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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Something About 苏珮(8)

他对待苏珮,有时就像对学生一般,很严厉地检查她的作业、询问她的学习进度,并要求她考试获得一定名次;有时又像是对同事的小孩,客气周到有余,但是亲切不足。总之,就是隔着一层,不似自家人。如此一般谈话,在这之前的确从来没有过。女生因此而有些坐立不安,内心深处更像有几只小老鼠爪子在挠,这、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说,他被撞傻了?

这种话,当然只能腹诽。可是苏鹏从刚才开始,就好似有读心术一般。看起来很专注地在削着苹果,眼珠子都没有多转两下,口里说的话却是非常有针对性的:“我脑子没坏,别瞎猜了。”

说完,将削好的苹果细细地分为八等份,然后装进小碗里,递给苏珮,说:“慢慢吃。”

女生不敢不接,在苏鹏含义莫名的微笑下,更是不敢不吃。一连三块在嘴里,嚼得汁水四溅,看得苏鹏直皱眉头:“慢点!怎么一点女孩子的样子也没有?”

这一句嗔怪太亲昵,呛得苏珮差点撒手人寰。苏鹏忙不迭地倒水给她,一脸无语地叹道:“真有你的。不过话说回来,白雪公主好像就是这么死掉的。”

于是还没来得及咽下的一口水,又点滴不漏地喷了出来。苏珮快要抓狂了,这是苏鹏吗?有没搞错啊!这种冷笑话,何曾像是他会说得出来的呀?

几乎就想丢下杯子夺路而逃,苏鹏偏又换上一副正经面孔,凝视苏珮数秒,幽幽地发出一声感叹:“你呀,真是太像你母亲了。”

“吧嗒”一声,心里有一扇门的开关好像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苏鹏却不正面回答她,而是用一种说“今天天气不错”的闲淡口气问出了一个令她的心脏猛然颤抖了一下的问题。

“听秀冰说,你在医生叫你验血时很犹豫……是在害怕什么吗?”

女孩嚼苹果的口腔动作在一瞬间停顿了,几秒钟以后,才缓慢地恢复了行进。苏鹏没再多追问,只是很耐心地看着她,直到她艰难地咽下那口苹果,然后轻轻说:“是的。对不起!”

【3】

其实事情并没有什么离奇。苏鹏只是在回家的路上碰巧遇见了苏珮而已。他的饭局地点遍布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也头疼为什么在中国无论什么事都习惯在饭桌上谈论而不是在办公桌。但这就是现实,不能改变于是只能适应。当然喝了酒,但是点到为止。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选择了打的而不是自己开车。而他就是在出租车开过一条陌生的街道时无意瞥见苏珮与上次送她回家的男生之一,不知被谁追赶着,在街边狂奔。

可惜,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他的心在一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当机立断地叫司机停车,然后跟着追了上去。

所以说,这真的只是一次巧合。但是若他不是她的父亲,他没有必要这样做,也不会同小流氓起争执,更不会在小流氓瞅见苏珮想打手机报警而目露凶光地冲上去时用自己的身体去挡,然后一个趔趄跌到了车流如织的马路上。

他只记得一道刺眼的车灯闪光,大脑还未指示身体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被撞飞了。

很快地便失去意识,醒来时已是两天后。他是在鬼门关口被人拉回来的。再次睁开眼睛以后,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只枷锁碎掉了。

“别说对不起,我也不是想指责你什么。我只是想……确定一些事情。”

苏鹏耸耸肩,然后很落拓地笑了。那个笑容前所未有的轻柔,如春风一般,翩跹地抚过苏珮的面颊,可惜女孩除却惊疑之外,一时间却无法产生更多的情绪。原因无他,只是在之前那么几年的相处中,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如此和煦的笑容。毫不夸张地说,苏珮觉得苏鹏简直换了一个人。

必须得承认,那些徘徊在死亡边缘的人们在死里逃生这个过程中经历了某些常人无法想象的东西,再次睁开双眼回到这个可爱可恶的世界以后,也通常会与从前有很大差别。近在咫尺的死神给他们启示,苏醒就如重生。所以苏鹏想,他必须坦诚面对一些从前总是有意无意回避的问题了。如果说他已经挣脱了自己心上的枷锁,那么,也应该把苏珮的打碎。

苏鹏轻叹一口气,然后直视苏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怀疑自己不是我亲生的,对么?”

