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的晚餐
格拉斯哥 2008 年夏
风笛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我已经坐上西去格拉斯哥的火车了,那会儿已是傍晚7点半,天色微微暗了下来。这段一小时的旅程让我想起沪杭线,可却是在漫长旅途的尾声,细算起来,这是那天我乘坐的第六列火车了,记得是从伦敦开来的特快。
抵达格拉斯哥中央火车站以后,我在月台上拥抱了彼得,离上一次我们在伦敦分开,相隔不到两个月的时光。加上科克和剑桥,我们已经在两个国家的4座城市见面了,似乎在整个英伦,再也没有人和我有如此缘分。我们乘地铁前往他的住处,先是坐环线,接着换乘另一条线路去往东北方向。
彼得住的公寓坐落在城郊结合部,那是一幢6层民居,他住顶层,是两居室,属于政府给艺术家提供的廉租房。彼得没有工作,他靠政府的补贴、基金会的赞助和少量的稿费生活。朝北的小间是卧房,朝南的大间是书房兼厨房。彼得知道我肚子饿了,便先下橱做了烤三文鱼,事先他在信里征询过我的意见。还有荚豆和土豆,主食则有黄油和面包,地毯是我们的餐桌。
我想起达·芬奇的壁画《最后的晚餐》,叫彼得的弟子恰好是那次聚餐的召集人,画中他的情绪最为激动。我们聊了一会儿剑桥和伦敦的朋友,随后彼得搬出一个充气睡垫。我没有吹,而是把它平放在地毯上,再铺上床垫和毛毯,那将是我未来3天的卧具。“很多伦敦来的诗人都在上面睡过。”彼得笑着说。虽然他与本地诗人很少往来,却经常去英格兰和爱尔兰旅行,似乎那里的诗人更赏识他。
寂静的河流
格拉斯哥 2008 年夏
我到格拉斯哥的第二天,阳光灿烂,早餐之后彼得陪我游览。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我们经过一个纪念公园,沙石的空地上,立起来的9块坚硬的石头,围成一个圆圈,每块石头上粘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人名和生卒日,有的还配了照片。彼得告诉我,这里原是一家工厂,几年前发生了瓦斯爆炸,9位工友遇难,成为轰动苏格兰的大事故。
转到环线以后,我们西行到了开尔文森林公园(Kelvingrove ),那里有个中世纪磨坊的遗址和培养植物幼苗的玻璃温室,开尔文河静静地流过此地。彼得告诉我,开尔文是格拉斯哥附近的一个地名,也是物理学家威廉·汤姆逊的领地。我当然知道开尔文勋爵的大名,他在剑桥读书的时候,还得过单座划艇比赛的银橹奖。
彼得还告诉我Lord (勋爵)与Sir (爵士)之间的差别。爵士只能由国王(女王)加封,是不能传承的。勋爵既可以传承,也可以加封,还带有一个名誉上的领地,通常是被加封人的故乡。汤姆逊是英国现代物理学的领袖人物,开尔文也成了热力学温度测量的基本单位,比起牛顿来,他们的学术成就当然逊色,可是,牛顿却只封了爵士。
原来,除了物理学以外,汤姆逊在海底电报理论和海底电缆的实践方面都作出了巨大贡献,他冒着生命危险,指挥铺设了大西洋海底电缆,使得英国在19 世纪的世界通信处于领先地位。这一点赢得英国人极大的尊崇,也因此获得各种各样的荣誉,包括被封男爵。在那条缓缓流淌,没有船只经过的水流两侧,高大的树木安静地伫立着,有的已开始倾斜,甚至要倒下。一座黄色的拱桥驾于其上,无人穿行。
格拉斯哥大学
格拉斯哥 2008 年夏
走出开尔文森林公园以后,彼得带我来到了格拉斯哥大学主校区,路上我们见到了两座全身坐像。一座便是开尔文勋爵,他在格拉斯哥大学任教长达半个多世纪; 另一座是利斯特医生,他是外科消毒法之父、预防医学的先驱,曾任格拉斯哥大学皇家外科学教授。利斯特采用苯酚消毒外科医生的手和器械,使得手术中患者死亡率下降了30% 。
