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三十七分,蔺霖的公寓。
他正在做兼职的工作,舒偃打了电话过去和约定演出的单位说五个人的组合不能出演,一个人行吗?邀演的单位不愿意,一口咬定了“竹”违约。舒偃好言好语,说到邀演的单位答应让他上台试试看,如果撑得下来,一个小时观众没有意见,那就再说。舒偃负责找一组新的节目预备,如果观众的反应不好就立刻更换别人上台。蔺霖帮舒偃做了原创几首歌的编曲,赶了伴奏带出来,原本“竹”从不用伴奏带,都是现场演出,但是一个人演出只能这样。舒偃没有问蔺霖为什么不唱,蔺霖也没有解释过。
“笃笃”两声轻响。
他房间里放着刚做的编曲在试听,一时没有听见,眼睛还看着电脑屏幕做网页调整,一直到敲了两次之后才听见。他放下手头的东西去开门,从来没有人来找他,开门的时候心里已经知道是谁——除了来过他这房间的人,没有人会来这里找他。
门口站的是林婧明,她递给他一大包东西,是个打着缎带花的礼包。
蔺霖稍微愣了一下,“啊,怎么过来了?”侧身让婧明进去,婧明手上还提着两大包东西站在房间中间,板着一张脸。
蔺霖关门,婧明递给他的东西出乎意料的重,在手里一掂就知道——“书?”
她板着一张脸,突然吐吐舌头,“你看看。”
蔺霖打开包裹,里面是整整齐齐一叠的打印纸,上面打满了字,仔细一看,一共分成三叠,第一份上印着三个大字:《我拒绝》。他有些错愕地看了一眼婧明,低头去翻第二叠,第二叠三个大字越发让他触目惊心:《长门赋》,第三叠翻起来是李琛的另外一篇网文《醉中罪》,“这是?”
“我送给你的。”她做了个鬼脸笑了起来,“喜欢吗?”
喜欢……吗?他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倒有一种触目惊心的错愕,这都是他很喜欢的文章,可是这些文章太过接近于灵魂,捧在手里重得像铁……而不能给人简单快乐的感觉。是幸或不幸?望着婧明渴望他喜欢的表情,他不自觉笑笑,“谢谢。”
“我可以进去坐吗?”
她又来这一句,他依旧无法拒绝,只能微笑,“当然可以。”
她举起两只手,一只手袋子里是雪糕一只手袋子里是盒饭,“我搬了好多东西上来,可以吃两个小时。”说着眉头微扬,略略有丝挑衅的意思,不容蔺霖拒绝,也知道他无法拒绝。
“千层雪?”蔺霖把几盒家庭装的雪糕提去塞入冰箱,对婧明的突如其来表现得并不惊讶,依然礼貌而文雅地微笑,“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吃饭?”
“我只不过忘记考虑你可能已经吃过饭而已。”她两只手的袋子都交出去了,耸耸肩,“没有吃过最好了,一起吃吧,我饿死了。”
蔺霖从沙发上丢了两个软垫下来,“我记得你喜欢坐地板。”
“你家地板和床一样干净。”婧明简单地说,“给你。”说着从袋子里挑出一个盒饭,拆开筷子打算吃起来,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没有开的电视——上次在蔺霖家她也是这样捧着饭盒看电视。
蔺霖本来还有些僵硬,见状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指指床铺,“遥控器在床上。”
她塞了一口红烧茄子在嘴里,抓过床头的遥控器,随便开了电视,依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电视。
“想说什么?”蔺霖打开另一个盒饭,在她身边坐下来陪她看足球比赛,“这么晚过来,是妖精出了什么事?”
她盯着电视屏幕,嘴里吃着茄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妖精很好,回去的时候有点发烧,不过我打电话给她宿舍的同学,也交代了几个和她关系挺好的男生,大家都注意着,应该没事。”
“嗯……”蔺霖等着她往下说,打开饭盒一看,怔了一下:婧明吃的是红烧茄子和青菜,自己的这一份却是红烧茄子、青菜、煎蛋和排骨,外加两块炸鸡翅。如此豪华的盒饭,他自己都很少买,抬头看婧明,“你要不要吃这一份?”
