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受到的影响,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一个下雪的夜晚,我们四五个朋友聚在一起,在玩完扑克闲聊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我直到十二岁前都没有见过火车呢。因为家乡在乡下,去镇上的话,要翻过七里的山路。那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了郊游,我们曾经走到离小镇很近的地方。当时,老师说,火车会从相隔一里左右的两座大山之间通过,我们去看看吧!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个多小时。然后,便有一个像黑棒一样的东西‘呜’的一声跑了过去。‘那是火车!’老师说道。”阿恭给我们说了他的这个少年时期的故事。
“由于生长在这样的农村里,所以我的父亲对于我要成为画家的这个梦想非常蔑视,仿佛画家就是个要饭的。我将母亲给我的零用钱存起来,去买了彩色铅笔及颜料回来,躲在储藏室里偷偷地画画。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嗅出了颜料的味道,一下子打开了纸拉门,走了进来,什么话都没有说,将我的颜料和画纸没收后扔掉了。父亲如此反对我画画,所以甚至我也觉得画画是一种极大的罪过。即便如此,我也无法终止这种罪恶,最终还是成为了一个画匠。就是现在,我在作画时,听到纸拉门的声音,还都会吓得一哆嗦呢。”
玻璃门外,大雪依旧下个不停。有时,雪花被风刮着,哗啦哗啦地吹打着画室的玻璃屋顶。阿铃向火炉中新添了一些柴火。
“我在孩子的时候,也有一件事情至今难忘呢。”铃子整了整外套的衣领,开口说道。
那是阿铃刚满九岁时的初夏时候的事情。若想了解阿铃出生的村庄的风俗,以及阿铃的家庭,看看当时阿铃身上穿着的和服,便会明白了。在离阿铃所在的村庄一里左右的大山里面,是阿铃母亲的老家。在阿铃母亲所在的村庄举行祭祀活动时,阿铃被喊去玩耍。阿铃穿着黄色的用粗丝织的绸子做成的柔软的和服,帽子为茶色的圆顶硬礼帽,木屐为堂岛木屐,穿着白色的棉布袜,还有仙台平的裙裤。带子是两本独钴的精致的博多带。
“哎,是呀!阿铃的母亲经常说,阿铃喜欢用手抓着腰带丝丝地摩擦呢。当时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阿铃当时大概十三岁吧,经常在后院酒窖前的柿子树下唱戏玩呢。阿铃扮演白神源次郎,穿着当时已经变小的镶边黑色西装,用红色的毛线系上金辫子,演活捉了敌人什么的,拉扯我的辫子呢。”阿辉说。
“对呀对呀!阿辉你当时也很小呢。对了,对了,说起那个西装,我想起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第一次去学校的时候,我穿着那件镶边的西装和新鞋子呢。因为是在乡下,所以引来其他同学的一阵骚动。说什么阿铃穿了西装了!大家一阵哄笑,我也很是得意,最后跳进了学校前的稻田里。我是个相当容易得意的人,然后吹牛说,我这双鞋子就算在水里也不会湿什么的。”
“那个时候,你带着放在圆圆的皮箱里的大大的闹钟。你告诉我,这是秒针,经常给我看。”
“那个时代是进口金刚石的时代。”画家阿恭说道。
“是啊,那个时候还是个好时代。读了福泽谕吉的《劝学篇》这本书后,真学到了很多新知识。”
“这之后,你母亲老家的祭祀怎么样了呢?”一直默默地听大家聊着往事的阿哲开口问道。
“嗯,那之后……不,应该说这之后。当时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母亲的老家是在大山的正中间,无论从哪个方向过去,都要爬山。就像在一个绿色的大器皿中安的家。在那个大器皿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池子。母亲的家就在这个池子边小河的河堰上。小河上架了一座土桥,从那里,可以走到母亲堂哥的家中。那里有树枝繁茂的树林,夏天快要结束时,像桃色的木莲花那样的更小的小花儿便会盛开。
“我不记得在祭祀节那天,被谁带来的了。在祭祀节的前一天,我和村里的孩子们在村头玩耍。
乳娘用遮阳伞
为我遮住太阳,
太阳下山了,
我们提着提灯去玩吧!
“折下曼珠沙华的枝茎做提灯,每个人提一盏,边唱着这首歌边玩耍。也记不太清楚曼珠沙华有没有开花。不过,我们经常在小河的堤岸上摘曼珠沙华,用茎秆做成大鼓呢。大人们说,若是吹响大鼓,狐狸就会出来,所以谁也没有敢吹。
“祭祀节前一天,我们在村头这样玩耍时,一个玩伴指着山顶的方向说道:‘车来啦,车来啦!’在这长满深草的大山里,人力车除了婚礼及葬礼外,便很少出现。其他时候,就是在东京读书的春树和卓二一年一次回家乡休假的时候了。前面没有提到,春树和卓二是我的表哥。当时,他们在庆应义塾读书。母亲曾对我说,他们二人都非常喜欢喝酒,挥金如土。还经常叮嘱我说,你长大了,也会想去东京的学校读书的,不过,一定不要像春树和卓二那样呀。
“因为当时我还是小孩子,不懂得大人说的事情,不过,母亲和春树的母亲的谈话时常传入我的耳中。
‘我家老公是那么老实忠厚的人,可偏偏这两个孩子却这么执拗。我这么疼爱他们,生怕他们有什么闪失,难道我做错了么?’
‘唉,嫂子你也是操碎了心啊!他们最近从学校里休学了?’
