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到林婧明的短信,说有话和他说。
“团长。”林婧明很准时,见到他的时候笑得很可爱,“来了很久了?”
蔺霖微微一笑,简单地说:“没有。”
“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
“我知道你和竞兰不会分手。”她说,站在蔺霖面前,眼睛看着地板,但没什么害羞,“我也知道你和李琛……的事……”
“嗯。”蔺霖似乎还在微笑。
“我想问你,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的话,我们有没有可能?”她问,抬起头。
“啊?”他似乎意外了,怔了一下。
“我不给你什么时间考虑,我问你有没有可能?有,你甩了奚竞兰我们在一起;没有,当我什么也没说过。”林婧明说。
她的发丝在五月天的太阳下,丝丝闪烁着褐色柔和的光辉,上面夹着鲜红色明亮的一条鱼,看起来稚气未脱,但比谁都充满朝气。
蔺霖寂静了一会儿,然后说:“没有。”
她抬起头来看着蔺霖乌黑的眼睛,那双眼睛始终是没什么光彩,像团长那样充满高贵的忧郁,黑泫泫深不见底,说不上来对这一双眼睛是什么感觉,“蔺霖。”她突然叫了他的名字,一本正经的。
蔺霖扬眉,“对不起。”
她笑笑,“真的觉得对不起的话,告诉我你和李琛的故事。”她往上走了五级台阶,先坐了下来。
看她的架势,没有蔺霖拒绝的余地。
他似乎很无奈,或者是有点无奈,更或者是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然后登上五级台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和李琛的故事。”她很蛮横。
“你不礼貌。”他说。
“我好奇。”她回答,“关于你的事不知道我就睡不着。”
蔺霖又笑了笑,“我拒绝。”
“你害死了她吗?”她凝视着蔺霖,问。
他的脸色变得有点奇怪,反过来更加深邃地凝视着林婧明,轻轻地说:“你怎么会那么想?”
“我知道她不是考不上S大去跳楼。”她微扬了一下下巴,“Z大向她发出过邀请,要她来读汉语言文学,考多少分都可以,她的分数距离一本只差三分,也不是很差的分数。”
他凝视着她,“你很聪明。”
“很多人都说我很聪明。”她说,“她不是因为高考作文的事死的吧?你甩了她,所以她自杀了?”
蔺霖轻摇了一下头,再摇了一下,那双眼睛的光芒始终很奇异,“不是。”
“不是?”她低声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蔺霖沉默,下午三点二十五分,阳光有点西斜,天气没那么热,一切的影子都有一股明亮干净的感觉,除了蔺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寒的,像被沉在很深很深的溶洞水潭里的玻璃珠子,是冰寒的。
“我们玩了一个游戏。”他开始说,语气很平静,“你知道闻风吗?”
“闻风论坛,我知道,我也在上面玩。”她说。
他笑笑,“你知道‘Fenrir’吗?”
她呆了一下,“Fenrir?你是Fenrir?”
Fenrir是闻风论坛的传奇,两年多前Fenrir写了一篇《神怨》长篇网文,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最后还出版成了网络小说,画成了漫画。闻风之所以出名,很大程度也是因为《神怨》和Fenrir。但是这个人只写过这一篇就不再在任何奇幻武侠论坛出现。两年了,关于他的讨论已经渐渐减少,但是那篇《神怨》永远是闻风的经典。林婧明加入闻风的时候,Fenrir已经不再出现,她根本没有想过……蔺霖=Fenrir?Fenrir是狼形的怪物,古北欧神话亚瑟神族的叛逆者,杀死亚瑟神族之首奥丁的凶手,而Fenrir是奥丁的孙子。她当初想过使用这个网名的人肯定很变态,却没想过她居然已经认识Fenrir这么久,而一点也不知道。
蔺霖笑笑,“我是。”他没看她,望着脚下五层的石阶,“我们是在闻风认识的,那时候她在写《长门赋》,我在写《神怨》的结局。”
《长门赋》是李琛很有名的武侠长篇,林婧明也沉默了一下,“都是好文章。”
“我们在闻风的聊天室聊天,”他继续说,语气仍然很平静,“她很淑女,也很大胆。”
“她追你?”林婧明问。
蔺霖笑笑,没回答,接下去说:“认识了几个月以后,闻风姬阳网聚。”
“你去了?”她问,心里却想:废话。
“我去了。”他简略地回答,顿了一下,“她也去了。”
还是废话。林婧明这回不是心里想,她直接说:“废话。”
蔺霖还是笑得一点开心的意思都没有,她第一次发现有人笑起来比不笑还忧郁,“我们玩了一个游戏……”他的语气低沉下去,变得十分阴郁,“那时我十八岁,她也十八岁,那天她刚参加完学校的高考体检。其实那天闻风聚会的人几乎都是高二高三的,最大的大学三年级,我们一共八个人,玩一个很无聊的游戏。”他那双大大的眼睛比平时更加没有光地看着她,竟看得她一阵发寒,他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还是在电视上看见过,有些很叛逆很颓废的年轻人,会拿着针头去刺人,然后告诉别人‘我这支针刺过艾滋病人。’?”