女孩哑口,但男人眼看她眼底如墨一般的悲伤一点一滴地溢出来时,就晓得自己猜对了。于是,他又继续说道:“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你是。就算那晚我没有碰见没有经历接下来的破事儿你也没有机会验证自己与我的血型从而推算我们之间的亲子关系,我都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你是我女儿,如假包换。因为……”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又抱歉地苦笑了一下,“因为我也一度有过同你一模一样的怀疑,而且,我清楚地验证过了。我的意思是说,我采了你的血液样本拿去做了权威的DNA测试。你知道的,那并不是什么难事。”

是的,这很简单。谁还没有个磕磕碰碰流点小血的时候,只要多加留心,总能采到。而她十岁那会儿,牙齿还没完全长好呢,拿那个去化验,再合适不过。

有短暂的震惊,但很快又释然。苏珮想她能够理解苏鹏为什么会那样做,而且,她自己不也在怀疑么?

可是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又解释不通了。既然她是他的亲生女儿,那为什么他总是对她如此冷淡的呢?

不用她发问,苏鹏便晓得她还想搞清楚一些什么。

“知道吗,其实我也是之前不久才终于承认,我,其实是恨你妈妈的。当然,这个恨的原因是太爱。我恨她把我当做救生圈,恨她明明深爱着另一个人却要嫁给我,而我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她忽然出走,我会一直爱她到底,我不需要也不想要了解所谓的事实的真相。”

说到这里,苏鹏的情绪终于表现得有些激动了。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仿佛抑制不了强压在内里的负面情绪。这么多年,他不曾也找不到人可以起诉,可是现在,他下定决心要同女儿说清楚。不然,所有人都不会幸福。

“可是,她走了。我后来了解了原因,心疼但是无法指责她。换位思考的话,若我是她,也未必能坐得住吧。有关这些,你都可以在她的日记里读到。里面记录得很详细。你还记得她有那样的习惯吗?整整三大本,从她少女时代开始,直到……我接走你之前。”

“现在它们,在我房间的保险柜里。你可以去看,密码是你妈妈的生日。你,还记得的吧?”

这句话问出以后,至少有半分钟,苏珮才回过神来木木地答道:“是。”

“那么,自己看吧。”苏鹏爱怜地看着她,第一次,用完全属于父亲的眼神,“我知道忽然对你说这些打击是很大的,但,你必须接受,因为这些都是事实。而我也必须强调,我爱你妈妈,还有你。知道吗,你们俩长得真是像极了。而我,也必须对自己过去对你的态度及做法而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因为,我一看见你,就没有办法不想起她。而在前几天以前,我还无法完全地……对此释怀……”

“哦!”

依然是呆滞而单调的回答。不过苏鹏对此表示最大程度的理解。他大手一挥,说:“去吧。不过请记住,无论你在日记里读到什么,都请尽量客观地看待它。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妈妈。她爱你,这点毋庸置疑。”

“好。”

女孩机械地起身,然后往外走。太多太多的惊叹充斥在脑海,令她无法思考。反观苏鹏,倒是一脸轻松。这块巨石压在他心上太久,如今终于有了卸下的一天。不得不说,是因祸得福。

若不是看见那个混混掏出随身携带的弹簧刀往苏珮身上扑,他不会了解自己有多爱她。那是一种本能,属于“父亲”的本能。而他一直难以释怀的,是沈芫殊的不爱,与苏珮无关。可是她们两个长得太像了。况且,他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真正读完妻子的日记的。很多次,他读着读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无法继续。不得不承认,沈芫殊经受了许多苦难。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或许她真的有负于他,可这真的非她本意。

苏鹏用了七年时间,再以差点死掉为代价,才终于放下自怜谅解她。承认恨,也肯定爱。然后一切前尘缘孽化做尘埃。

当人们经历了死亡的洗礼而重生时,他会发现,从前再难放低的东西,都会忽然之间轻易地放下来。

在命悬一线的瞬间,意识模糊,只觉得自己就快要脱离肉体飘起来。

这时,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好像近在咫尺。她说,苏鹏,你不要走,不要睡。

你是谁?他忍不住问。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但睁不开。不过因着这些低唤的牵绊,他撑过了最容易丧失生念的那一刻,直到救命血的到来。

