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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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献宝(15)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村外的教堂前。其实,教堂还正在建设中,那个大鼻子牧师汤姆森拿着一张图纸,指挥着一帮不知来路的民工干活。教堂的墙壁差不多快要砌完,只是顶盖还没有搭上去,但木头架子早就支起来了。建到这里,教堂的样式已经充分显露出来。人们都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设施,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烧了它也实在不为过。干活的民工一见这么多人挥舞着棍棒涌来,吓得都从墙上往下跳。汤姆森呆怔了一会儿,放下他的图纸,小跑着来到李德丰面前。李先生,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李德丰还没有说话,拥在他身边的人便说,来烧你这个鬼怪教堂,闪开,不要把你身上的长毛给燃着了。汤姆森转向李德丰,急赤白脸地说,李先生,我们是朋友,前几天你还支持我建教堂,怎么现在……李德丰不动声色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我不支持你了,快让开吧,让他们把教堂烧烧,反正你也还没建完。汤姆森的脸面涨得像血一样红,李先生,你不能这样出尔反尔。李德丰忽然瞪起了眼睛,不要给我说这种话,要论出尔反尔,谁也比不过你们西方人。

汤姆森吧嗒一下嘴,继续恳切地看着他,我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德丰放缓下口气说,你不会没听说吧?他朝北方指了指,几天前,你们的人已经把京城占领了,而且还放火烧了圆明园。汤姆森点点头说,这个我也感到遗憾。他又随即摊开手说,可这是他们政治家的事,我们也没有办法。李德丰愤怒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是说,在每支军队里都有你们的牧师吗?难道他们就不会参加对圆明园的抢劫?汤姆森有些语塞,这个……应该是两码事。李德丰冷冷一笑说,算了吧牧师先生,现在我再也不信你那些鬼话了。汤姆森使劲摆手,李先生你听我说,我们的宗教的确是要给天下所有的人传递福音,这绝对不是哄骗你们的假话。李德丰又朝北指了一下,你们就是这样传递的?是不是你那个天下所有人不包括我们中国人?汤姆森急忙摇头,当然包括,不然,我辛辛苦苦到这里来传教是为了什么?李德丰掉开头去,谁知道你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德丰身边的人听得不耐烦了,族长,少给他废话,我们快去烧吧。李德丰把手里的火把举高了说,好,烧。汤姆森急快地跑回去,张开两臂,把身子扑在教堂的墙壁上,扭回头来说,要烧你们就先把我烧了。李德丰对两个小伙子说,把他拖开去。那两个小伙子走上去,使劲把他往旁边拖拽。但汤姆森死死地抓住墙石,无论如何不松手。两个小伙子竟然拽不开他,只好请示李德丰说,干脆连他也一块烧了算了。李德丰没说什么,抓起一块木头,轮番朝他的两只手上打去。汤姆森发出尖利的号叫声,一下子松开了手。两个小伙子趁机把他拖到了一边。李德丰伸出火把,直直地杵到木架子上。木架子慢慢燃着了,随着风势,迅速朝四周蔓延。过了不到一刻钟工夫,木头架子就都燃起了火焰。你们这帮暴徒,汤姆森趴在地下,瞪大一双蓝眼,痴痴地看着那些越烧越大的火焰,脸上变幻出无比痛苦的表情,你们这帮不可救药的……异教徒……他使劲挣扎着,力图爬起来去救火,或者干脆投入到火里去。一个小伙子奋力按住他的脖子,另一个小伙子去踩他的两手。我诅咒你们,汤姆森叩动着牙齿说,上帝不会宽恕你们这帮……

烧完了教堂,李德丰又赶起马车,风驰电掣般地驶往县城。来到济世堂门前,没等马车停稳,他就跳下来,大步走进店铺,大呼小叫地喊李绘远。伙计们和他打招呼,老爷来了,您快坐。李德丰喘着粗气说,不坐了,快给我把李绘远叫来。很快,伙计就把李绘远找来了。小子,李德丰用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说,你还是不是中国人?李绘远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一脸莫名地看他。李德丰用手指头点着他的前额说,如果你还是中国人,那你就拿起武器,上北京去杀那些外国鬼子去。听他这样说,李绘远才明白过来,精神也放松下来,端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李德丰拨开他的手,喝什么茶?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到底去不去北京?李绘远放下茶碗,也用从来没有过的柔和语气说,爹,你怎么想到了来动员我?李德丰直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们李家,现在就你还像是一个血性汉子,你给我说句准话,你到底去不去?李绘远还没有回答,李德丰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他早就做好了去打仗的准备。他扭过头,看见李德淦站在屋门口,头上的白发像一片飘雪。

