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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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门前打谷场

饱经风霜老态龙钟的老屋的门前,有个同样饱经风霜老态龙钟的打谷场。两个篮球场大小的场面,虽然不知经过了多少回修葺,可还是有点儿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打谷场四围的场边犬牙交错,生满杂草,一簇簇紫荆、刺槐、酸枣棵子,东倒西歪地长在杂草丛中。一只碌碡胡乱丢在打谷场的东南角,碌碡的木框已朽,转轴部分的铁件也生满黑红铁锈。随便扔在打谷场边上的碾碎了的秸秆、糠皮,早已让群鸡刨得一片狼藉,风一吹来,直眯人眼。

打谷场北边的那棵古槐,也许比打谷场更古老,半边树干已空,伤心地裸露着黑黢黢苍老的身躯,令人惨不忍睹。尚有一根树枝顽强地歪歪地伸向天空,树枝上飞飘着的几片嫩嫩的绿叶,给这里衰敗颓废的老屋和打谷场唤来一丝生机,昭示着它们曾经有过的辉煌,打谷场坐落的位置还算不错。迎面是高高的崇山,不大不小的清水河从崇山脚下打谷场边的山沟里淌过。背后是峻山,打谷场和老屋就生在峻山的一面山坡上。一条小路从老屋门前伸出来,在打谷场西边绕过而后折而向南,越过清水河,继续试探着前行,忽然钻入一片枣林委蛇远去。打谷场东面是老屋的邻居,但不知是何缘故,都建在低洼之处,站在打谷场边可以看到各家的屋顶。

每天,东边的天上露出鱼肚白,住在打谷场周围的村民便荷锄去南山劳作。他们从老屋门前经过,绕过打谷场,慢慢消失在西边那片栆林里。

奶奶起得最早。挎只柳条篮沿场边小路蹒跚而行,去山里为家里人挖野菜。

打谷场最繁忙热闹的时候是在三夏的麦收时节。村民们将自家成熟了的庄稼收割回来,一担担跳到打谷场上,太阳便火辣辣的灼人。村民们顾不了这些,只管急急忙忙收打粮食。碌碡滴溜溜地绕场转着,碌碡底下便发出“噼噼啪啪”急促的声响。一个个扬场用的簸箕“呼呼”地翻飞,碌碡碾好了的麦粒和着麦壳和灰土扬了出去,迎着微风飞起来,麦粒跟着麦壳和灰土落在地上,一下子便分了开来,“泾渭分明”。

女人们送饭来了。一只瓦罐,两只黑瓷大碗,撂在古槐树下。不用招呼,不用说话,便知道那是谁家女人。男人光着膀子,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拉下肩头上搭着的毛巾抹一把汗,抓起大个儿菜饼子“吭吭”吃起来。女人站在一旁眯着眼不错眼珠地看。男人不知道女人在看他,只管“吭吭”地吃。

奶奶从来不进到打谷场里面去。老屋门前打谷场里,没有我家收割回来的一棵庄稼,那一堆堆粮食里,也没有我家一粒米。那时候,爷爷在外给人家放羊,伯伯给地主扛长活,父亲还小,给人家打短工。奶奶每天从打谷场边走过,进山挖野菜,挖回来的野菜,便是全家人充饥填肚惟一饭食。

没有人知道,奶奶从场边走过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但人们都记住了,她从打谷场边低着头走过时匆匆的身影。

后来的日子渐渐好起来。闹土改,分田地,我家也有了自己的耕地,打谷场上也有了我家收割回来的庄稼。

然而,每天,东边的天上刚刚露出鱼肚白,打谷场边的小路上便依旧会出现奶奶的身影。挎只柳条篮蹒跚而行,去山里挖野菜。

白天里,打谷场上也有了奶奶的身影,只是一个劲儿地忙,放下簸箕又拿起笤帚,放下笤帚又抄起木锨。她高兴,她开心,她家锅里有食粮了。

收完庄稼,热闹的打谷场慢慢平静下来。平静的打谷场上又有了奶奶的身影。端个簸箕满场走动。俯下身子,或蹲在地上,一点点扒开碾碎了的庄稼秸秆,轻轻捏起下面一粒粒落下的粮食。有时连粮食带土抓起一把,放在嘴边吹,吹跑了土,留下了粮食颗粒。一不小心眯了眼,眼里淌着泪,脸上却露着开心的微笑。