当然,这是无从考证的事,但苏鹏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而那个女声,在两天后苏醒的瞬间,终于辨识出来,是沈芫殊。

【4】

故事要从很多年前开始说起。

彼时,沈芫殊还行走在西南地区某个小城镇。1981年,她刚上高一。十月,她在家人与朋友的祝福下度过了十七岁的生日。虽然母亲是教师,但对她的成绩并无过多苛求。所以沈小姐长到十七岁,还只是一个会为零用钱不够花或者隔壁班的小帅哥少看了她一眼而多看了女友一眼而烦恼的没心没肺的小女生。在高一最后一个学期结束之前,日记里基本上只记录上日常生活里的小细节与小波折。

苏珮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看了小半本。纯蓝色钢笔笔迹因为久远时光的抚摸而变得有些沁,纸张的边缘泛黄。十多年的光阴,就浓缩在这三本厚厚的日记本里。刚她翻过第46页时,发现记录时间从1982年1月28号一下子横跨到3月14号。在这中间的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件扭转她生命轨道的大事。从那之后的文字里,苏珮断断续续地了解到,外公外婆在一次煤气爆炸中丧生,而母亲与舅舅因为在外面玩儿而幸免于难。之前平和静好的世界在一声巨响中坍塌。

沈家姐弟成为孤儿。亲戚们并没有表现出超过礼貌以外更多的伤感及关心。不奇怪,这个教书匠平常总是表现得太清高。好在房子是单位分配的,家里的存款也还是有一些,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政府与学校都愿意提供援助。老师与同学还为姐弟俩进行了一次募捐,生活并不算太困难。可是心灵上的打击与阴影却永久地烙下了。在那一段苍白无力的艰难岁月里,犹如第二监护人一样守在她身边的人是母亲的好友——周信东。

沈源疏正值叛逆期,周信东在严厉管教沈芫殊的同时,有心无力。与其两头乱不如好好管好其中一个。经过衡量思忖,他选择了相对乖巧的沈芫殊。

周信东深刻地了解,要逃离悲伤的过往去往更宽广的世界,考出去是唯一的捷径。于是他近乎逼迫一样要求沈芫殊学习,制定了非常详细的学习表,布置了数不清的课外习题。很多个夜晚,他铁青着脸坐在桌旁看她做卷子。一枚40瓦的白炽灯在他俩头顶超负荷的工作着,空气沉闷而压抑。

其实那时学校里已经有许多关于他俩的谣言了,谁都不相信他俩整个晚上待在一起只是一个人在满心压抑地做题而另一个人冷峻地监督指导。

同学们有意无意地对沈芫殊有些疏远。

她的成绩在周信东的强压指导下确实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但周围的人却都对此的真实性有所怀疑。周信东亦是这所学校的老师,这个众所周知。以他俩的亲密程度,会觉得成绩水分,仿佛理所当然。

这些与那些,其实都大过了周信东给她的学业压力,可他对此却好像毫不知情。这无意雪上加霜。所以有一天,芫殊终于受不了了,她翘课跑去镇郊的父母的墓前,狠狠地哭了一场。周信东来寻她,满额是汗。

他伸手来拉她。她同他吵。芫殊的状态有些失控,一直近乎歇斯底里地冲他吼,你为什么要管我?我不要你管。

他额上的汗流到眼睛里,有灼热的痛感。对于少女的歇斯底里束手无策。她说你真的不知道学校里的人都怎么说我们两个的吗?你真不知道?

芫殊……不要这样……听话,跟我回去……

不要,放我走!她转身欲逃,却不慎崴到了脚。周信东趁此机会,二话不说地将她背到了背上。

别乱动!沈芫殊!听话!他最终还是发起了师威,呵斥了她几句,她终于老实了。

女孩不说话了。这时,他才无奈长叹,你以为我想这样吗?这句话里暗藏的蹊跷与玄机,沈芫殊两年以后才搞明白。彼时,她终于如周信东所愿考入了一所重点大学。

周取出所有积蓄,亲自送她去报了名,交了学费,又留下了半年的生活费,这才走。同寝的女生都误以为他是她爸爸。

沈芫殊也不多作解释,但她自己明白,他在她心中早就不是师长或者监护人这样的存在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的事,她也说不清,但她晓得,她在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