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品川台场遗迹的填筑地,伯斯基马戏团一行曾经举行过演出。马戏团一行以高加索的马戏师为团长,聚集了哥萨克的少女、中国的杂技演员、新加坡的演员,以及其他国家的男男女女。他们表演着各国独有的杂技、舞蹈以及歌曲等节目。其中,最令日本的孩子们开心的,是印度大象。
一个周六,乙吉从学校回来后,听说品川的伯母打来了电话,说是伯斯基马戏团去了他们那里,让乙吉去看。乙吉得到了母亲的允许后,便一个人坐上电车出门了。电车中也贴着伯斯基马戏团的宣传画,上面还画着穿过火轮的老虎,在马上跳舞的哥萨克少女,敲着大鼓的小象……仅仅是看到这些宣传画,乙吉已经开心得要跳起来了。
乙吉和堂兄弟姐妹还有伯母一行四人,在当天晚上去看了杂技。伯母看到乖乖地听着伯斯基的话,蹲下来向看客们谢礼的马儿,便说道:
“快看!马儿也能这么听话呢!”
堂兄弟姐妹觉得那些哥萨克的少男少女们边吹着口哨边像小鸟一样跳舞的样子,十分有趣。
有三四头小象走了出来,一头敲着大鼓,一头吹着笛子,另外一头摇着铃铛。乙吉和堂兄弟姐妹觉得它们最可爱有趣。随后,乙吉去了小房子后面拴着大象的地方。小象立刻发现了乙吉,扬起长长的鼻子,走到乙吉的面前。乙吉感觉到了小象的亲切,仿佛在对他说:“小朋友,我们握个手吧!”乙吉从怀中掏出面包,给了三头小象。乙吉心想:要是自己家里也养一头这样的大象,想要去哪里时,便骑着它们,该有多好啊!这时,一个穿着红蓝相间的衣服,脸色涂着白粉的男人走了出来,微笑地看着乙吉。用乙吉听不懂的话对乙吉说着什么,然后将乙吉抱到大象身上。跨坐在宽大柔软的象背上的乙吉,立刻得意起来,想要就这样坐在象背上去哪里转转。
这时,有一个男人在帐篷后面将乙吉的一切看在了眼里。乙吉从小房子里出来回家的时候,那个男人和蔼可亲地对他笑着,用流利的日语说道:
“小朋友,你明天还来吗?”然后,送给了乙吉一个口琴。
乙吉在那天夜里,爬到了床上,闭上了眼睛。然而,老虎过桥、骑马杂技等表演节目一直在眼前晃动着,大象吹喇叭的声音以及俄罗斯的歌曲也一直在耳边回响,使乙吉无法入眠。
次日,乙吉睁开眼睛后,便急匆匆地吃完早饭,离开了伯母家。
伯母以为乙吉回自己家去了。然而,乙吉直接去了耍杂技人的小屋子。
乙吉家里也因为今天是礼拜日,便认为乙吉还在伯母家,谁也没有注意乙吉。
伯斯基马戏团一行今天表演结束后,便离开日本,出发去了遥远的华南。
在一行中,新加入了两个成员,一个是十七岁左右的日本少女,另一个是十一岁的小男孩。自然,这个小男孩便是乙吉。
乙吉在周一的早上还没有回来,所以乙吉的家人便给品川的伯母家打电话询问。伯母回道:乙吉应该在礼拜日的一大早就回家了。
两天,三天过去了,乙吉仍然没有回来。
一行人经由上海,转道去广东和越南之际,乙吉的名字被改成了音丸,穿上带着铃铛的漂亮的衣服,坐在象背上。
当载着音丸的船只离开长崎的港口,抵达广阔的东海的时候,音丸说想要回家,一直在哭泣。那个看起来很亲切的曾经送过音丸一支口琴的男人,此时摆着一张吓人的脸训斥哭泣着的音丸。每当此时,音丸都会来到拴着小象的栅栏前,抱着冰冰的小象的鼻子哭泣。小象眯着细长的眼睛,“嗷”的一声叫了起来。这是它能安慰这个可怜朋友的唯一一句亲切的话语。
一天,他们穿过一条非常热闹的街道,在街头的空地上建起了小房子,开始进行杂技表演。音丸被抱上没有装马鞍的马背上,师傅用稻草绳将音丸绑在马身上,以防止他掉下来,然后打了一下马屁股,马受了惊,跑了起来。音丸不知道自己将要怎样,甚至觉得自己要死了,只能紧紧地抓住马儿的鬃毛。倘若失误从马身上摔了下来,师傅便会怒骂音丸,并将浑身沾满沙土的音丸重新扔到马背上。当骑马杂技结束后,音丸得到师傅的允许后,便来到幕帘背后,哭了起来。这时,那个朝夕相处的日本女孩子出现了。
为什么这个女孩会出现在这里?音丸无暇顾及这件事的蹊跷,二人立刻知道他们身处相同的境遇,不由得同病相怜,握住了对方的手。
在船上不敢逃亡的两个孩子尽量将脸靠近对方。
“啊,你也是被带来的啊?”少女将手放到音丸的肩上,温柔地问道。
“嗯。”音丸默默地低垂着头,然后又抬头用哭肿了的眼睛看着少女的脸。
“你家在哪里呢?”
