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迂回曲折的玉带河,那几个兵丁也抬着朱有枢跟上来了。何洛会急走几步,引多尔衮和阿尔泰来到一个约几亩大的湖边。睿亲王和七贝勒请看,这个湖叫濯缨湖,因为在德王府内,所以也叫王府池子,岸边种满了杨柳树,是不是有些江南风味?阿尔泰莫名其妙地眨眼,江南?多尔衮踢了他一脚,何洛会,你是不是成心和我们过不去?七贝勒什么时候见识过江南风光?咹?何洛会急忙跪倒在地,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奴才该死。多尔衮还要踢他,被阿尔泰拦住了,睿亲王息怒,他也是希望咱们早一日入关,好到江南去欣赏好风光哩。多尔衮想了想,嘴角浮出一丝笑意,随即长出一口气说,是呀,江北江南,终久都要成为大清国的天下。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将五指紧紧地并拢在一起。
在何洛会的示意下,兵丁们把朱有枢抬到多尔衮和阿尔泰脚前,猛一松手,朱有枢便如一根木头落在地下。阿尔泰蹲下身,就地抓起一根木棍,在朱有枢脸上一下下地拨弄,我怀疑这家伙装死,可任我怎么折腾,他就是醒不过来。何洛会眨眨眼说,七贝勒就看奴才的吧。掉头对兵丁们说,把他丢湖里去。兵丁们先搬来石头,在冰面上砸出一个大窟窿,然后便又抬起朱有枢,往起悠了悠,便朝着冰窟窿里扔去。扑通一声响,随着一圈水花的飞溅,朱有枢沉下水去。这不把他淹死了?阿尔泰不解地说,还怎么让他体会新感受呢?何洛会神秘地一笑,七贝勒请放心,他死不了。果然不一会儿,朱有枢就举着两只手浮上来。救命呀,他喷吐着水气,忘乎所以地叫喊,快救救我呀……阿尔泰不禁赞叹说,何洛会真有你的,居然一下子把他弄醒了。他走过去,伸出那根木棍,又把朱有枢捅到水下去,怎么样王爷?你不是吓死了吗?怎么又醒过来了?朱有枢一边扑腾一边哀哀地叫,求求你们,我不、不想死,把我救上去吧。看他真没多少力气了,多尔衮才对何洛会说,差不多了,把他弄上来,本王还有话没对他说哩。何洛会招招手。那几个兵丁找来根稍长些的杆子,伸到水里,让朱有枢抓住,慢慢拖上冰来。
一上岸,朱有枢就如一堆稀软的泥,瘫在地下不动了,嘴里却不断喷吐着脏水。多尔衮蹲到他面前,冷眼看着他说,朱有枢,怎么样,这滋味如何?朱有枢睁开眼,勉强看他一下,又急忙闭上,你们杀了我吧。何洛会踹他一脚,这个狗日的,刚才在水里怎么不说这话?要不要再把你扔进去?朱有枢闭上嘴,不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地颤抖。明朝净这种软骨头,阿尔泰摇着头说,不败才真是怪了。多尔衮朝远处看一眼,又低下头说,朱有枢,别怪我们来打你,就是我们不来,李自成也会来的。好,就算李自成他也不来,你们自己还能支撑几天?朱有枢突然睁开眼皮,如果不是这次判断失误,我们也不会败得这样惨。多尔衮哈哈大笑起来,就你们这种脑袋,还有不判断失误的时候?阿尔泰也幸灾乐祸地说,你们这帮饭桶,想和我们睿亲王斗智,太自不量力了。朱有枢用两手捂住脸,呜呜地痛哭,都怪我们自己,该守卫的不守,不该守卫的却……多尔衮站起来,得意扬扬地踱着方步,现在知道了吧?可为时晚矣,中原第一省府已经被我们攥在了手里。
朱有枢两手拍打着地面,悲恸欲绝地说,你们杀死了我同宗室的人,我德王府的所有郡王都被你们杀死了……呜呜呜,他们都死了,我、我活着还有什么用?阿尔泰朝冰窟里指着说,那你可以去投水呀。朱有枢又垂下了头,随即把身子也躺倒了。呜呜呜,我德王一家在这里生息了整整七代,没想到到我这一辈,却落到这样的下场,呜呜呜……阿尔泰鄙夷地看他一眼,你们汉族人不是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吗?那你就像狗一样地活着吧。朱有枢哆嗦得更厉害了,可我冷呢,求求你们,给我披件衣服吧,我、我快要冻死了。阿尔泰笑嘻嘻地说,你就当是在夏天乘凉吧。何洛会忽然想起了什么,朝冰封的湖面上指一下说,听说到夏天的时候,他和他的妃子们就在这个湖里乘着小船游乐。多尔衮羡慕地说,那可真是别有风味呢。何洛会看着他说,要不再让他们在里面游乐一回?多尔衮没说什么,便走到了前面去。何洛会朝兵丁们招招手说,去把那几个俘虏的女人带到这里来。兵丁们领命跑去了。