当我们走近校园,远远地看见一片灰暗的哥特式建筑,那将近100 米高的教堂塔尖,一直是开尔文森林公园一带的标志性建筑。格拉斯哥大学创办于1451 年,当时设在市中心,是英国历史第四悠久的大学,仅次于牛津、剑桥和圣安德鲁斯。圣安德鲁斯位于苏格兰北部,是高尔夫运动的发源地。
在前面提到的那两位科学家之前,格拉斯哥大学已出现多位值得骄傲的人物。例如,潜能概念的提出者约瑟夫·布莱克和他的朋友、高效率蒸汽机的发明者瓦特,卓越的印刷商、伦敦第一所设计学校的创始人福尔斯。当然,最杰出的要数经济学家亚当·斯密,他第一个将经济学理论完整化和系统化,因此被誉为“经济学之父”。
有意思的是,这4个人都生活在18 世纪,他们互相认识。当时格拉斯哥大学的声名远扬,是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中心,学术和影响力盖过了牛津和剑桥。斯密大学毕业后,得了一笔奖学金,骑马到牛津,进入巴利奥尔学院。没想到的是,他发现那时的牛津是一片沙漠。后来主要通过自学,斯密掌握了经典哲学和当代哲学。27 岁那年,他受聘到格拉斯哥大学做教授,开始著书立说,直到12 年后辞职去了巴黎。
亨特博物馆
格拉斯哥 2008 年夏
进入格拉斯哥大学校园,彼得先带我去参观博物馆。这里先插一句,虽然彼得出身平民,没机会上大学,更上不起这类名校,却对高等学府非常崇敬,也对格拉斯哥大学校园十分熟悉。我们先到了亨特美术馆,那里收藏了雷诺兹、罗丹、伦勃朗、丁托内托等古典画家的作品,尤以美国出生的油画家、版画家惠斯勒的作品最为丰硕。威廉·亨特是18 世纪的产科医师和医学教育家,他从格拉斯哥大学毕业后,先是在伦敦行医,后来执教皇家学院,讲授外科学和解剖学。在赴法进修期间,他注意到那里的学生有机会进行尸体解剖,便把这一措施带回英国。亨特是英国产科界的权威,也是夏洛特王后的御医,生前喜欢收集绘画、书籍、手稿和各种硬币、矿石、昆虫标本。
因此除了画廊以外,格拉斯哥大学还建有亨特博物馆,这是苏格兰最古老的博物馆,里面的主要藏品大多出自亨特的馈赠。进门就可以看见孕育中的婴孩标本,还有一个真实的大鸟巢。一楼大厅里立着瓦特的汉白玉坐像,是由这位发明家的儿子捐献给格拉斯哥大学的。虽然瓦特没有在此接受过教育,但他的成功与这所大学的学术氛围是分不开的。
事实上,从未上过大学的瓦特早年在父亲开办的工厂里就爱动手,并立志做仪器制造家。21 岁那年,他在格拉斯哥大学开设了一家商店并制造数学教学仪器,结识了许多科学家,与布莱克成为朋友。正是利用后者提供的贷款,通过加装冷凝器改进蒸汽机,他获得了节省燃料的第一项专利。如今英文词汇里有两个字与他有关,一是他自己命名的引擎功率单位——马力,二是以他名字命名的电功率单位——瓦特。
开尔文美术馆
格拉斯哥 2008 年夏
参观完亨特美术馆和博物馆,彼得又带我去附近的开尔文美术馆,该馆属于格拉斯哥市政府所有。这座庞大的建筑完成于20 世纪初,据说主体快完工时,才发现前后反了,不得已只好推倒重建,心情迷乱的设计师因而负疚自杀。
美术馆除收藏苏格兰艺术品以外,还有17 世纪的荷兰绘画和法国印象派作品。主题大多显而易见,比如有一幅表现就餐时年轻美貌的妻子面对年老的贵族丈夫的批评无动于衷,而管家站在主子身边左右为难;另一幅表现少女同时挽着两位表情难堪的公子哥洋洋自得。最有意思的场景出现在主大厅,从天花板上方悬挂下几十个白色的脑袋,表情各式各样,那是本地艺术家的装置艺术。
英国,在大厅的背面,贴墙安放着一架巨大无比的管风琴,是专为1901 年格拉斯哥世界博览会制造的。正午时分,突然响起了巴赫的《康塔塔》。已经走到别处参观的我急忙返回,举目仰望,果然有一位白衣琴师在上面弹奏,这是我第一次现场聆听管风琴的演奏。
