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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草花折枝(2)

不知什么时候,西边的天上升起乌云,当我们发现的时候,西边的半边天都已经暗了下来。突然,我们惊异地发现,一团团乌云正似一堆堆巨大的铅块正往下坠,不一会儿,西边的天上、地下,统统布满乌云,灰墨色的乌云像一堵墙遮住了我们的视线,远处苍灰色的村庄,近处翠绿的麦田,早已被乌云吞了下去。乌云贴着地面正朝我们这边滚滚而来,似乎越滚越快,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似无数辆坦克携带者黑烟急速冲向我们。

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天气——头顶上,还是青天白云,西边天空中、地面上,却乌云滚滚。此时,我们正处在白云与乌云的交界处,而且黑压压的乌云正急速冲过来。我和弟弟心里一阵阵发毛。说时迟,那时快。眨眼工夫,头上的白云就变成乌云,明亮的太阳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榆钱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砸下来。

忽然一道闪电从乌云深处掠出,接着就是一声巨雷炸响,大雨也立刻倾盆而下。我和弟弟急忙冲进路边一间破窝棚里躲起来。

四围的地里一片混乱。还在地里干活和正收工回家的人们,扔下手里的工具抱头乱窜,来不及躲藏的,就急急忙忙往村子里跑。不远处的田间小路上,有几个人牵着牛,扶着犁,大声吆喝着往家里赶。有几个年轻人正朝破窝棚这边奔来。

黑黑的乌云似一个无比巨大的青石磙子碾过来,顿时,地里的庄稼,地里的牲口,地里的人们,这里的一切,统统不见踪影。

突然,一道巨大的耀眼的闪光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同时从黑云中窜出,直奔我们头顶而来,破窝铺里的人们立刻吓了个半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乌云带着雨走了,外面又恢复了原来的明亮。忽听一阵惊恐悲惨的哭喊声从不远处传来,展眼看时,只见田间小路上有几个人围在一起,乱乱哄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走过去才知道,刚才的雷电将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和一头耕牛劈倒了。

雷电劈倒的那人是哪个村的?他叫什么?还有没有救活的希望?心神未定的我们哥俩,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这些?拔腿就慌慌张张往家里逃窜。当我们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的时候,才发现手里的篮子还在,篮子里那些辛辛苦苦挖了一上午的野菜没有了。哪儿去了呢?什么时候丢的?不知道。但我们清楚地知道,那馋人的野菜糊糊肯定是吃不上了。

(七)

屋里冷得很,钻在被子里浑身还直发抖。北风呼呼地吹,薄薄的窗纸不住地凸进来凹出去,哗哗作响,似乎随时都会破裂。

外面大院里和我家屋里一样空空荡荡。人们都为生计而忙乎去了。正是节粮度荒的年代,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都很紧,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候一整天一整天地不开伙。紧忙乎还无法生活,谁还敢像我一样在家里躺着呢?

我躺在家里也是病情所迫。脚上化了脓的冻疮一天比一天厉害,用茄子叶煮的水洗了又洗,却一点儿都不见好,无论白天黑夜,发作起来就一阵阵钻心得疼。

开始的时候,以为它似往常一样肿些日子就会自动消下去的,可是,忽然有一天,肿得似馒头一样的脚面,竟然裂开了口子,流出黄黄的水来,接着就变化为白色的东西往外流,而且破口越来越大,白色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终于在上礼拜天我躺下了,一躺就是五天。

只身躺在床上的这五天里,前几天脚疼的时候我就忍着,到后来,脚一疼就喊叫起来,反正屋里屋外只我一人,谁听得见呢?

忽听有人敲门,我觉得奇怪。抬头看时,只见黑乎乎的门口慢慢亮出一道缝儿,那缝儿越来越大,随后有个声音传过来:“好点儿了吗?”

是我的老师!

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双大手将我按下。

“别动。我是来给你补课的。”

“你躺着,我先念给你听,而后你再看着书,跟着我念。”

老师是本地人,一口方言,但此时我听起来觉得格外亲切。

“起来!起来!……”

老师操着浓重的当地方言念书。

“老师,我起不来。”

“不是让你起来,书上的课文里写的是‘起来’。——跟我念。”

老师走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我默默地背诵课文,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突然,院子里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我猛然惊醒,仔细听听,那混乱嘈杂的声音来自院子东屋的方向。还没弄明白情况,忽有一声尖叫传来,接着就是一阵混乱地恸哭声。

“不要哭!哭有什么用!”

