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极用力地去握刚刚被她放开的拖把柄,“为什么不好?因为你的乙肝?可是我们都打疫苗,那不是人人都会被你传染,乙肝又怎么样?又不是什么怪病——是你自己把它当做怪病,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妖精舒偃他们哪个又看不起你了?你这种人真的很讨厌啊!”
“你去找过兼职没有?”他没生气,那语调听起来越发虚幻,嘴角依然勾起来在微笑,“十家公司有十家会因为你的乙肝而选择别人;如果你要结婚,医生会告诉当父亲的表面抗原和e抗原都呈阳性的时候,婴儿感染HBV-DNA的可能在80%。虽然很多人不会歧视你,但是……他们会避开你,或者后悔聘请你,或者后悔和你结婚,因为很可能会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婧明你知道吗?大部分人不歧视你,他们只是削减你工作的机会和对你有点戒心,他们也会觉得抱歉,但是他们不让你进入他们的世界,因为你不安全。”他慢慢地说,“当然,大部分的乙肝携带者都不会像我这样……害怕……不管有没有歧视,总会有人关心总会有更多人不在乎那些。可是我不一样。”他怔怔地看着婧明,然后目光移到婧明手上那把拖把上,“你知道正常肝病发作的阶段吗?就算是爆发性肝炎,病人多数应该先发生黄疸、有出血倾向,然后发生肝功能衰竭——多数病人死于肝功能衰竭或者因为循环障碍引起的肾功能衰竭……几乎没有人会先于明显肝功能障碍而出现肝性脑病的症状,因为脑病本来是肝功能衰竭引起的后期症状,到那一步病人早应该住院治疗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带的是什么病毒……”
她一点也听不懂,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蔺霖,“所以你就把自己关起来?准备关自己一辈子吗?这一辈子不和任何人接触?不要任何人踩进你这间房子?那样就不会有人在你身边死掉,因为你身边永远没人?可是蔺、霖、同、学!”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真的准备把自己关起来一辈子,那么请不要那么优秀好不好?”
蔺霖眨了一下眼睛,婧明微微低头看坐在地上的蔺霖,一字一字低声地说:“人长得漂亮、会做事、气质好不是你的错,但是出来招摇引得好多人往你这个无底坑跳,那就是你的错!”
他很错愕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谬论,“什么……”
“这世界上又不是你想把自己关起来就能关好,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不速之客吗?”她说,“你只能把自己关起来却管不了别人要闯进来——我知道你不愿意和不认识的人打交道,甚至连过去的朋友都想抛弃,你想抱着你爸爸你妈妈李琛还有竞兰的那道伤疤一直到死——一直到死都是一个人!我知道你怕朋友被你伤害、怕传染病毒给别人,可是蔺霖同学,”她一字一字地说,“要拒绝别人侵入你的生活,你首先要做到无情无义——至少在有人给你说‘我可以进去坐吗’的时候你要能说不——可是你不能!”她昂着头看蔺霖,“不能就是你软弱你希望别人陪你,你没有决心一个人,是不是?”
