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坐在院子里老屋门前台阶下面的那只枣木做的老木杌上。
秋天温暖的阳光柔和地泼洒在院子里,也泼洒在坐在院子里的这位老人身上。
院子里空空荡荡,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
几只芦花鸡绅士般慢悠悠地在大核桃树下散步,自在逍遥。大核桃树的树冠几乎盖满了大半个院子,已是深秋时节,树叶几乎落光,树枝尖端还有几片残叶尚未脱落,即便无风,也摇摇欲坠。
院子的大门紧闭,芦花鸡跑不出去,假如它们跑出去了,她也不会去追的,她心里明白,她早已撵不上它们了。
身后是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早已老态龙钟。厦架底下高高的台阶,青石凿成,她一辈子在这里上上下下,好多地方已经磨得十分光滑。墙壁油黑,那是经年累月烟熏火燎的结果。老榆木做的屋门裂开一道道大缝,呲牙咧嘴,格外难看。屋顶上的几棵杂草和那几束瓦松,直直挺立,早已干枯,有风吹过,才微微左右摇摆。
忽然,一阵清风吹来,风很小,但她感觉到了。
一绺白发垂下来,她抬起枯瘦的暴着青筋的手,把它们抿回去,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露出甜甜的微笑。
她嫁到这座宅院的时候,这座院子也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一切都没有如今这么苍老。记得西墙根那儿似乎还有过一棵枣树,鸡蛋粗细,一人多高,每年还结下几十个大红枣呢。什么时候没有的呢?她记不清了。前些年她还记得,如今使劲想也想不起来。也许是核桃树过于强盛把它吃掉了?也许是儿子小时候调皮玩耍时折断了?也许是自己一生气把它送进灶膛做饭烧掉了?都未可知,反正是没有了。
红火幸福的日子是那么短暂,以至于常常让她怀疑这样的日子是否曾经发生过。大花轿竟然是那么稳当,哪儿像小姐妹们说得那么摇来晃去的,许是她们故意吓唬她的,她想着,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觉得,她坐在大花轿里边如同坐在自家的板凳上,只不过那板凳在不停地朝前移动,移动,不知不觉就移动到了这座宅院。
一切是那么美好,她每天都在梦里。直到二十天之后的一天,丈夫戴着大红花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方才醒过盹来。一切都晚了,晚了,她抱着他失声痛哭。
或许是老天爷偏爱着她吧,也许是她命该如此,很快她就从痛苦之中解脱出来,转悲为喜了。——她怀孕了。
有人要寄信给自己的男人,她知道了,她也想把这天大的喜讯写封信给丈夫,让人家帮着捎去。可她不识字,又不好意思求人,她害羞呢。想了好几天,她找了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大人,又画了一个小人人,叠好,粘好,红着脸给人家送去,好让人家把她的信一同送到部队去。
信寄出去了,可没有回信,他在朝鲜打仗。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他还在朝鲜打仗,儿子会喊爸妈的时候,他仍然在朝鲜打仗。她每天必做的事,就是照顾公婆,养育儿子,骂丈夫狠心郎。
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丈夫回来了,不打仗了,转业安排到千里之外的地方上班去了,她欣喜若狂;忽然有一天,她丈夫来接她到他工作的地方一起生活,她更欣喜若狂;忽然有一天,她丈夫说跟她离婚,她万分沮丧。
她没说一句话,带着儿子离开了那个地方,又回到她嫁进来的那座小院。
时间过得好快,就像这风儿一样,一忽晃几十年就刮没了。
她没有再嫁。
如今的院子,还是那座院子,如今的老屋,还是那座老屋,只是早已支离破碎、摇摇欲塌了。
公婆走了,走的是那么安详,婆婆是倒在她怀里走的,公公临走,两眼直直地盯着她,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
儿子长大了,上了大学,娶了媳妇,在城里安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儿媳几次接她去城里居住,可没几天她就又回来了,又回到这座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小院里。
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一坐大半天,常常这样。
那只枣木做的老木杌,让她坐得光滑可鉴。
风轻轻地吹着,轻轻地吹着,恰似一双绵软的大手,抚慰着坐在院子里的这位老人。
我想,这双绵软的大手一定是苍天的那双大手。许是它化成一缕清风,专程前来抚慰这位老人的。
谁说苍天无情?谁说苍天无眼呢?
风轻轻地吹着,轻轻地抚摸着老人杂乱的白发,抚摸着老人饱经沧桑的满是深深皱纹的面颊,抚摸着老人佝偻着的枯瘦苍老的身躯。
老人十分舒坦地坐在秋阳下的这座院子里。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还有身边的清风,大核桃树,和那几只芦花鸡。
2009年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