“麹町。”
“那就是东京了。我家在神户。你有妈妈吗?”被少女这么一问,音丸突然就伤心起来,用手擦拭眼泪。
“嗯,我有妈妈,还有爸爸。”
“啊,那你的家人肯定很担心你呢。我只有妈妈一个人。”女孩这样说着,觉得自己非常可怜,也伤心起来。
自这以后,少女便把音丸当成自己的亲弟弟疼爱着,保护着。音丸也将自己痛苦的事情、悲伤的事情告诉这个少女,什么事情都依赖着少女。
音丸如今也能够骑着马从火环中穿过了,也可以轻松地从一个高高的木栏杆飞过另一个高高的木栏杆了。在去陌生的国度,得到那里的可爱孩子们如破竹般的喝彩声与鼓掌声时,音丸也曾感受到愉悦和快乐。
然而,尽管配合着热闹的音乐声在舞台上跳舞时,可以暂时排遣自己内心的恐惧,当幕帘垂下,音乐停止,看客们归去时,音丸和被抛弃的一行人在瓦斯灯下用完粗糙的晚饭,然后用毛毯裹住自己,睡在小房子的角落里时,还是感觉到了像要消失在遥远旅途的虚幻无常中的寂寞。
从帐篷的破洞外洒射进来的异国的月光,照射着睡在自己身边的少女那宛若死了般的疲乏的青白色的脸颊。
音丸感到无比的寂寞,然后叫道:
“姐姐!”以为正在熟睡的姐姐,被音丸这么一叫,便朝着音丸,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还没睡呀?”
“我在想妈妈。”
“我这么大了也想回日本,你这么想,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日本呢?”
“这个嘛,伯斯基说,今年花开的时候,便带我们去日本。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如今,日本的樱花已经盛开了,大家一定在撑着遮阳伞去赏花了呢。自从去年五月从长崎出发后,已经一年了呢。不知道我的妈妈如今怎么样了呢?”
“啊,我好想快点回去啊!”
“不过,我们现在离日本这么远,无论多么想回日本,我们两个人是没有办法回去的。等到戏团去日本表演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们等着吧!快,快点睡吧!伯斯基要是知道我们这个时候还没有睡觉,一定会训斥我们的。快,不要说话了,睡觉吧!”
少女像给孩子喂奶的母亲那样,将音丸温柔地抱住,低声唱着摇篮曲。
你是城上的星星的孩子吗?
你是南海里的椰子果吗?
