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风驰电掣地回了家,回到那栋乳白色的宽阔豪华的大宅里,推门而进,复古高雅的大厅空旷寂寥,有风穿堂而过,深紫色的流苏窗幔扬扬飘飘,似戏子水袖翩跹长舞。
头顶的水晶灯幽幽地亮着,整座房子像一片华丽而荒芜的墓场,他立在门口,甚至已不记得,是有多久没有踏进过这里了。
耳畔传来袅娜幽细的吟唱,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透着一股阴森森的寒冷,但他却好似已经习惯了,脱掉被雨溅湿的外套挂在门口,他穿越整个客厅,慢慢向楼上走去。
雕工精致的意大利红木旋转楼梯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夏烟容的剧照,这张是杜丽娘的扮相,那张是白素贞,也有崔莺莺,也有杨贵妃,那些或华贵或飘逸的戏服穿在她身上,衬着那张婉约清瘦的脸,也曾让他蓦然动过心弦吧,那些模糊了踪迹的年华,总是让人心生感慨。
赫连独欢走到楼梯转角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一张照片上,久久不曾离开。
那是他和夏烟容唯一的一张合影,也是登记结婚时的照片,几年前的他,还那么年轻,眉目清俊,目光淡然。而她,一头齐耳的黑发,羞涩惶恐的脸上化了不适宜的浓妆,他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十分鄙夷的,但却不曾说什么,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他甚至没有同她拍一套婚纱照,只是给她一个轰轰烈烈的婚礼,给了她一个让无数女人艳慕的名分和梦想。
当时只有几寸大的证件照片,却被夏烟容拿来放大,裱了相框那么郑重其事地挂在墙上。
赫连独欢抬手,将照片从墙上取下来,轻轻扣在楼梯拐角的红木高几上。
细细的唱腔是从卧室传出来的,赫连独欢不用看也可以想象,此刻的夏烟容必定是浅粉黛浓施小妆,穿了绣着桃花的戏服,甩着刺有荼靡的水袖,一个人在卧室中婉转咿呀。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恁看那风起玉尘砂,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恁休再剑斩黄龙一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恁与俺高眼向云霞,嗳洞宾呵,恁便得了人须要早些儿回话。嗳,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唱的是《邯郸梦?扫花三醉》,赫连独欢对这几句印象很深,《红楼梦》里,群芳寿宴那一章,芳官儿也曾唱过这一段。
他沿着阶梯上了楼,门,半敞着,透出黯淡不清的光线。
“烟容。”他推开门进去,带入房中的是一阵浓浓的酒气。
灯光下细柔的背影缓缓转了身,跟赫连先前的猜测略有出入,夏烟容并没有粉面勾勒,极素净的一张脸在灯下泛出白玉样的光泽,苗条玲珑的身子包裹在一件宽大的丝绸睡袍中,一枝碧桃沿着胸口斜斜蔓至袍角,她赤着脚站在一面镜子前,脸上,意兴阑珊。
甚至对他的归来,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惊喜,美丽的丹凤眼微微垂下,她说:
“你怎么,喝醉了呢?”
赫连独欢走了进去,说:“我没喝醉。”
两人的目光在突然静窒的空气里交汇了几秒,终究是他选择了逃离,那样浓烈的目光,他是经受不起的。
“我去给你倒水。”夏烟容美丽而苍白的脸上僵硬的没有表情,挪了挪双脚,她往门口走去。
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夏烟容立在那里有些惊喜有些无所是从,苍白的脸一瞬间转成淡淡的绯红,她望着他深邃动人的眼睛轻轻说:“今晚……就在家里住,是吗?”