林婧明的脸“刷”的一下白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们聚会就玩这种游戏?”
蔺霖笑笑,“你说呢?”他的语气还是平静,这时她已经听出来这种平静的程度接近于死,“我们只是在打扑克,我在那时候第一次喝醉,可能大家都是第一次喝醉吧?玩着玩着,有人提议,玩扑克牌输的人,要被人用针刺一下当作惩罚。”他慢慢地说,“我们都喝醉了,没有人反对,大家都觉得很high……结果她输了,我用针刺了她一下。”
“然后呢?”她睁大眼睛,“不会那针上有艾滋病吧?”
他笑得很平静,但再次让她看见了平静下深沉得不能再深沉、翻滚在黑色深潭最底下的痛苦,那痛苦强烈得都死寂了。他说:“针上当然没有艾滋病,我们打完扑克,喝完酒,就各自回家了。隔天她问我那天晚上聚会有没有吻过她?我说不记得有没有,她说她喜欢我,问我能不能和她交往……”
他一直都说得很平静,林婧明手心里的冷汗却慢慢渗了出来。她突然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腕,光天化日之下,她像听着鬼故事,只觉得全身寒毛直立,非常可怕。
“我说不能。”他没动,让她握,“她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我不信爱情。她说不能试试看吗?我说对你我没那种感觉,你是我没性别区分的朋友。她没说什么……后来……”他顿了一下,她几乎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那股五月天下午三四点的阳光都敌不过的寒气从他身上传过来,“后来……我不知道她问了谁那支针的事,大概是一个多月以后吧。那时候差不多隔一两天就是高考了,她问了那天聚会的人中不知道哪一个网友‘那支针是什么针?’结果那个人恶搞,告诉她是刺过艾滋病人的针。”沉默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然后她的高考砸了。”
“天啊,她不会真的相信那支针是有艾滋病的吧?怎么可能……”林婧明叫了起来,“这明显就是开玩笑的嘛!”
他很奇异地看了她一眼,“可是她真的生病了,高考那几天她一直在生病,脸色变得很难看,常常呕吐,很虚弱,她告诉我她真的怀疑那支针有艾滋病。”
“生病了不去看医生吗?”她问。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她怀疑是那支针有问题,那天的聚会她瞒着她爸妈来的,毕业生的父母怎么容忍乖乖的女儿去酒吧?她不敢告诉爸妈也不敢去医院,她怕是艾滋病。”
“根本不可能!李琛也想得太多了吧?”她追问,“她不会……怀疑自己得了艾滋病去跳楼吧?”
他像没听见她说话般,双手支在膝盖上合拢,眼睛看着五级石阶,那一级一级整齐的石头台阶给人神圣的感觉,“我劝她去看医生……”
他的声音有点变调,她觉得他在哭,或者他快要哭了,不自觉握了握他的手腕,“你劝她去看医生,她不去?”
他摇了摇头,抬起一只手撑住额头,“我告诉她她得的不是艾滋病,我劝她去看医生,她不敢……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告诉爸妈说自己得了奇怪的病,我告诉她那不是奇怪的病……不,我想告诉她她得的不是奇怪的病,可是自那以后,她就不再上网了……”他深吸一口气,力图平静地说,“那时候我们没有手机,也没有彼此家里的电话,她不上网我就再也找不到她……”
“后来呢?”她有点胆怯,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你怎么知道……她得的不是奇怪的病?”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她,他没有哭,但那双眼睛黑得吓人,“我当然知道……有一种病,只要0.00004毫升含病毒的血液就能传染……你没听说过吗?乙肝。”
“乙……乙肝……”林婧明的思路完全没有转过来,“乙肝?”