蔺霖慢慢地摇头,顿了一会儿,再慢慢地摇头,他却没有说话。
“我陪你好吗?”她低声说,在他对面坐下来,伸手揽住他的颈项,把额头抵在他左肩上,“我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是错,可是为什么人总要喜欢别人?不喜欢别人不行吗?为什么总要喜欢别人而别人不喜欢你?蔺霖……”她眼神迷离地抬起头,“我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理由有什么样的道理。我知道现在我想和你在一起,想知道你的事想让你高兴,想你和我说真心话……我真的……不想其他的东西……真的……”她的手抓着蔺霖的肩头,手指用力地往下掐,那是用语言无法述说的深刻,那是想付出却无法表达的痛苦——透过婧明那双手掐出来的痛苦,就像她和他呼吸相融一样传进他心里,那比……手里这盒饭还热。心头在颤抖,他微微张开唇想说什么,呵出气和婧明抬起的脸庞相冲,她的肤质雪白漂亮,一张因为青春而青涩因为纯净而娇柔的脸,还有那种带着心跳的吐气。他忘了自己究竟要说什么,对着那红润的嘴唇,缓缓地伏下脸去。
婧明……
婧明啊……
婧明……什么都不懂的婧明啊……
他的眼睫微微眨动了一下,带着无以言喻的润泽和迷惑的神情,缓缓地往婧明的红唇吻了下去。
她往后坐倒,在蔺霖的气息堪堪呵到她脸上的时候,手指往后一撑,“登”的一声她的手指拂到了蔺霖那架古筝的琴弦。
那一声弦响像一声惊叹,蔺霖和婧明的唇相差一线没有触及,他的眼睛依然明澈乌黑,怔怔地看着婧明的嘴唇。她依然唇齿微张,眼神由被蛊惑变为茫然,继而不解。他没有吻下去,深深地吸一口气,放开了婧明,他的手颤抖以至于盒饭差一点翻倒,用双手捧住才能控制,“我……”
“你要人陪你,不是吗?”她也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对我说真心话,我想要和真正的蔺霖在一起,我想要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吻我?”她轻声问,“你不知道——拒绝别人的好意也一样是伤害,不吻我也是——”眼睫微微向上扬起,她低柔地吐气,“不想吻我就不要做出要吻我的样子,不想要别人关心你,你就让我讨厌你吧——或者,让我恨你?”
他的唇型长得很孩子气,不管是抿起来还是张开。他现在抿着嘴,抿得很紧,有浓重的痛苦的味道,突然他开口说话,声音是哑的:“我不能……”
“没有什么能不能,”她打断他,“只有你要不要?”
“我不能。”他终于还是那样冷静地往后退,那么大的眼瞳黯淡无光,以至于都显出了一种枯涩的颜色,“我不能,而不是我不要。”他轻声说,“婧明,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有很多事应该想得远点,现在的喜欢都是没有结果的。你喜欢我……那又怎么样呢?几年以后你就会觉得今天晚上这件事是年少轻狂,甚至让你难为情,不是吗?以后你可以爱上很多更优秀更温柔体贴的人,你一直都很优秀,你有很好的前途,不要为了我……”
“你看过李碧华的《橘子不哭》吗?”她打断他的话,“‘生命无常,可思念永恒,灰飞烟灭的时候,你最想和谁在一起?’”凝视着蔺霖,她慢慢地说,“我想过了,如果有一天世界或者我灰飞烟灭,那时候我当然已经不和你在一起,但是至少有一些东西……能有一些东西让我不后悔……”
“婧明……”
“反正——”她笑得有点自嘲,有点轻松,“反正我已经在身败名裂中,蔺霖,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在一起会有好结果,但是至少——爱我两年吧。”她说,“从现在——一直到毕业,给我两年时间来讨厌你,好不好?”
蔺霖张开嘴唇要说什么,她凑上唇来吻住,把他压倒在地上——蔺霖惊惶地稳住手里的盒饭,再惊惶地看着双手把他压在地上的婧明,看着她先是诧异、然后有点奇异的眼神看他,最后突然领悟过来大笑起来,“刚才那个——是你的初吻?”
蔺霖难得露出尴尬的表情,她撑在他肩头仔细地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爱我两年,给我两年时间来讨厌你,或者恨你,好吗?”
他的心跳通过她灼热的手掌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伏下身继续去吻他那因为心跳而显得越发红润的唇。气息相呵发丝相触的时候,他吐出一口全是温暖的气息,在婧明吻他的时候感觉到他唇线微微地变化,他说:“嗯……”
背后的电视响起终场的哨声,她伏在他身上,感觉着彼此脱缰的心跳,“我很讨厌,是吗?”她轻声说,发丝和语气都轻轻触着蔺霖的脸颊。
他望着天花板,“嗯……你很讨厌……”
“我真的很讨厌吗?”