赫连独欢牵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下,对她,他的语调总是轻柔的,那么薄脆的一个女人,他总觉得她天生就该活在画里,活在戏里,而不是存在于他真实的生活当中。
“我们谈谈吧。”
松开手的一瞬间,夏烟容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她有多贪恋这个男人手指的温度,身上的气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悲哀而又平静地盯着这个男人冷静而英俊的脸,心中一遍遍叫嚣着一个声音:
赫连独欢,你永远也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好呀。”她淡淡笑起来,坐在那张宽阔的大床上,目光在他的脸上、身上一寸寸地滑过。
“我们有大半年,没有这么近的挨在一起坐了吧。赫连,你还记得上次你睡在这张床上……是什么时候吗?”
夏烟容娇小的身子缓缓躺下,已经长到腰部的黑发卷卷地缭绕在肩头,她伏在枕畔,丝绸睡袍顺着肩头滑下,默默散发着无声的寂寞和美好。
可是赫连,你再也不会为我的美丽动心了吧。
手指轻悄悄地抚上他的后背,顺着衬衣的纹路缓缓下滑,像是一种信号,也像是一种诱惑,她将暖暖的气息漫入他的耳畔,似一条游动的蛇:
“赫连,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那一次和今天一样,下着大雨,你在我爸爸的墓碑前,醉倒了,你流了眼泪,你抱住我向他忏悔……雨那么大,是我将你带回家的你还记得吗?”她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晕红,不管此刻这个男人有没有回应,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那一晚,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赫连,从我把自己交给你的那刻起,我就在心里发了誓,这辈子我生是你赫连独欢的人,死是你赫连独欢的鬼。”
“所以……你……不要白费力气,我夏烟容哪怕死了也是要入你家祖坟的。我,不可能和你离婚。”她那么明白,脸上的微笑阴凉的瘆人,手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解开了赫连独欢衬衣的扣子,灵柔若蛇的指尖轻轻扫过他的胸膛,夏烟容撑起身子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
“你不要这样。”他依然直挺挺地坐着,抬起手想将她推开,但她立刻纠缠了上来,原本就宽松的睡袍顷刻间滑落下去,露出冰雪般皎洁的肌肤,赫连独欢猛地推了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僵着声道:
“烟容,你清醒一点,我不爱你。”
“那你爱谁?那个小贱人是不是?”夏烟容的声音立刻变得尖锐,眼中的柔情也瞬间化作了仇恨:
“你在外面做什么我能不清楚,如果你跟她只是玩玩,好,我可以容忍,我可以扮演一个瞎子聋子哑巴,但若是你为她……跟我离婚,赫连……不可能!除非你……一刀杀了我!你……能做到么?”
她的眼睛变得通红,赫连独欢的手指紧紧拢在一起,眼中迸射的寒光与她相遇交织:
“我把赫氏集团的一半股份给你和小君,如果你还坚持不同意的话,我明天就会向法院起诉,不过到时你的弟弟,不仅得不到任何股份,连这几年他在赫氏的所作所为,我也会一并交给法庭处理……”
夏烟容受了伤般瞳孔骤然一缩:“你有什么凭证对小君那样?他不过一个小小主管……”
“小小主管?”赫连独欢冷笑起来:“他背地里对公司做了什么,他心里明白得很,有些话我不想挑明,你们好自为之。”
赫连独欢冷冷地转身走到门口,临出门前又停住脚:
“烟容,你这样做,我只会更加坚持!修改之后的离婚协议书我让Kenny明天送过来,这栋房子和车库里的车都是你的,对不起,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夏烟容的泪凝结在眼眶里,她披头散发地坐起来,冲他叫道:
“我不答应!赫连独欢你这个混蛋!你拿我弟弟威胁我……这不公平不公平!”
赫连独欢慢慢转过身,英俊冷漠的脸上没带一丝感情:“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公平的事,尤其是感情。”
“你们不会幸福!我诅咒你跟她不会幸福!赫连独欢,你根本给不了她幸福——”夏烟容突然癫狂起来,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刀藏在手里,而已经踏出卧房门槛的赫连独欢并没有看到,他只是愤然转了身,一阵风般冲下了楼。
我会的!
我确定,能给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