……

他说,过年以后,天气一直不好,空中布满了厚重的阴云,时而还纷纷扬扬地落一点雪。到初五了,天开始好转,看到日头出来了,李德淦阴郁的心情才明亮了一些。明天店铺就要开门营业了,到时候燃放几杆子鞭炮,算是图个吉利;按照多年积下的惯例,还要举行一个开工仪式,祭奠一下药祖神农。为了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吃过早饭,李绘昶就带领伙计们忙碌起来。自从李绘远走后,他就肩负起了二掌柜的担子,虽然对有些事情还不算多么熟练,但像他父亲一样用心好学,把平常的事务交给他,李德淦还是放心的。

一连在家里憋了几天,李德淦想到外面去走一走,自从过年以后,他只回了一趟老家,还没有再到什么地方去过。他腾出手来,走出家门,穿过巷子,来到了大街上。从自己家店门前过去时,他看见黑蛋让一个伙计摘下门楣上的招牌,接过来,先用清水洗了一遍,随后又用抹布仔细地擦拭。经他这一洗擦,落满灰土的招牌顿然干净起来。黑蛋又让伙计把它挂上去,日光正好照在招牌上,竟然明亮地闪烁了一下。李德淦不由得停下脚,仰着头去看那块招牌,目光一模糊,似乎看见那个框在招牌中的小人动起来……他吃了一惊,赶紧抹抹眼睛,再注目招牌,那个小人已经回到了框子中。他不明白,到底是自己看花了眼,还是那个小人真的要从框子里走出来?黑蛋看见了他,挪动着老迈的腿脚走过来,掌柜的,你这是到哪里去?李德淦反应过来,无目的地朝远处指指,我出去走走。黑蛋说,路上不好走,我扶你一下吧?李德淦打量着他说,你的腿脚怕是还没有我好哩,我来扶你还差不多。黑蛋摸摸光秃的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德淦朝城门口走去。想到刚才和黑蛋的对话,不禁在心里感叹,老了,我们都老了。自打从皇宫的大牢里出来后,他就不断想到“老”这个字。他曾经不认识字,当年,父亲让他去给李德祥送阿胶秘方,明明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就展露在自己眼下,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许正是这件事刺激了他,当李德祥又把秘方送还给他时,他才发奋识字,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报复父亲,更重要的还是为了把上面写的意思灌注到制作阿胶的过程里。现在,李德淦不用多想就能清楚地看见那个“老”字,弯曲佝偻着,似乎就是自己此时的样子。回老家给亲友们拜年时,他有意到李继焕、李德祥等族里人的坟墓上,郑重地给他们焚香烧纸,还絮絮叨叨地和他们说了一通话,就像和身边的人说话一样。那个时刻,他简直分不清死亡和活着的区别了。

想到识字的事,李德淦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李家庄,不,应该说是全中国最怪异的人。父亲也已经死去好多年了,而且是坐化而亡的,按照他的遗愿,也按照寺庙里的规矩,李德淦没有把他的尸体运回李家坟地安葬,而是留在了兴隆寺寿塔下的地宫里,那里也算是他最好的归宿吧。自从父亲圆寂后,李德淦还没有去祭扫过一回,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了去看望父亲的冲动。所以一出城门,他就向兴隆寺的方向走去。县城离兴隆山十几里路,尽管他的身子已远不如当年,但对他这个练过武的人来说,这点路还是不成问题的。旷野里一片银白,林木也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日光虽然不太强烈,但时间一长,积雪还是化了一层,路面变得有些湿滑。来到兴隆山下时,日头快要正南了。李德淦沿着山道爬了一会儿,便进入到寺庙区,他没有走向山门,而是径直来到了后面的塔坟里。

李德淦找到父亲的坟塔,倚靠着蹲下身子,大喘了几口气。他这才想到,自己来得匆忙,竟然没有买来香和纸,说是来祭奠父亲,没有香和纸,又用什么祭奠呢?他站起身,打算像和李德祥他们说话一样,也和父亲说几句话。但他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起来,父亲活在世上时,就很少和自己说话。父亲就是那样,不仅不大和他的儿子说话,更不和他的父亲说话。看来在那些有限的俗世生活里,父亲就已经活在了他自己的内心中,也就是说,不论活着还是死去,父亲都是一个远离了故乡和家人的人。李德淦忽然冲动地想,如果寺庙许可,他是否要把父亲的尸骨移到李家庄去,让他和老家的亲人们团聚。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和尚从外面走来。李德淦便迎着他走过去。