“她没有得艾滋病,那支针也没有人恶作剧,”他说,语调平静得可怕,“她的病是我传染的,那支针刺破我的手,那天晚上太醉了,我有乙肝。”
“她不是应该有打疫苗的吗?”林婧明本能地反驳,“乙肝病毒携带者那么多,又不只有你一个。”
他很奇异地看了她半晌,然后说:“疫苗的预防不是百分之百,你知道乙肝病毒能引发多少种肝病吗?有一种表现叫做‘爆发性肝炎’,急性发作十天左右会引发肝性脑病……到时候会发生很多……很多很奇怪的事。”又顿了一下,他补了一句,“我身上的乙肝病毒,只会引发爆发性肝炎,两三天之内就会引发肝性脑病,可能病毒在我身上变异了吧?”最后一句说得轻飘,纯粹轻描淡写给自己加罪名,一种残忍的快感。
她听不懂,“什么叫很多奇怪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慢慢地解释:“比如说……性格颠倒,日夜不分,定向力和计算力出现问题,又比如说……烦躁……视物不清……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或者不知道自己已经爬到不能爬的地方……”
她吓得尖叫一声:“你说李琛是生病脑子有问题爬楼摔死的?”说这话的时候心口“怦怦”直跳,这太残忍了!李琛没有想死没有要自杀,是因为蔺霖传染了可怕的病给她让她神经不正常才会摔死的!这太……太可怕了……
他眨了一下眼睛看她,“我爸在李琛跳楼之后一年,我大一的时候,莫名其妙绿灯的时候走上人行道,被车撞死了。听说在他被撞死之前几天他就已经把白天当成晚上……”他没什么表情,继续说,“我没说李琛她一定就是这样死的,我只是说也许……也许她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自杀……”
“是你害死了她?”她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骇人听闻的故事,真相实在太令人震惊,简简单单一个女生因为高考失利而跳楼,却居然有这么多……奇怪的曲折……
“是我害死了她。”他平静地说,“她生病以后本来我们有一次机会聊天,如果我在那时告诉她她得了乙肝,而不只是强调叫她去医院检查,也许什么事都没有。”
“你干嘛不告诉她?”她问。
“我害怕她会怕我。”他说,回答得很快也很平静,“我怕她知道是我传染给她,检查出来以后会讨厌我。”
“你爱她吗?”她凝视他问。
他避开,“不爱。”
“她是你害死的。”她坚定地说。
他震动了一下,点头,“她也许从来没有想过要死,是我害死她的。”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是真的想自杀呢?”她放开握住他手腕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想一想她也许真的是自杀的,你会好过一点。”
他微笑,微笑得很高贵,说:“我真的没有想过她会真的想自杀。”
“你就这样认了所有的罪?”她低声说,“李琛身上发生的一切,全部都是你的罪?没想过是天意还是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是命?”他笑笑,“我不信命。”呵了一口气,“何况,不止李琛。”他说。
“竞兰吗?”她想了想,“你干嘛要和她在一起?你们不合适。”
他默然,然后笑了笑,“我很怕别人和我说死。”
她不解,但是她很聪明地反应,“你很怕竞兰威胁你说‘让我去死好了’?”
他点头,笑笑,“很好笑是不是?”
她想想,承认,“很好笑,不过我能理解。”她又想了想,“竞兰到现在都没有领会到,是她在威胁你?她不会真的去死的,只是自己觉得很悲伤的时候那么说说而已,你别信。”
他没说什么,又笑笑,“我对不起她。”
她点了点头,“对她好的话,你该坚决地对她说分手,你们根本不适合。”
“她会住院。”他说,“她会真的生病住院。”
“那就让她生病住院,反正过一阵,最多过几年就好了。”她说,“否则你想要让她哭到什么时候?你又不爱她,一点都不爱。女孩子的青春不能这样让你浪费,很不公平,尤其是竞兰这么漂亮的女生,你想让她为你浪费多少年?”
他笑。
“你会怕的话,我去说好了。”她说,“我帮你去告诉她,你们分手。”
“你很奇怪。”他不答,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不害怕吗?”
“怕你?”她笑了起来,“我有打乙肝疫苗的,我不信世界上那么倒霉的事会落在我身上,我不怕你传染,你又不拿针刺我。”
下午四点了。
四点的阳光渐渐变得温柔,照着眼前容颜可爱笑得脸颊粉粉的女生,“你很可爱。”他说。
她皱皱鼻子笑,拉脸吐舌头,“我这样会更可爱。”
他被她逗笑了,“和你在一起,好像心情会变得特别好。”
她扬眉,“那当然,我比李琛好,比竞兰好,我是最好的。”
“以后有空聊天吧。”他说,然后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也站了起来,“你的事我不会说的。”
他笑笑,“从来没有人敢像你这样问我。”
她大方地说:“我是特别的。”
他转身挥了挥手,“再见,下次有空聊天。”
“我会在闻风等你的。”她对着他的背影喊,“在聊天室。”
蔺霖举起手挥了挥,不知是拒绝还是表示他听见了,渐渐地走远了。
她告白被拒,但是她很高兴。
蔺霖害死了李琛,他又连累了竞兰,可是她还是很高兴。
和他聊他从来不说给别人听的话题,她觉得蔺霖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