“你真的真的很讨厌……”
你给我两年幸福,而我用两年时间去恨你,暂时……就这样吧……
“蔺霖,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没什么……在想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因为我是林婧明。”
“你不怕传染?”他微微侧过身看着她的侧脸,现在婧明和他并肩躺在地上看天花板,那侧脸温软细腻得像上好的布丁。他微微张嘴,很想凑上去咬一口,心跳得好快。
“我不信我会那么倒霉。”她答,“人家说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
他勾起嘴角笑笑,怎么会那么想拥抱身边的这个人?喜欢?也许是喜欢吧……总觉得语言没法完全表达,想要去咬她去抓住她去抱着她,只有肌肤相贴才能抒发那种想要亲近的感觉,可是他不敢,“看过日剧《神,只是多一点时间》吗?”
“嗯,深田恭子和金城武演的那片?演得很美。”
“谁说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深田恭子演的Masaki不是死了吗?”他继续在似笑似嘲地勾着嘴角。
“那是电视剧!”
“连电视剧都演不到爱情发生奇迹,何况现实?”他将了她一军。
她躺在地上看天花板,天花板的灯被蔺霖擦得很亮,“我很喜欢Masaki要生下孩子的时候,对要去美国的Keigo说:‘我们是有未来的。’就算没有奇迹——”她侧头看了蔺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于是四目凝视。她说:“就算没有奇迹——有那么幸福的一瞬间,有那种信仰,有那么快乐,都是很美的。”
“呵呵,我还是觉得,爱情……痛苦比较多……越简单越快乐……”
她同意,“如果我不爱你,也许会比现在快乐,蛾子要扑火,不过是无可奈何……”
他一笑,“我如果坚持不答应你,也许也会比较快乐。”
“也许吧……可是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
“是吗?”他不置可否,躺在地上看天花板,突然觉得很满足,有一个人信誓旦旦地说爱他,并且一口咬定他也爱她,那听起来有一种安全感……很久很久都没有体验过的安全感,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他像飘浮在海上的一块浮木,在无边黑暗里飘着,黑水底下有怪兽,他怀着和黑暗一样无边的恐惧飘着,终于有一个人在被他再三拒绝之后,一把抓住他说:“我知道你爱我。”这种安全感或者来得很自私,或者根本只是因为自己害怕付出却能不劳而获的喜悦,或者根本就是一种幻觉,但是刹那间他真的觉得自己抓住了一点点幸福,像身边这个躺得比他还肆意的女孩,真的能给他些什么似的。
“喂,蔺霖。”她双手平摊躺在地上,“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怎么老问?”他笑笑,“没什么。”
“我想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我想知道你以前在想什么。”她仍然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谎,我希望有天你也能像我对你一样对我……只不过是那样而已,你不用理我,我知道仗着自己对别人付出很多就要求别人一样对你是很过分的事。”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他才说一句话,“叮咚”一声门铃突然响了。
婧明怔了一怔,现在已经十一点了,还有人来找蔺霖吗?她爬起来要开门,突然想起来:自己孤身一个女生在男生宿舍里,她没去开门一溜烟地躲进了浴室。蔺霖去开门,她从浴室门缝里隐约看到按门铃的是个个子高挑的中年人,头发乌黑,样子被蔺霖挡住看不清楚,依稀长得很清爽挺拔,那是谁?
过了会儿蔺霖关上门回来,她从浴室探出头来,“谁?”
他微笑,“走错门了。”
她用了整整一年去回想那天,才想起来——蔺霖的房间是走廊的尽头,再过去就没有房间,怎么可能会走错?可是她似乎从来没有侦探头脑,常常是有人那么笃定地说着,她就毫无怀疑地相信,一点也没有想过当人那么沉静地微笑时,还有可能会骗人。
那天晚上她恋爱了,以为全世界都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