不一会儿,兵丁们就把女人们拖来了。王爷,女人们一见朱有枢,就纷纷叫喊起来,王爷……朱有枢看看她们,想答应一声,但似乎又想了一下,就闭住了嘴,而且把头扭了开去。何洛会对女人们说,别喊了,这就让你们一起去湖里游乐呢。女人们还没明白过来,那几个兵丁就先把朱有枢拖到了冰面上,然后又来一个个拖她们。很快,她们就被兵丁们按在朱有枢周围,呈一个圆圈状坐好了。阿尔泰拉住多尔衮说,睿亲王快看。他指着坐在冰面上的几个人,笑得有些喘不过气。这个狗日的何洛会,多尔衮也大笑起来,倒真是个人才呀。很快,朱有枢和他的妃子们就在冰面上受不住了,试量着往起站,但冰面太滑,一个个都又摔倒了,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却又被兵丁们用杆子捅倒。几个人像陀螺仪一般在冰面上翻滚。岸上的清兵们笑成了一团。等他们坐化了冰面,多尔衮转向何洛会说,不会掉到水里去吧?何洛会说,睿亲王放心,就是掉下去了,他们也不会轻易被淹死的。多尔衮摇摇头说,汉人真是悲哀,这赖活着的滋味就那么好受?
留下朱有枢和他的妃子们在冰上折腾,多尔衮和阿尔泰又朝前走去。在何洛会的引领下,他们逐个看过了白云亭、海棠园、玩月亭、濯缨轩、大戏台等景观,又在那几株罕见的唐朝槐、宋朝腊及一丛桂香柳下停了停,便渐渐走到了院门口。多尔衮突然想起了岳托。这次进关,他和岳托分别率两支队伍袭扰,昨天打下济南时,两人才在城下会合。但奇怪的是,岳托刚刚来到济南,就发烧病倒了。随军医生诊断说,岳托是染上了天花。多尔衮明白,天花是不治之症,一旦染上了,怕是就好不了了。他抬起头,朝市区里望了一圈,很快便产生了撤离的念头。也许这是个不祥的地方,他在心里念叨着说,看来还不到属于我们的时候。想到这里,他转向阿尔泰说,该拿走的都带上了吗?阿尔泰耸耸肩说,放心吧,保证让德王府成为一座空宅。忽然凑到他耳边说,既然留着它也没用了,还是一把火烧了它吧?听了他的话,多尔衮霍地回过头,重新打量刚刚走过来的院落,自言自语地说,德王府实在是不一般的气派,烧了它是不是有些可惜?阿尔泰提醒他说,可这是明家的东西,汉人的东西。多尔衮打断他的话说,汉人的东西有什么不好?阿尔泰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是因为汉人的东西好,我们才要把它们拿走,多尔衮朝远处划拉了一圈说,有一天我们还要把它们统统都拿到手里。阿尔泰想了一下,才使劲点下头去。
多尔衮朝四下里看了看,扭头盯住何洛会说,怎么没看见你的主子呀?他说的是豪格,那个总是与他面和心不和的大贝勒。何洛会看着他说,睿亲王不就是在下的主子吗?多尔衮知道他在装蒜,便瞪他一眼说,给我少来这一套,你知道我问的是豪格。何洛会赶紧凑上来说,一大早,豪格大贝勒就和恭顺王孔有德出去了……多尔衮随口说,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吗?何洛会说,可能去逛千佛山庙会了。多尔衮问他,你怎么没去?何洛会讨好地说,奴才来听睿亲王差遣。多尔衮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便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额头上点了点,你小子。他又把目光转向远处,自语道,他们逛什么庙会?