和这个看守塔坟的和尚打过招呼,李德淦还没提出自己的要求,和尚就告诉他,老方丈的肉身至今还完好无损。李德淦愣了愣,直到和尚指了指父亲的坟塔,才明白他所说的方丈是指父亲。你是说,他迟疑着问他,他还没有……和尚点点头说,过年的时候我们还看过了,老方丈的头发又长出了一寸。李德淦惊讶地瞪大了眼,世上真有……这种事?和尚认真地点点头说,是的,老方丈功夫高深,已经修炼成家,连死神也奈何不了他了。李德淦嚅嗫着嘴唇,终于没有再提出自己的要求。看来这里才是他真正合适的地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的家其实就在这里呀。临走时,李德淦抬起头,再次注目父亲的坟塔。他忽然看见,在一块青砖的边角上,居然有一只黄色的蝴蝶。恍惚间,他似乎来到了温暖的春天,地下的白色不是积雪而是大片的花朵……他赶紧摇摇头,让自己恍惚的神思清醒过来。但是,那只蝴蝶的确不是雪花,看,它已经飞起来,向着塔坟外的远处飞去。多么奇怪,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这么冷的天哪里来的蝴蝶?他想问问那个和尚。但也在这时,他发现那个和尚已经不见了。

回到家来,天差不多就要黑了。李德淦坐在椅子里,休息了一会儿,又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院子里,给那只神物准备食物。他把一只鸡和一条鱼分别放在供台上,刚过完年,反正好东西有的是,再说,人过年,神物也应该过年,不为它多上一些好东西怎么说得过去?吃吧,他在心里对它说,好好地吃吧,日子还长着呢。随后,他又坐在门槛上,打算看它在什么地方。也许天要黑了的缘故,他有些看不清院子里的东西,那些树木,那些石头,那些房屋,甚至那些天空,都在他眼里晃来晃去,就像看戏台上的演出一样,老也不能固定到一个地方。不论你在哪里,他又对它说,反正你走不出这个院子去。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对自己笑,还是对那只置身在隐秘处的神物笑。

夜晚到来后,李德淦没有吃饭就上床睡觉了。其实他是很晚才睡着的。在最后一个梦里,他看见一匹毛驴从远处走来。一看见毛驴,他就想起那个关于龙的传说。你是天上的龙吗?他问毛驴说。毛驴没有回答,只是朝着他走近来。他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毛驴身上还驮着一个人,一个似曾相识的小伙子。他用力眨眨眼,才总算认出他来,绘远。他认出那个骑在毛驴背上的人是他的侄子。绘远,他纳闷地问他,你不是到北京去打鬼子了吗?怎么回来了?李绘远直直地看着他,却是什么也不说。他有些急,说呀,你为什么要回来?这时,那匹一直沉默着的毛驴突然说,鬼子太多了,打也打不完。毛驴刚说完这句话,骑在它背上的那个人便身子一歪,朝地下倒去……李德淦闭了一下眼,差点被吓醒。他定住神,看见那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像脱衣裳一样,竟然把自己的皮扒下来,抖抖地交到他手里。熬吧,李德淦听见李绘远对自己说,等人们吃了它熬成的胶,瘟疫就该过去了……

李德淦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发了一会呆,忽然便爬起来,赤裸着脚跑出屋外。院落里没有一个人,天地间似乎也没有什么活的东西存在。人呢?他在心里发问,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就在这时,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猛烈的鞭炮声。李德淦被吓了一跳,急忙循声去看。原来鞭炮声是从店铺的方向传过来的。莫非他们开张营业了?他定了定神,便穿过后院,磕磕绊绊地朝店铺里走去。又是一年,他在心里说,可是绘远……李德淦进入到店铺里,看见他的家人和伙计们排成一条长队,正对着药祖的神位祭奠叩拜。门外,鞭炮声越发激烈响亮。绘远,李德淦忽然咧开嘴,像孩子一般哭起来,我们的绘远回不来了。听见他的哭声,人们都一齐回过头。绘远,李德淦仰起头,既像是对着家人又像是对着天空说,我们的绘远涅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