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每逢学校放假,我就回到舅舅家那座小山村,去跟一帮小伙伴疯玩。也许是地域不同的缘故,许多时候,我放假回去了,舅舅家那里的小学校还没有放假,舅舅就让我随俩表哥去跟班上课。
山村小学建在村东路南,北面紧挨小山村那条唯一的大街,南面是各家各户的菜园子,再往南是苍翠的大山,山脚下有一条小溪,溪水唱着欢快的歌“哗哗”地流淌着,不管春夏秋冬,更不管学校里放不放假。
小山村只有这么一座小学,只有一间教室,也只有一个班,一二三四年级的学生都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年级低的坐在前面,老师给低年级上课,其他年级的学生自习。我那时候上四年级,自然坐在最后边一排。
“上课了。”老师说。有人就喊起立,老师说:“同学们好。”下边就长短不齐地操着浓重的家乡话喊:“老师好。”老师说:“开始上课。一二三年级的先复习昨天的功课,四年级的打开课本,跟我一起念。”于是教室里就响起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同学们学得很认真,很刻苦,很用心。可能是上不起学的那些还在山里放牛的孩子羡慕的目光激励着他们,也可能是家长苦口婆心的谆谆教导在起作用,更可能是他们老师的威严和慈爱牵引着他们幼小的心灵。没有哪个调皮捣蛋,没有哪个敢调皮捣乱。
其实,他们的老师就是舅舅村里的一位大姐姐。中等个头儿,苗条身材,齐耳短发,俊俏的脸上生就一双乌黑水灵的大眼睛。说话慢条斯理,文质彬彬,做事干脆利落,稳重大方。
她家住在村西头,每天都要在村里唯一那条大街走过。穿一身上中学时穿的洗了无数次普普通通的蓝色学生装,只是穿在里面的一件白衬衣领子翻在外面,干干净净,俊俏的脸庞衬上这装束,一下子显得不同凡响。左胳膊里夹一摞教科书,迈着稳稳当当的步伐朝前走,有时候抬起右手捋一下垂下来的刘海。同学们老远看见她走过来,就纷纷跑进教室里。同学们怕她,又喜欢她。山民们夸她长得俊,是小山村里的金凤凰;夸她聪明能干,生就的当老师的材料。
这位大姐姐名叫大菊,就住在舅舅家院子前边临街的地方。与舅舅同家,论辈份我叫她姐姐。
有一回,大菊姐点名让我朗诵课文。我拿起二表哥的课本,念道:“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老汉说话罗嗦。”教室里鸦雀无声。
“一根扁担两只筐,你爹带你去逃荒。你那时饿得像瘦猴,三根筋挑着一个头。”
忽然有同学“嗤嗤”笑出声来。念书的时候,我用的是普通话,虽然夹杂着一些地方口音,可他们这里没人会说普通话,有人就觉得怪怪的,偷偷笑起来。
大菊姐沉下脸来,杏眼圆睁,大声喝斥:“怎么回事?谁在发笑?”
教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都能听见大家的呼吸声。她不说话,环视教室一周。其实是谁发笑她早就知道,别人也知道,那么小的一间房子,谁能不知道呢?
“咱们都应该说普通话。你们长大了不想上中学、上大学吗?不想到山外去做大事情吗?只想蹲在这小山村过一辈子吗?如果想有出息的话,不会说普通话怎么能行呢?”