四
他说,何洛会说得没错,此时,豪格在孔有德的陪同下,的确正在向千佛山脚下的庙会赶去。豪格是皇太极的长子,也是多尔衮的侄子,但他的年龄其实比他的叔叔还要大,所以很多时候,他都不大把多尔衮放在眼里。但这次进关滋扰,多尔衮被皇太极任命为奉命大将军,大权在握,而他豪格充其量只是一个属将,什么行动都没有他发言的权力,既然这样,他也就打消了与他抗衡较量的念头,一心一意劫掠财物,尤其是到济南后,他更是抖擞精神,决心要在这个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大捞一把。
刚刚打下济南,他们就赶上了一年一度的千佛山庙会。在豪格想来,凡是庙会,都是各种货物聚集的地方,也就是说,老天给了他一个大肆敛财的绝好机会,他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去。于是一大早,他就拉上了当地人孔有德,避开多尔衮的眼目,带着几个兵丁向千佛山赶去。孔有德告诉他,千佛山庙会自元代就开始兴盛了,山路两旁,到处都是出售山货杂品的小商贩,叫卖声、吆喝声、吵闹声此起彼伏;各类民间艺人,吹糖人的、捏面人的、唱戏的、说书的,还有玩杂耍的、演马戏的等,也充斥其间;前来赶会、购买、看景、凑趣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整条山路上,人群扶老携幼,熙攘流连,热闹非凡。听了他的介绍,豪格贪婪的欲望越发强烈,红红的眼睛里快要流出血来了。
但来到山前,他们却没有看到多么热闹的景象,山路两边只是稀落地蹲伏着一些小贩,其间也没有多少人走动,甚至听不见多少声息。这种萧索冷清的局面,令豪格有些意外,以为走错了地方。恭顺王,他恼怒地对孔有德说,这是怎么回事?孔有德也有些发愣,随即跳下马来,朝他讪笑着说,大贝勒,也许这些胆小的济南人都被我们吓坏了,不敢到这里来了。豪格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不禁有些失望,犹豫着是否往回走。孔有德牵住他的马说,既然我们来了,还是到里面看一看吧,或许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呢。豪格点点头,朝身后的兵丁挥挥手,打马向里走去。
一见这些穿着和发式怪异的人,人们一下子恐慌起来,纷纷退后,摆摊设点的人急忙收拾起东西,做出逃走的架势。庙会陷入了骚乱中。不许走,孔有德抽出砍刀,高高地举在人们头上,谁走就砍了谁。随在他身后的兵丁也散开来,把刀架在一些小贩的脖子上。人们都不敢再动了。豪格耸耸肩,跳下马来,迈开大步,横冲直撞地朝里走去。孔有德收起刀,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豪格指着两边的摊点说,这上面都是什么东西?孔有德边看边说,大多都是济南的土特产吧,冰糖葫芦、油茶、年糕、茶汤、剪纸、竹雕,还有柿子、山楂……豪格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都没用,还有什么珍宝奇物吗?孔有德皱皱眉头说,让下官找找看。豪格盯住他说,恭顺王不会是领我们来尝小吃的吧?孔有德咧咧嘴说,大贝勒息怒,当然不是。豪格把马鞭猛地一甩说,那就快带我去找值钱的东西。孔有德不敢再说什么,赶紧走到一些摊位前,抓起上面的东西,又狠狠摔在地下,他娘的,怎么净摆这些不值钱的烂货?咹?摊主浑身哆嗦着,什么话也不敢说。