她脸上微微一红,“我随便打的,你吃吧,我也吃不下那么多。”她刚才去买盒饭的时候本来要了两个红烧茄子,但转念想想,蔺霖那份多要了一个煎蛋,回头再想想,再要一个排骨……如此,两份饭就差得遥远,她是吃不下那么多的,但是蔺霖是男生,自然不同。
“妖精没事就好。”蔺霖跟着她看欧洲杯的转播,若无其事地开始吃那份豪华的盒饭,“排骨的味道很好。”
她终于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又吐了吐舌头,“你家楼下对面那家‘曹记’不好吃,告诉你,你多走两步去卖冰淇淋的那个小巷口那家‘好想你’,那家的盒饭味道不错。”
“我这舌头天生散漫。”蔺霖说,“喂得太好它会变刁,以后‘好想你’搬走了我怎么办?”他边吃边说,似乎很认真的样子。
“我做给你吃。”她说,然后慢慢地说,“喂,蔺霖……”
“嗯?”蔺霖陪她看欧洲杯,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拼命奔跑的小小人影。
“我……我喜欢你。”她说,“我是不信爱情的,我不信两个人可以爱一辈子甜甜蜜蜜,但是我现在很爱你……”停下筷子,她没有接着吃那盒饭,也没有看蔺霖,也许是不敢,“你呢?你一直……没有给我回答。”
“我……”蔺霖也停下筷子,目不转睛却不知道有没在看电视里的足球,他的目光并不随着电视里球场内飞来飞去的足球走,“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你是——爱李琛的吧?”
蔺霖微微一震,突然回过头来看她。
那眼神吓了她一跳——像一头平静的狐,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那样的眼神——有种意料之中的平静,又充满了意料之外的恐惧。
他骗她他不爱李琛,他不肯承认他爱李琛,是因为假如承认他其实是爱李琛的那种痛苦会更深刻更剧烈吧?所以他宁愿说不爱。她慢慢地说:“你爱李琛……你是爱李琛的,既然你可以爱李琛——应当也可以爱我——你和我一样,不是不相信爱情本身,只是不相信它会有……不相信它总会有像人们想象的那种好结果……”
蔺霖睁着他那双无神的大眼睛看着她,这一刻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眼底无边的黑,和那名叫李琛的怪兽在他眼底掀起的无边波澜,那种黑水拍岸激越的痛苦——他在痛苦着——就好像她突然间揭掉了他一层皮一样。
她不知道“你爱李琛”这种话能够如此强烈地刺激蔺霖,或者是蔺霖那一层礼貌无心的面具本就在逐渐崩塌中,以至于无法承受这样直接的冲击。她和他都呆了半晌,蔺霖才说:“爱……”
他这一个“爱”字如呵出一口气,吐得虽轻那气息却徘徊了很久,“从心里喜欢,就叫爱吗?对李琛……”他皱眉几乎是在苦苦思索着,最终还是呵出一口更沉重也缥缈的气息,“对李琛我没有付出过任何东西,甚至没有让别人知道我其实——觉得她不错。”
“那是你不坦白,不是你不爱她。”她辩解说,“虽然她死了,可是既然你能爱第一个女生,为什么不能爱第二个?”