午后我们去了市中心的乔治广场,发现处于中心位置的仍然是司各特。在我到过的国家里,作家成为民族英雄的并不多见,大概只有古巴的何塞·马蒂。究其原因,可能与司各特的小说里表达了不同文化相互冲突的观念有关,也可能与他的名字和民族恰好相同有关。随后我们去了城东的格拉斯哥大教堂,那座12 世纪的建筑物历经宗教变革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堪称奇迹。晚餐我们和两位诗友约好,在一家印度餐馆,其中一位我在伦敦的朗诵会上见到过。
爱丁堡旅舍
爱丁堡 2008 年夏
来到格拉斯哥的第三天,我按原定计划游览爱丁堡。两地的往返火车票只需10 英镑左右,就像牛津和剑桥之间的巴士票价一样。这样做的一个好处是,可以让我避免在爱丁堡投宿旅店,而住宿费往往比旅费贵许多,尤其在爱丁堡那样的旅游城市。除了巴黎以外,我还未见哪个城市的旅游广告上自称是“欧洲最美丽的城市”。
一大早我便离开彼得家,这回选择的不是中心车站,而 是王后街车站。到达爱丁堡以后,我先来到司各特纪念碑,重温了两天前感受过的风景,铁道线穿过的是地峡或壕沟,分开了南部的卡斯尔岩旧城和北部平原上的新城。19 世纪出生在新城的苏格兰作家斯蒂文斯这样写道:“这种具有极大差异的自然现象,这个由石块和原生岩石化成的梦境,不是剧院中的舞台吊幕,而是现实世界中的城市。”
我决定自西向东游览,先是步行到最东边的苏格兰现代艺术馆。或许是时间尚早,一路几乎不见行人,我远远地看到一座古老的教堂,等我转到它的正面,却发现敞开的大门
内侧漆成大红,上面写着两个字,原来是一家青年旅店。门外站着几位早起的旅行者,一对白人情侣正在交谈,一个穿T恤衫的黑人男孩在抽烟。
以往我也有过在教堂投宿的经历,记忆最深的是在意大利的比萨郊外。如果我这次不住彼得家,很可能会选择这里。门外有一道溪流,一个小小的落差,小溪的一边是茂密的树丛,另一边是一条小路。空气清新,安静极了,这样的风景,在都市里可真是不多见。说实话,自然的瀑布比起人工的喷泉来,美丽多了。
美术馆的草坪
爱丁堡 2008 年夏
国立苏格兰现代艺术馆最吸引我的一幅藏品是美国雕塑家杜安·汉森的《旅行者》(1970 年),那是照相写实主义的代表作。记得20 多年前,我在一本名为《西方美术史话》的普及读本里就看到过,一对身材矮胖、服饰鲜艳的老年夫妇,戴着太阳镜站在艳阳下朝远方眺望,据说那是真人翻版。
抵达艺术馆后,我首先被门前的大草坪吸引住了。草坪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镶嵌着呈阿基米德螺线的水池,让我想起巴黎的分区图,而远处居然有一片私人住宅,那无疑应该属于高档小区;另一部分修剪得十分平整,一些人在那里紧张忙碌,原来当晚有一场摇滚音乐会,他们正在搭建舞台。
在道路的另一侧,有两座引人注目的青铜雕塑。一座是亨利·摩尔的女人像,一如既往的镂空躯体,只是姿态略有差异,那个女子伸腿坐在地上,两条小臂支撑着地面。另一座是牛顿,他佝偻着背坐着,正用笔和三角尺在地上画几何图。不出所料,此雕塑是伦敦大英博物馆门前作品的缩微版。
令人遗憾的是,汉森的《旅行者》这个夏天被纽约的一家美术馆借走,暂时返回了雕塑家的祖国。虽然艺术馆内有不少法国印象主义画家的作品,但都不是代表作。倒是有一幅当代无名画家的作品留存在我的记忆里,画面上只有一对男女,驾驶座上的男子右眼神情焦虑地看过来,副驾驶座上的女子则昂着头,她的头发和上衣均是鲜亮的浅黄,而男子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的领带。
爱丁堡城堡
爱丁堡 2008 年夏
离开现代艺术馆以后,我沿原路返回,穿过王子西街的西端,到达了城堡脚下。有趣的是,古代中国只有土匪豪强才抢占山寨,可在中世纪的欧洲,城堡多系国王或贵族或领主的住所。9世纪时,城堡建筑在西欧迅速兴起,但到1494 年,装配有枪炮的法军以惊人的速度连续攻陷许多意大利城堡,城堡时代遂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