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呢?”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此时,他正从绿色大卡车上下来,两个穿制服的人架着他,脚下响着“哗啦哗啦”的声音。他用力顶起强压在他头上的那只手抬头朝车外看。
往日空旷荒寂的河滩上人山人海。一队穿公安服装的人排成一线挡在前面,在他们身后人头攒动,前挤后拥,不远处还能看到不少人陆陆续续正朝这边赶。
绿色大卡车很高,有人拿来几只方凳放在车前,穿制服的人先下到方凳上,而后又来架他下车,于是,“哗哗啦啦”的声音便更加响亮。
他知道,人群里一定有他的哥哥姐姐,可能也有他的同学好友,还有他童年一起玩耍的伙伴,但肯定没有他的爹娘。他们身体不好,再也经不起事了。
他悔恨无穷!他恨不得一头撞死。是他,一个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孩子,用自己卑鄙的行动,无情地撕碎了爹娘望子成龙的梦!
他打小长得白白净净,聪明伶俐,十分讨人喜欢。学习成绩在班里也一直数一数二。他的姐姐哥哥没考上大学,他爹娘便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年高考他神使鬼差地落了榜!学习比他差的同学都考走了,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又回到生他养他的大山里。
他不服气。他从亲戚邻里借了些钱去做买卖,结果连本带利全赔了进去。他出外打工,遇到黑心老板,做了半年多的工,不仅不给钱还从黑社会招来打手将他们打了出去。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但不知道竟然如此无奈!有人拉他去了赌场。头两天猛赢,口袋里的钱象气吹的一样呼呼地鼓起来。可接下来情况却不妙,一输再输。他不服气,下定决心要扳回来,于是便有人借给他钱。可他依旧屡赌屡输,他便屡输屡赌,到最后输得一塌糊涂。
正当他走投无路时,有人给他出主意。那人指了指村外路旁的电线,顺着电线慢慢看去,远远地便看到一台架在两根电杆上的变压器。
他的脑袋立刻摇得像拨浪鼓。
然而,债台高筑、走投无路的他,在一个天黑风高的夜里最终还是伸出了颤抖的罪恶的手。110来了,又走了,穿制服的来了,又走了。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竟然无事!
心存侥幸的他开始了疯狂地夜间劳作。给他出主意的同伙找来拖拉机,弄到的东西连夜拉到山西卖出,而后便找地方躲起来睡觉。夜里又返回大山里继续他们的罪恶。
这脉大山里有十二道山沟,每道沟都有百多里深,他们一道沟一道沟地走,一道沟一道沟地偷。最后还和公安捉起了迷藏。你走西沟,他便去东沟;你去了东沟,他又跑到北沟。你占满了所有的山沟,他便躲进山西那个小旅馆里饮酒作乐。
因为停电,全县一片混乱。农田浇不了水,工厂开不了工,有病人死在手术台上。
这些情况他全然不知。
一副冰凉的手铐带在他手上,他一点儿都不慌,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就是坐牢吗?坐几年不就又回来了吗?可法官宣判他死刑的时候,他一阵儿眼黑晕倒在地上。
他没有上诉。
高音喇叭里正播送着一个高亢有力的声音,他能辨别出那声音与他有关。他低垂着头,只能看到人们的脚,看不到人们的脸,眼前看得最清楚的是河滩里干涩的黄沙。
昨天晚上,哥哥姐姐在医生的监护下搀着老爹来看他,他爹娘老病又犯,都在住院,他娘在救护室急救来不了。他跪在地上爬不起来,浑身颤抖,痛哭失声。医生见状急忙将老爹搀走。老爹一走,哥哥姐姐又与他抱成一团嚎啕大哭,直到将眼泪哭干,将嗓子哭哑。站在一旁穿制服的人也不禁摸起眼泪。
忽然,他觉得,昨晚哭干了的眼睛里,这会儿似乎又汪起了水。他使劲眨巴一下眼睛,果然有水滴落下来。那水滴浑圆明亮,晶莹剔透,一滴,又一滴,滴滴跌落在河滩干涩的黄沙上。不一会儿,眼睛里淌出来的水滴便连成了串,扑簌簌跌落下来,啪啪地在干涩的黄沙滩上砸出出一个个小坑。小坑渐渐变大,后来便变成小小的水湖。
人群中出现骚动,他觉出一直架着他的那两个人正使劲地扭转他的身体,他开始迈出沉重的步伐,脚下“哗啦哗啦”的声音又响起来。
一步,两步,三步。
他依然低垂着头,看着脚下的黄沙滩一点点往后退。
慢慢登上一座小沙丘。他察觉出来自己已经站在沙丘高处。
突然,他停住脚步。强扭脖颈,回过头来,朝着茫茫的人海张望。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镶嵌在十分青春的脸上,两行泪水顺着白白净净的脸颊正往下淌。
他在看什么呢?是寻找他的爹娘吗?可他知道他们没有来。是寻找他的哥哥姐姐吗?那么他们在哪里呢?是渴望再看一眼家乡的老屋吗?可他的家在遥远的深山里。
或许,他什么都没想看,只是下意识的回首张望;或许,他什么都想看,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的眼神是那样得急迫和不安,是那样的空虚和无奈,是那样柔弱和可怜。但它一定充满了悔恨,充满了对爹娘、对哥哥姐姐眷念,充满了对人生,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那一时刻,我正站在邻近的另一个沙丘上,我亲眼目睹了他短暂回眸张望的眼神。虽然只有瞬间的一霎那,但它却像一道激光穿透了时空,穿透了一切屏障,突然直击我的心底,在那里留下了一张永不消逝的底片。它也像一把烧红了的烙铁,猛然间伸进我的脑海,在那里深深打下永远不可磨灭的烙印。它还像一杯苦胆的胆汁,一下子灌进我的嘴里,直令我痛苦难耐,竟在不知不觉之中泪流满面。
辽阔空旷的河滩上传来“砰”的一声枪响,那声音,听起来极其憋闷,极其低沉,极其辽远,却极具震撼力。随着枪声响起,似乎还发生一些人群的骚动,但很快恢复平静。
漫无边际的黄沙滩依旧是那么荒凉,浸人肌骨的寒风依旧是那么强劲,干枯稀疏的枯草依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只寒鸦依旧在沙滩上空匆匆掠过。
一切如旧。
这里,似乎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
2008年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