“是吗?”他还是笑笑,“我怕说这个,究竟要怎么样才相信自己真的‘爱’一个人?我想不通……”
她把筷子戳在盒饭上,让它立着,想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
“就像你和凯皑,就算一辈子都记住你对他的愧疚,记得你对不起他,你又怎么知道让你记住的是那份愧疚,还是那个人?”他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我究竟爱没爱过李琛,我只是永远忘不了她。可能真的爱过,真的曾经爱过……”他缓缓眨了眨他乌黑的眼瞳,“有一天晚上她说: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
“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有我在黑夜里陪你。”婧明眼睛眨也不眨地说。
蔺霖微微怔了一下,他没有回过神来,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婧明。那一刻她发誓他以为他看见了李琛的鬼魂,“这句话我在李琛的散文里看见过,”她幽幽地说,“两年前五月十五日的日记,在她的留言板里还留着,你要看吗?她说……”
“不看。”他打断她的话,那不像他平时的模样,仓促得差点让人觉得他在逃避而不是在对话,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下没说。蔺霖的为人很柔韧,能够隐忍一些别人不能理解的痛苦,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感情他都这么隐忍了。
她深吸一口气,“她说她没有办法不爱你,尤其是当你写诗问说:‘寒夜、黑雨、白月,别离;有谁,愿意,伴我,如衣?’她说她冲口而出她陪你……”
“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他轻声说,放下盒饭双手合十,他把头抵在两个大拇指上,“我不是故意写的……”
“我只是想说——李琛的心情和我现在的心情一样,”婧明也跟着轻声起来,“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有我在黑夜里陪你。我再加一句:我会陪你,可是你却不要我安慰。”她抬起视线,先看蔺霖的手肘,然后看他的颈项,最后看他眼睛,“你不要任何人安慰,你想要一个人站起来,你其实讨厌着很多东西,却一直努力保持平静的表象。蔺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喜欢谁讨厌谁都说出来吧?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我希望你都说出来。你压在心里没人知道,那样会让你觉得比较好吗?比起对每个人都好的蔺霖,我更希望你变真心,不要……不要总是带着那种乌龟的……硬壳好不好?为什么要防人?为什么不让别人看见你的心?为什么?关心你的人很多很多……”她说,“我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很多不幸的事,可是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承担,怎么会承担得起来呢?那么多……那么多——”她简直是歇斯底里喊出来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啊!如果没有人分担……你一个人怎么扛得下来……”
“啪嗒”一声她手里的筷子跌在地上,婧明呆呆地看着那双筷子,突然回过神来,干笑了一声,“我……很讨厌,对吗?”
他勾起嘴角笑笑,笑得有点无奈、有点苦,“你想要我说你不讨厌吗?”
她站起来去拿纸巾擦地板,擦了地板拿洗洁精擦油渍,擦完油渍拿拖把再拖,拖完了“嘎啦”一声把拖把放回门口,“我陪你好不好?就算没有李琛,我陪你好不好?”她蓦然回首,“如果我不那么让人讨厌,我陪你好不好?”
“你……”他在极力地自制,婧明那一句“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如果没有人分担你一个人怎么扛得下来”在他耳边震响,充满了蚕食般的诱惑力,可是不行的……他宁愿一个人,他喜欢一个人,他必须要是一个人……否则身边的人总是因为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死掉,他已经……快要受不了了你知道吗?不要任何人再介入他的生活,不要……如果介入的结果都是或多或少因为他而死,为什么要有人陪他?他只不过是——他只不过是软弱的时候想要人陪,可是他大部分的时候……白天的时候都还是坚强的……
他说了那一个“你”字就没有下文,甚至她都看见他屏息了好久,才露出微微一笑。那微笑笑得太艰涩太虚幻,他抑制住了他眼底汹涌的脉动,简单地说了两个字:“不好。”
她刚刚放开拖把柄的手在颤抖在冒汗,她鼓了多大的勇气来问这一句“我陪你好不好”?他以那么痛苦才能做出的玩笑的态度,微微一笑说“不好”,拒她于千里之外,连一丝缝隙都不愿给她——她想起来这个人曾经说只要有准备人什么事都可以做到,这就是他有心理准备而铸起来的心墙?那个晚上,没有灯光的黑夜里……那个蔺霖是意外,灯光下有他人在的蔺霖永远能这样冷静高贵,无论是生活还是感情都信奉自生自灭,不要任何人管。
你明明……就是很脆弱的……
为什么——坚持不肯要别人关心你?
为什么拒绝别人的尝试?
为什么不要别人理解?
因为你身上那变异了的病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