随着一声厉声的喝斥,恸哭变成了压抑不住地抽泣。

我挣扎着爬到窗前朝外张望。只见东屋门口几个男人进进出出,门旁边站着几个孩子,他们使劲儿朝里面张望,不住地拿衣袖抹眼泪。

那几个孩子我认识,他们其中一位是我的同学。那几个男人我不认识,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过了好大一会儿,东屋里传出一阵又一阵哗哗的水声,又过了一会儿,传出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有一个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对孩子们说:

“没事了,进去吧。”

孩子们一哄而进,屋里马上响起一阵齐声痛哭。

后来知道,东屋的一家人已经好几天揭不开锅了。家里的男人因为犯事被抓进局子里,只有老大娘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孩子一大帮,吃没的吃,喝没的喝,老大娘走投无路想自己一走了事,可是家里连自杀的家什、物品都找不到。无奈之下,老大娘抄起煤油灯将其中的煤油喝下。结果,人死不了,却难受的在炕上打滚。

老大娘还过劲儿来,满面泪水,嚎啕着痛苦地说:

“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可怎么过呀?想活也活不成,想死又死不了。”

(八)

夏天的雨,竟然也这样缠绵,淅淅沥沥地下了半个多月,仍没有放晴的意思。

天上,地上,房上,屋里,到处都是雨水。

能用的家什,锅碗瓢盆,都派上了用场。

漏下的雨水,携带着屋顶上的黄泥,一滴滴落进摆满房间的一件件家什里,叮当作响,抑扬顿挫,时紧时慢,悦耳动听。

——我们家里成了打击乐队的排练场。

我躲在一个角落里,那地方漏雨还没来得及光顾。我的任务是,边听“音乐”,边视察水情,看哪个家什漏满了雨水,就把家什里的雨水倒到院子里。

这房子已经修建了多少年了?我不知道。整个院子,都是一户人家的,平分的时候被没收充公。我家租住的是西房,南房是一个老红军租住,东房住着一户贫农,北房仍有原房主居住。我家租住的是谁家的房子?一个月多少租金?我也不知道,也不用我操心,眼下让我操心的事有两件,一个是紧盯着那些家什,哪个漏满了就赶紧倒出去;再一个让我操心的是害怕房子塌下来。什么时候塌?无法预测,这便更让我担心。万一跑不及,破漏的房子就会把我包在屋子里。

院子里的其他房子也漏雨,屋里也可能有人值班,我去倒水的时候,可见一盆盆黄水从别的屋里泼出来。

我望着屋顶上漏进家什里的黄水傻傻地想,我家要是有座房子那该多好哇,哪怕只有一间,把它修筑得坚实无比,不让它漏雨,更不让它倒塌;如果能有更多的房子,那便更好了,让东屋的老贫农,南屋的老红军,北屋的老地主,都搬进去住,让他们谁也不再为房子漏雨而操心。

那时候,我正上小学,还没读过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上中学以后,我学了那首诗: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鸣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一边读,一边想,原来一千多年前的诗人跟我小时候想到一块去了!这真是无论古今,无论长幼,“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

(九)

飞机往下扔大饼的时候,城外早已是一片汪洋,护城河里的水也早已溢到大街上。人们将河堤往高垒了又垒,依然挡不住河水进庄。

大雨还在不停地下,城里城外一片恐慌。

忽然,坐在屋檐下的老人们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我们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天上有飞机过来。”老人们说。我们不相信。静心听听,果然听到隆隆机器声响。

“怎么样?”老人们骄傲地说。“过去,一听到这声音,人们早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为什么?”

“鬼子的飞机来了呗。”

说这话的时候,日本鬼子投降已经过去十多年,但在老人们那时的言谈话语之中,仍然会经常提起那些让人担惊受怕的日子。

“那么,你说,这会儿肯定是咱们的飞机来了,它来做什么?”

孩子们有点儿弄不明白。

“不知道。”老人们也猜不透,说不清,顿时沉默起来。

不一会儿,有几个青年人赤着脚抱着一大堆东西往回跑,边跑边嚷:

“快去吧,飞机扔大饼啦!”

“在哪儿?”

“城北。”

我和几个小同学把鞋子一扔冒雨往城北飞奔。

城北的地里早已被大水淹没,稍微高一点地方还能露出水面,但已经占满了人。人们翘首望天,天上阴云密布,雨下个不停,什么也看不见。俄尔,有机器轰鸣声传来,接着就有几个黑点从东北方向的天空中出现,不一会儿,一只只大鸟一样的飞机就飞到我们头顶的上空。隆隆声大作,震耳欲聋。“大鸟”呼啸着从我们头顶掠过,一包包东西丢下来。人们一哄而上。

那天,我也抢到几张大饼。掰开一张大饼,忽然看见里面有一张纸条,打开来,只见上写着:

“我是天津某某厂工人,叫张某,住天津市某街某胡同某号。听说你们那儿受灾,用我们一家七口人半个月口粮给你们做了大并。你们吃了大并好救灾,重建家元。工人阶级和农民兄弟是一家人。”

纸条上的字不多,还有几个错别字,但语言质朴、诚恳、感人。

长大了以后,我曾按照纸条上写的地址找过那个地方。然而,纸条上写的那条大街还有,那条胡同却找不见了。四围早已高楼林立,车来人往,一派繁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