的被他们打败了?李德淦在心里问自己。李老板,柳世昌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个年过得还好吗?李德淦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多谢柳老板记挂,他尽力提高声音说,怎么样?是不是柳老板过得特别好呢?柳世昌得意地说,对,这个年我过得好着呢,从来就没这么好过。李德淦回过头,对黑蛋说,你看他像是过得好的样子吗?黑蛋心领神会地摇头说,我看不像,他倒是像要出事的样子。柳世昌恼羞成怒,赵黑蛋,你是不是身上痒痒了?

李德淦不想与他纠缠下去,回头招呼黑蛋一句,便坦然地往前走去。李老板,柳世昌又喊住了他,我还真是佩服你,都到这时候了,还故意挺着,不嫌累得慌吗?李德淦不卑不亢地说,该挺着的时候就得挺着,如果我趴下了,明儿我还怎么起来呢?柳世昌嬉笑着说,你还想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了吧?李德淦也笑笑说,其实说难也难,说容易也非常容易,没听见那句话吗,多行不义必自毙,时候一到,这话可就要应验了。柳世昌又要恼,但想想又强自忍住了,好,就算你行,可我问你一句,你说的那个时候在哪里呢?能不能指出来让我看看?李德淦说,我劝你还是不要看,我怕你看了受不了。柳世昌不知该怎么说了。他朝远处看了一下,忽然又说,对了,你还没有到我的阿胶店去看过吧?反正今儿也没什么事儿,是不是到我那里去看看?我也好请你喝上几盅好酒。黑蛋抢过话说,柳老板大概忘了吧?今儿我们是出来拜年的,还没有闲心逛窑子。听了他的话,跟在柳世昌身后的那几个人也止不住笑起来。好你个赵黑蛋,柳世昌跺着脚说,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收拾你。

两个人辞别了柳世昌那些人,走得越发有些大摇大摆了。只要摆脱了失败的感觉,李德淦在心里说,就什么都可以战胜了。他们到几户人家走了走,又来到了曲医生家。这个曲医生曾经在济世堂当过几天坐堂先生,有一回开错了几味药,差点让一个患者送了命。没有办法,李德淦只好把他辞退了。尽管这样,他还是十分敬重这个人,每年春节,都来给他拜年。两个人走进门时,曲医生正戴着花镜看一份请柬。一见他们进来,赶紧把手里的请柬放在桌子上,神情有些不大自然。三个人说了一番客气话,李德淦不想多占用他的时间,正要离去时,曲医生却又喊住了他,李老板,我正要和你说些闲话呢。又把他们让到了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