‘虽说去了东京,可却没去学校。我老公说不让他们学习了,从今年夏天开始,就让他们一直玩耍。’
‘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听说在我们小镇上学的时候,两个人可都是学校里的模范学生呢。’
‘卓二是因为年纪还小,还没有染上整日泡在酒馆里的恶习,可是,他哥哥却是个软脾气的人,被朋友邀去喝酒,都不会拒绝。还有,那个叫金弥的女孩,前段时间给我寄了一封信,真是饱含了深情啊!她能这么为我们考虑,我也不禁流泪了呢。虽然身份卑微,但却未必是在欺骗我。’‘是啊!’
虽未曾见过伯母,可也时常听春树说起您的事情。尽管我羞于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伯母您,还是想让您了解一下。我自出生后便被他人抚养长大,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总是战战兢兢度日,从未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身世。倘若您能原谅我这封冒昧的来信,我会十分开心的。我知道我和春树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自始至终心里只有春树一人,请您至少允许我给他写信。拜托您了,伯母。
‘啊,这真是……’
“我看到舅娘拿出那封信,和母亲谈论着这件事。
“卓二是一个总是默默读书、默默想事情的青年。而春树对谁都友好,擅长做笛子和给小孩讲故事。虽然是个男孩子,却会弹三弦琴、古琴。细长漂亮的手指上戴着金戒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春树给我看那个戒指,然后对我说:‘这样的话就暖和了。’而且,春树还擅长画画,我记得曾经有一次,他画了文艺俱乐部的卷首插图送给了我呢。
“‘春树哥哥,这个人的腰带好长啊!’我指着插图上的照片说道。‘啊,那个叫作垂悬结哦,在东京,每个人都这样系呢。他们系着这样的腰带,撑着花阳伞,穿着带铃铛的木屐,丁零零地从四条桥上走过呢。’‘啊,那是去辨庆的桥呢。’我说道。‘那是五条桥。’‘还有这样的照片吗?你总是给我看什么《东京新名所》《东京文明开化之图》之类的画帖,文艺俱乐部的照片要有意思得多呢!’我这么一说,春树笑着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你也是我党人士啊!’即便如此,我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春树笑的意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春树拿出《东京百美人》的写真帖给我看。是一本封面印着青色波涛的大书,书上只排列着梳着奇怪发髻的人的脸,书的下方写着一个男人的名字。”
“对了,前段时间给你看的写真帖里面,有一个叫作浅草十二阶的地方,对吧?那里挂着这本写真帖里面的所有的照片呢。”
“然后做什么呢?”
“做什么?什么也不做。只是想要看一看。
“‘车来啦,车来啦!’一个人喊道。大家都朝着山顶的方向望去。
在山顶的白色的坡路上,一辆黑色的人力车载着一位打着洋伞的人,在树荫的遮盖下,朝着山下驶来。喜欢看热闹的村里的孩子们仿佛商定了似的,朝那个方向跑去。
“‘啊,是个女的!’一个玩伴仿佛有了重大发现般叫了起来。果然,车上坐着的是一个女人。我不由得觉得那个人就是母亲曾经提到过的那个女人。这并非完全因为这个女人的发型及和服像极了《东京百美人》中的人。我们给车让了路。就像所有的乡下的小孩子那样,我害羞似的偷看着那个女人——是一个有着细长的脖颈的女人。然后,我们跟在人力车的后面,朝着村里跑去。到了村里后,车上的人让车夫停住,回头看着我们。
“然后问道:‘川村春树的家在哪里呢?’大家没有回答,看着我的脸。那意思大概是说,她要找的人是你的亲戚,你来告诉她吧!车上的人看到大家都好像害羞似的不回答,目光便一个个滑过他们的脸,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
“‘啊!’那个女人像是大吃一惊,向我问道,‘小朋友,你是春树的弟弟么?’我也大吃一惊,默默地低下了头。然后其他的孩子们说:‘嗯,是的,是的。’女人从车上下来,来到我身边。我脸色通红,呆呆地站着。
“‘啊,长得真是像呢。耳朵什么的一模一样。’我走在前面带路。
‘春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女人问道,‘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真的不清楚,所以也只能回答不知道。
“‘春树的妈妈在家吧?’女人用一种仿佛什么事情都清楚的口吻问道。我感到她有一些亲切,便回答说‘在呢。’
“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春树哥哥的门前。‘就是这里。其他玩伴说道。女人对车夫说了些什么后,便进入门内,沿着石阶,朝玄关的方向走去。春树的妈妈打开纸拉门,走了出来,和女人说着什么。系着垂悬结和黑色和服外褂的女人只是站在玄关前和舅母说话。她们在谈论着什么,作为小孩子的我,自然不会知道,但我知道应该是相当纠缠不清的事情,因为没过一会儿,那个女人就用衬衫的衣袖擦拭起眼泪。舅妈也在哭泣。”
“那,那个女人就应该是金弥了吧?”阿恭问道。
“应该是。不过,这是小时候的记忆了,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样,这之后金弥怎么样了,春树怎么样了,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这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和春树他们见过面了?”
“嗯,因为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春树就出国了,我家搬到了北海道去,春树的家开始落魄,也不知道搬去了哪里,自那以后,就杳无音信了。”
“花井的叔叔曾经说,春树去了朝鲜。”
“是么?果然,现在没有什么好事情。不过,卓二好像在长崎的造船厂工作。每当想起那个时候为什么春树不出来见金弥,我就感到莫名的悲伤。现如今也记不得金弥长什么样子了,但却记得她那哭泣着离去的让人心疼的背影。”
阿铃说完这句话,便陷入了沉默。窗外,大雪仍不停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