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飞起来了!”
他在心底惊呼。事情突如其来,他吓了一跳,但瞬间平静下来。便下意识奓起胳膊使劲上下煽动几下,立刻觉得有种力量又回到了他的心里,回到了他的身上。
“原来飞起来是这样的。”他心里愉快地想着,默默地嘟囔了一句。
风的呼呼声在耳边响起。他知道,那是他快速飘飞缘故。
他打小就幻想着自己能飞,飞上屋顶,飞过树梢,飞到蓝天里。
他格外喜欢老鹰。喜欢老鹰在蓝天上翱翔;喜欢老鹰扑捉猎物时向下俯冲的动作;喜欢老鹰蹲在树杈上傲视苍穹的神态。
他羡慕孙悟空,羡慕孙行者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的神功;羡慕孙猴子上天入地的本领;羡慕孙大圣能变成老鹰无拘无束地满天飞窜。
他渴望自己成为一名飞行员,驾驶飞机在空中翻飞。他去报名当兵,可是,带兵的空军嫌他个儿小不要他,气得他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几年之后,他看见宇航员杨利伟、翟志刚他们都是小个儿子,气便不打一处来,又把当年带兵的空军狠狠骂了一回。
远远地,清晰地看见脚下的高楼大厦一幢紧挨着一幢,连绵不断,直到遥远的天边。
哪一幢是他和他的工友们建设的呢?他急急忙忙地寻找。啊!看见了,是那座蓝顶子的四十八层高楼。这会儿,它正神采奕奕地矗立在蓝天白云下面,昂着头,接受着灿烂阳光的沐浴。
想起在那栋高楼施工时候的样子他便觉得好笑。那时候,他刚跟着他当家子叔叔来到工地,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他头发晕腿发软,根本不敢朝下看,什么活儿都干不成。到后来有人跟他开玩笑偶尔提起此事,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呼呼风声还在耳边响着。他知道,他还在飞。
蜗居在大山深处的爸妈不愿意让他出来打工,苦口婆心劝他再复习一年,明年再考,家里再穷也一定要供他上大学。可是,他不愿意再复习了,再复习一年还是考不上,他的心早已飞到大山外面去了。他不是不喜欢读书,而是不喜欢再复读。妹妹正上中学,她的学费还不知道上哪儿去借呢?家里只有那么几亩山坡薄地,年年丰产,但年年不丰收。一斤粮食卖不出几个钱,能换回化肥农药就不错了。吃的粮食不缺,只是缺钱。爸妈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一年,受苦受累自不必说,岂能还让他们四下借钱供自己上学呢?
他永远忘不了,过完年出外打工时爸妈送他那一时刻。爸爸在门口站着,不住地抽烟;妈妈妈靠在大门框上,不停地拿袖子擦眼,后来便坐在门槛上了。
忽然想起阎维文《母亲》中的歌词:
“啊,不管你走多远,无论你在干啥,到什么时候也离不开,咱的妈。”
那时候,他真的想哭。
其实,出外打工挺好的。能挣钱供妹妹上学,能看看大山外边的世界,能学到挣钱养家的本领。只是很少回家,过年时回去一次便不错了。而且又苦又累。刚来那会儿,一天干下来浑身疼,晚上翻身都得咬着牙。不过坚持一下便好了。这不,如今他早已成了带班长了。
风声呼呼,声音越来越大。他知道,那是他继续飘飞的结果。
她这会儿在哪里呢?
他不见她,不是不想她,而是怕耽误她,影响她。他来这个城市里打工,也并非是完全为了她,可又不能说完全不是为了她。似乎有一种魔力,无形中悄悄地拨弄着他,驱使着他,他便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这里。
他想把他的到来告诉她,在她们大学门口转悠了好半天,终于又回来了。那庄严肃穆的大门,他本来可以出出进进,那些神气时髦大学生,他也可以成为其中一员。然而,此时一身工装的他,早已没有了走进那道大门的气力,更没有了去见她的勇气。
转身离开大学门口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里似乎凭添了一些苦涩的水。
可是,她还是知道了他的来到。站在高高施工工地上朝下看,在小如蚂蚁一样的人群里,他一眼便看见了她。好像还穿着那件粉红色的风衣和深绿色的裤子,梳一条马尾辫,辫子上用他给她买的丝绸手帕系着一只蝴蝶结。他冲她招手,她立马认出了他,随即高高扬起手臂。他的心田,瞬间灌满了浓浓的香甜的枣花蜜。
她把他引到她的宿舍,她大大方方地向一大帮嘻嘻哈哈的女同学介绍了他。那时候,心里灌满了甜蜜的他,竟然一时手足无措。他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拿出一个男子汉的样子。可是谁知道,一时间,他自己竟然不听从自己的话了!直逗得那帮嘻嘻哈哈的女学生了差点儿笑破肚皮。
想起那天那种尴尬、笨拙、傻傻的模样,此时此刻,他都能乐得笑出声来。
耳边的风声还在呼呼地响,猛然间,他发现自己越飞越低了。
远处的高楼大厦看不见了,那座蓝顶子的四十八层的高楼也看不见了。倒是陡然看见正在施工的高楼底下一片慌乱,小如蚂蚁的人们,有的跑,有的叫,有的木呆呆地像傻子一般站着。他看见了他们。
他匆匆忙忙地想,这里面肯定没有带他出来打工的当家子叔叔,他病了,发高烧在工棚里躺着,工地人手不够,他上完自己的班虽然已经很累,但为了替他叔叔的班,他还是坚持上了连班。
他还深知道,人群中肯定也没有她,昨天她告诉他,老师组织他们出外实地学习考察,这会儿兴许已经乘坐在南去的列车上了。
突然,什么地方传出“噗”的一声闷响。
远处的高楼看不见,近处慌乱的人群看不见了,连他自己也看不见了。
风,停了;
第二天早上,《都市晨报》上有这样一则消息:
“昨天下午五时,某工地一青年民工,从五十五层高楼脚手架上失足跌下,摔在一辆拉着棉包的大卡车上。经紧急抢救,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其双腿已截肢。提醒施工单位,切实注意施工安全。”
2008年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