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满脸喜气地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吃了一惊。前些日子,他是从我这里哭丧着脸慌慌张张走出去的,仅过月余,怎么忽然变得毫无苦痛且面带喜色了呢?
忙请他落座,又端杯茶放在他跟前。心中满腹狐疑。
那天,他到我这里来诉说心中的苦闷,并不是想求得我的宽慰,而纯粹是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地宣泄。我心里明白,只静静地听他诉说。
他的老父亲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多年,陪在他身边照顾他的是朋友年迈的母亲。朋友的家在重庆,他和他的两个弟弟都在外地工作,而且离得很远,偶尔回去一次,也是来去匆匆,帮不上忙。长年累月受苦受累的只有母亲。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低着头,眼圈红红的,能看出来,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
“是重庆打来的。”
他嘟囔了一句,而后站起身来接电话,而后,慌慌张张地又说了一句:
“我得赶快走。快不行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到重庆的飞机。我走了,走了。”
他有点语无伦次地哭丧着脸慌慌张张夺门而去。
朋友一去月余,正为他担心,他回来了,且一改走时悲伤苦闷的模样,不免让人疑惑满腹。朋友坐在我面前,许是猜出我的心事,便苦笑一下,端起杯喝了口茶,慢慢地平静地讲出来一个故事。我把它速记下来,稍稍整理一下,誊写在下面。
护士走进病房,顺手将房灯打开,顿时屋里一片雪亮。
父亲静静躺在一片雪白之中。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输液瓶流淌着白色的药液,一身白衣的护士在一片雪白中忙乎着自己的工作。
我也穿着一件白大褂坐在父亲的病床旁边。那白大褂是医院专门发给病人家属陪床时穿的衣服。
父亲的一只手紧紧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件东西。那东西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那是一件和田白玉做的葫芦。有一颗花生大小,通身白色,温润圆滑,晶莹剔透,纯洁无瑕。父亲将它藏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百倍呵护。听母亲说,父亲住院以后便把它带在身边,攥在手心,寸步不离。
病危通知书已经下过几次了。眼看着父亲越来越虚弱,家里人无不心急火燎。但大家都知道,父亲毕竟年事已高,毕竟患病多年,即便是华佗再世,也不见得有何妙手回春的良方。因此,大家更提心吊胆,却束手无策。母亲只知道坐一旁垂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弟弟们一连多少天轮流值班,早已是一脸愁容加一身疲惫了。这天情况较为稳定,我让他们回家休息,自己值夜班。
父亲一生在兵工厂做工,很年轻就成了八级钳工。用现在的技术职称来讲,那就是高级技师。上级曾调他到总部上班,可他无论如何都不去,他说他绝不离开这个厂子,更不离开重庆。如今,父亲老了,耄耋之年,又患重病,危在旦夕。看着父亲十分消瘦苍白的脸,我不由得两眼潮润起来。
这时,父亲瘪进去的嘴蠕动了几下,似乎在说话。急忙凑到跟前细听。父亲竟然在有滋有味地念诗。真让我大吃一惊!那是一首古词: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命垂危的老父亲,此时此刻怎么还有心思念诗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我问母亲。母亲听了半晌不语,而后长长叹一口气,说:
“我知道。咱们应该帮一帮他,让他安心。”
原来,五十多年前,父亲与母亲认识的时候,父亲正处在悲痛欲绝的境地。跟他交往了多年的恋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与他一起走进兵工厂的一位姑娘。两人一起进厂,一起当学徒,一起出徒当师傅,同学习,同生活,同劳动,整天都在一起,情投意合,恩爱有加。可姑娘的父母坚决反对。这俩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突然变得格外强硬和不讲道理。为了阻止女儿的这桩婚姻,一家人突然搬走了。只留下一把姑娘送给父亲的缀着一只玉葫芦的折扇。父亲悲痛欲绝。恰好此时遇见了母亲。母亲百般苦苦规劝,才使父亲安下心来。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父亲时时记起那个姑娘,常常拿出折扇看,后来折扇遭雨水损坏,只留下那只玉葫芦了。
“那位阿姨如今在哪里呢?”我问。
“听说在武汉。”母亲说。“那姑娘走后,你父亲曾托人四处打听,但也只得到这一点儿情况,时间一长你父亲也就不再提起,只是常常默默吟诵那首古词。我猜,你父亲现在一定有个心愿,想在临终之前知道她到底过得怎么样。我也想圆你父亲一个梦,趁你父亲还清醒,咱们去武汉找一找吧。”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自然,一脸真诚,似乎此事与自己无关,似乎自己是一位志愿者。母亲的平静和真诚深深感动着我,浸染着我,由不得我不顺着母亲的思路去往下想。于是,安排好弟弟们的值班,同医生说明情况,我和年逾古稀的母亲踏上了这次奇异的寻亲之路。
在偌大的武汉三镇,寻找一个失散多年、无一点儿消息、耄耋之年的老人,简直如大海捞针。多亏媒体、公安出面帮忙,几天之后还真的找到了那位阿姨。她还健在,已是四世同堂,但也百病缠身,不能下床走路了。
热情接待我们的是阿姨的老伴。三位老人相见,没有尴尬,没有生疏,没有客套,只有融洽和真诚。
阿姨说,她家搬到武汉,她就被父母软禁起来,后来,曾偷偷回过一趟重庆,去过那个兵工厂,但听说父亲已经结婚,就又悄悄离去。
阿姨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自然,一脸真诚,似乎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的历史故事。
这天阳光灿烂,风和日丽。两位老人分别躺在重庆和武汉自己的病床上,两边的床前同时有许多人在忙碌起来,架起了摄像机,电视银屏,对讲机。太空中的无线电波为两位老人见面搭起一座看不见的桥梁。当两位老人同时出现在对方床前影视屏幕上的时候,激动万分的两位老人颤抖着双唇,清晰而洪亮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此后,谁也再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许久,父亲吃力地抬起胳膊,把那只玉葫芦举起来。阿姨也抬起胳膊,同样也举起一只玉葫芦。也许他们有很多话要说,也许他们有许多事情想问个明白,也许想互相嘱托些什么,也许他们还想共同吟诵那首古词,然而,此时此刻,无论谁,都没有气力了。
当天下午,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微笑,带着安逸,带着满足,带着他那只玉葫芦,走了。那位阿姨在那天下午,也走了。
朋友平静地慢慢地讲完了故事,久久望着窗外不语。我急忙起身为朋友续茶。
“假如……”朋友端起杯喝了一口水,说。
“嗨!没有假如。不能有假如,也不可能有假如,怎么会有假如呢?”朋友苦笑了一下,又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思想很乱,一时也理不出头绪。或许这个故事太遥远、太复杂,朋友讲得太简单、太平淡,或许故事里几个人物的特殊关系和特殊故事我还有许多疑问,没弄得十分明白,或许他们那一代人的内心世界离我实在太远,短时间难以琢磨透彻,或许朋友的平静和真诚深深感染了我,一下子也将我带进了那个故事里面,弄得我一时走不出来。无论怎样,在那一时刻,我除了忙着给朋友续茶倒水之外,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朋友起身告辞。
“谢谢你。我是来专门告诉你这些情况的,别再惦记我了。母亲已接来我家,跟着我住,我要让她安享晚年。”
“那太好了!”我心底猛然一亮,高兴起来,急急忙忙地说:“哪天我一定去拜访她老人家。”
“谢谢。我走了。”
朋友笑笑,转身出了门,我送他到门口,看着他远去,直到他的身影慢慢地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2008年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