快要看遍了所有的摊子,豪格还没有发现感兴趣的东西,脸色更加阴沉。孔有德有些慌张。这些人太穷了,他转向豪格,歉意地笑着说,看来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慰劳您……豪格愤怒地说,恭顺王,你太令我失望了。说着便挥起马鞭,冲进人群,肆无忌惮地朝人们头上抽去。人群终于溃散而去。豪格停住马鞭,望着一片狼藉的地面,才长长地吐出口气。回去!说着,便带领兵丁们往回走去。孔有德愣怔了一下,也急忙随上来。豪格上了马背,又转过身,有些不甘心地朝回看。这里为什么叫千佛山?他忽然问道。孔有德想了想说,听说这山上有一千个佛洞。豪格不解地说,佛洞是装什么的?孔有德比画着说,每个佛洞里都雕刻着一尊佛像,大贝勒,要不我们去到山上看看?也不枉来一回。豪格摇摇头说,拜佛?不去,拜佛是你们汉人的事,我才不信那个。说着,便打马往山下走。孔有德只好随在他身后。
走在回去的路上,豪格随口问他说,恭顺王,在我们的汉将里,好像数你对山东最熟了吧?孔有德回答说,在下虽说是辽东人,但却一直在山东谋生,后来,又在这边领兵驻防,所以了解得多一些。豪格大笑起来,对、对,我想起来了,你是有名的“山东三矿徒”之一嘛。听了他的话,孔有德表情有些尴尬。豪格看着他说,你对山东特别用心呢,是不是这样?孔有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是。豪格不解,为什么?孔有德抬起头,朝西南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急快地低下来。是这样,他有些为难地说,下官虽说生在辽东,可祖上却是山东……豪格恍然大悟,这么说,你们孔家都是山东人了?原来你是回到你的老家来了。孔有德难为情地笑笑,也算是吧。
过了一会儿,豪格又想起什么似的说,恭顺王,你应该也是孔子的后代吧?孔有德讶异地看他一眼,大贝勒知道孔子?豪格说,他不是你们汉族王朝信奉的儒家创始人吗?他又叹口气说,其实我就知道这么一点,皇阿玛听了范文程那老东西的话,也让我们学习汉人的呢。孔有德点点头,一时没再说什么。我明白了,豪格又想了一下说,怪不得来到山东后,你就变温顺了,是不是顾忌你老家的一些规矩呢?孔有德嚅嗫着嘴唇,我、我也说不清哩。豪格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真有你的,他乜斜着他说,要说先前,你可也是一员杀人不眨眼的猛将,死在你刀下的人怕是比你的头发还多,来到这里,就突然失了性子,真是好笑。孔有德也不自然地笑了笑。要说来到你老家了,豪格突然止住笑说,你应该给我表现一下才对,可你没有伺候好我大贝勒呀。孔有德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说,要说我们这一路弄得东西也不少了。豪格不满地看他一眼,怎么?我还嫌东西多?我们冒着风险进关,不就是奔着他们的财物来的吗?他仰起头,朝远处看着说,都说山东是中原的富庶宝地,我看不见得,不见得呀。孔有德没有接他的话,似乎陷入了深思中。
快要接近他们居住的营帐了,孔有德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咬咬牙,打马跟上去。大贝勒,他压低声音说,山东还有一种宝贝,您要不要?豪格不相信地看着他,宝贝?山东还能有什么宝贝?孔有德一字一句地强调说,真是宝贝,是您从来没有见过的神奇宝贝。豪格又想笑,我没有见过?我豪格随皇阿玛走南闯北,天下的好东西应该也都用手指摸过一遍了,我真想不出来,居然还有我没见过的?孔有德伸出马鞭说,我敢打赌,你要是见过了,我把这一路上得到的东西都送给你。豪格眼里放出了光,你此话当真?孔有德信誓旦旦地说,当真。豪格也把马鞭伸出去,那好。与他的马鞭碰了一下。孔有德看着他说,那您如果输了呢?豪格随口说,我这一路上得来的东西也一概归你。孔有德再次问他,说定了?豪格点点头,说定了。孔有德回头对兵丁们说,你们当个见证呀。兵丁们都幸灾乐祸地说,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