从帐篷破洞里看到的南国的夜空,有着深深的碧绿色,无数的星星在夜空中闪闪发光。随着摇篮曲的歌声,星星便飞到了遥远的天空中,梦被风儿邀请,在永无止境的广袤原野上飘荡着。姐姐的脸变成了母亲的脸,摇篮曲与日本寺庙里的钟声交融,使音丸进入了深深的梦乡。
二人就这样过着艰辛的旅程,春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在第二年的冬天,马戏团一行在欧洲巡演后,又再次从华南来到了青岛。来到这里,日本人开的店铺也多了起来,也可以见到日本人了。音丸仿佛回到了日本。
在青岛的表演为一周时间。姐妹俩认为之后一定会去日本,然而当听说马戏团今年不去日本内陆,他们会去浦塩,然后沿着西伯利亚铁路直接去俄罗斯时,二人非常失望,仿佛失去了力气。
今天在青岛的表演就要结束了,明天将要去浦塩。在这天夜里,二人商量好后,从小房子一角的帐篷里逃了出来。
那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地上堆满了积雪,天空是寒冷的夜晚。尽管从小房子里顺利地逃了出来,可是却没有要去的地方。二人裹着毛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从街角穿过人迹罕至的近道,来到了大街上。
尽管已经夜深了,大街上仍旧很热闹,店铺的门关闭着,但陈列窗里却开着明亮的电灯,里面装饰着很多商品。二人忘记了他们是在逃亡,仿佛回到了日本,边偷看陈列窗里面的东西边走着。在偷看一个玩具店的陈列窗时,那里立着一棵挂满了红色的果实的冬青,每个树梢上都吊着孩子们喜欢的玩具,像是要把树枝压断了。二人这才意识到今天晚上是圣诞夜。
“今天是圣诞夜呢。”
“啊,对呢!”
前年,音丸从枕边堆满了如小山般的圣诞礼物中睁开了眼睛,那是快乐的圣诞节。去年,没有一个圣诞礼物,无情的马夫代替了圣诞老人,将他们从冰冷的小床上叫醒,那是悲伤的圣诞节。
二人心想:或许可以在匆忙行走在街头的人群中遇到认识的人呢!
因此拼命睁大了眼睛寻找着。在经过一个公馆街时,从深深的大门里传来温柔的风琴声。他们还从窗外看到有一户人家,在暖和的火炉旁放上安乐椅,爸爸和妈妈将孩子们放到自己膝上,开心地交谈着。桌上放着看起来很美味的点心,地上立着一棵圣诞树,树枝上挂着很多属于这个幸福家庭里的小孩子的玩具。
二人要在这比去年的圣诞节还要悲惨的雪地中度过圣诞之夜么?
二人来到一个街角时,看到了一座高大的石头建筑物。从镶嵌着有色玻璃的很多的窗户内,投射出明亮的灯光,然后,他们听到和着风琴声的响亮的赞美歌。二人被这里的一切吸引住,进入了门内。二人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悄悄地来到了房门前。从门外向里面偷看。正对着他们的地方,烛光宛若星星般在美丽装饰物的环绕下闪闪发光,正中间是一个祭坛。许多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坐在椅子上认真地听着赞美歌。那首歌是二人曾经听过的“三百十七番”。
比鲜花还要娇嫩的我的孩子哟!
你留下的衣服让我如此怀恋,
你踏上了无依无靠的旅途,
如今身在何处?
你迷茫么?
如今,
是鲜花凋零的季节。
二人和着曲子,不知不觉地来到会堂里。
我的孩子呀,我的孩子呀,
快点归来吧!
你是否听到了我的祈祷?
音丸抬头看向祭坛的方向。在祭坛边,一位妇人站在那里独唱着。有谁能知道,过着无依无靠的旅行的日子,如今已回到母亲身边的独生子乙吉,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听着这首歌谣。那已是前年五月的事情了。独生子失踪后,至今仍杳无音信,由于丈夫的工作关系,现在搬到了青岛,在今年的圣诞夜,自己主动唱起了赞美歌,想起了失踪了儿子,愈唱情绪愈激动,不禁泪如泉涌。现在已经忘记自己是在为教会唱歌,只是在为自己的孩子唱歌。
你是在上帝跟前当班么?
我的孩子哟!
你的父亲和母亲都已衰老,
你踏上了无依无靠的旅途,
如今身在何处?
你迷茫么?
如今,
是雪花飘落的凌晨。
乙吉非常确定,那就是自己的母亲。
我的孩子呀,我的孩子呀,快点归来吧!
你是否听到了我的祈祷?
母亲唱完赞美歌后,由于内心极度悲伤,瘫倒在了椅子上。一直在会堂的角落里听着这首歌的一个孱弱的少年,忘我地来到母亲身边,抱住了妇人的脖颈。
“妈妈,是我呀,乙吉呀!”
“啊!”妇人睁开了眼睛,看着三年未见的自己的孩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但喜悦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风琴声静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