大菊姐一字一句地说,教室里寂静得很。
“从今天起,咱们都要学说普通话。”
果然,第二天大菊姐就开始用普通话领着大家朗诵。虽然那语调里夹杂着浓重的家乡方言,离真正的普通话差得很远,可大菊姐还是很认真地读着。我看见大菊姐读书的时候,微微有些脸红。同学们也跟着读,怪声怪调,还不如用家乡方言读来好听,可没人嘻笑。同学们读书的声音开始很小,渐渐地大声读起来。教室外面的大街上有山民走过,听着教室里传出的读书声似乎有点异样,停下脚步,从窗户里探过头来。
大菊姐有个妹妹,叫二菊,我喊她二菊姐。二菊姐大不了我们几岁,长得也挺俊俏,只是眼睛小了一些,嘴巴大了一些,性格也跟姐姐大菊大不相同。生性泼泼辣辣,活泼好动,两眼整天眯成一条缝,自来就笑嘻嘻的,每天嘻嘻哈哈,她到哪里,哪里就热热闹闹。她不上学,每天只跟我们玩。我们击壤,她跟我们抢石块;我们撞拐,她冲在最前面;我们去割茅草,她拿上镰刀跟着去;我们清早去大山里捡风落枣,她就早早起床收拾好小柳条篮等着。
去小溪边洗衣裳二菊姐闹得最欢。自己的衣裳一转眼就洗完了,抻过旁边姑娘的衣裳她就帮着洗,她的衣裳什么时候洗完的?她是怎么洗的?洗干净没有?没有谁知道。只见她脑门上、脸上都是水,也不知道是溪水还是汗水。
有一回,前院的堂舅(菊姐的父亲)让二菊姐来舅舅家借拔火罐子,堂舅的腰疼病又犯了,躺在炕上起不来。一转弯见我大妗子推碾碾米,二菊姐二话没说,操起碾杠就帮着推碾。把借拔火罐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等大妗子碾完米收拾家什回家的时候,二菊姐“嗷”的一声叫起来,跑到我舅舅家拿了拔火罐就往家跑。挨骂是免不了的,好在她已经习惯,低着头,偷偷看一眼堂舅的表情,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堂舅无可奈何摇摇头,气也就消了一大半。
每年过年,大年三十包饺子是小山村最热闹的时候。村民们快乐地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尽情地享受着过年的辛劳和愉悦。二菊姐带着一帮小姑娘挨家挨户帮着包饺子。自己家里的饺子包没包完她不管。
“哎!你家包完了没?”二菊姐一脚踩在门槛上,还没跨进院子就嚷起来。
话音还没落,二菊姐就出现在大家面前。高高的个子,半弯着腰,手在袖子里抄着,向前探着头,小眼眯着,嘻嘻地笑着。坐在炕上包饺子的人们,一看二菊姐那模样,立刻爆发出一阵儿抑制不住地大笑。
上中学之后,回舅舅家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即便回去一次,也难以见到几个人,儿时的那些小伙伴都长大了。我知道,大菊姐还在教学,二菊姐跟大人们下地挣工分去了。后来我又当了兵,一去又是六年。再后来,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
多年以后,一次见到我表哥,我向他打听俩菊姐的情况,才知道,大菊姐嫁到山西大同,在那里依然从事教学工作,二菊姐嫁到更深的大山里,过着快乐但格外劳苦艰难的日子。
“苦。都挺苦的。”大表哥长长叹一口气,说,“大表姐夫下了岗,又有病,大菊姐退了休,日子凑合着还过得去。二菊姐那儿情况不太好。孩子多,上学、盖房、娶亲、看病都要钱。唉,你见到她,绝对不认识她了。”大表哥说完又哀叹不已。
我的心一阵阵儿发紧。但我知道,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在如此坎坷多变的人生旅途之中,身处大山深处的山民,对自己未来的命运,能知道多少呢?即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然而,在我脑海里,俩菊姐永远是我儿时记着的模样。只要一想起来,就似乎看见大菊姐穿一身上中学时穿的洗了无数次普普通通的蓝色学生装,穿在里面的一件白衬衣领子翻在外面,俊俏的脸庞,朴素的装束,左胳膊里夹一摞教科书,有时候抬起右手捋一下垂下来的刘海,迈着稳稳当当的步伐朝我走来;看见二菊姐高高的个子,半弯着腰,手在袖子里抄着,向前探着头,小眼眯着,嘻嘻地冲着我笑。
是的,在我的心目中,大菊姐、二菊姐永远是那么年轻、淳朴、善良、美丽。
永远。永远。无法改变。
2009年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