然而,这开心的微笑,在老人脸上并没有停留多久。先是扛长活的伯伯在外村参加土改,离开老屋在外村落户,接着便是母亲带着我离开爷爷奶奶,去随转到地方工作的父亲一起生活,热闹和美的一家人,忽然间,只剩下孤零零两位老人。

多少年之后,年逾八旬的老母亲说起那时候的情景,饱经沧桑的两眼噙满泪花:

“我带你离开了老屋,你奶奶天天夜里,呼喊着你的乳名嚎啕大哭。她想你呀!想得都快发疯了。打谷场四周的邻居夜夜都能听得到,听得他们都不住地抹眼泪。”

去年,我也有了孙子,母亲这话的份量和内涵,只有这时,才真正切实体会得到。

此时此刻,正在书写这段文字的我,只有泪水和着墨汁一同跌落在铺展的纸上。

小时候一年的初冬,那年我大概十岁,跟父亲回过一次老家。

爷爷奶奶早已过世。我家的老屋村里已做烤烟仓库,后又分配给五保户居住。长年无人修葺,老家院的大门东倒西歪,破败不堪,老屋经年烟熏火燎,摇摇欲塌。场边那个古槐早已不知去向,门前打谷场冷冷清清,寒风吹来,卷起场上谷糠,挟裹着灰尘飞起,直扑人脸。

我和父亲借住在老邻居家里。半夜里醒来,突然发现睡在旁边的父亲不见了,急忙爬起来走出院门。

一弯残月悬在东边的天上,四下一片淡淡的清光。

残月清光之下,远处的大山,愈发显得高大而神秘,近处的房屋树木,突兀显得冷峻而诡异,清水河水流淌的“哗哗”声清脆响亮,却令人身心一阵阵发紧。

朦胧之中,我看到打谷场东南角碌碡上,面对崇山端坐一人。一眼认出那是我的父亲。

冰凉的碌碡也许早已冷冻了他的筋骨,寒冷的山风也许早已吹透了他身上薄薄的遮寒衣,湿漉漉的露水也许早已在他头发上结霜。

他端坐着,一动不动。

半夜三更他坐在这清冷的打谷场上做什么呢?

残月淡淡的清光,照不亮黢黑深邃的大山,照不亮平整光净的打谷场,也照不亮我幼小的心灵。

我实在想不明白,便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看着他。

多少年之后想起那时的情景,我才明白:这里是他成长生活的地方,是他打小给人家打短工天天走过的地方,是他十八岁辞别老人投身八路的地方,是他第一个儿子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给我那苦命的奶奶爷爷送终的地方。时光如梭,几十年过去,两位老人没有了,老槐树枯死了,老屋要倒了,打谷场老态龙钟面积越来越小了,换了谁,谁能不心潮澎湃、伤感万分呢!

如今,父亲也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年前的那场疾病夺去了他的生命。他带着对小山村的眷恋,带着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两位老人的思念,带着对老屋和门前打谷场美好前景的憧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们按照他的遗嘱,将他安葬在爷爷奶奶的坟的旁边。受了一辈子苦的父亲将永远陪伴在受了一辈子苦的爷爷奶奶的身边。

前不久,我们给爷爷奶奶重新立了碑。写碑文的时候犯了愁。这个大家族人太多了,孙子辈的一大帮,重孙子辈又一大帮。石碑上占不下,咋办呢?后来有人出了个主意,石碑的正面写碑文正文,另一面写立碑人,这才算勉强破解了难题。不过,我想,爷爷奶奶和父亲如果知道立碑立出了这样的问题,说不定会高兴得哈哈大笑呢!

我家的祖坟离老屋和打谷场不远,沿村街走过去一小会儿便到。清水河从老屋门前打谷场边流过,又流到这里来,静悄悄地从我家祖坟旁边淌走。我想,沉睡在这里的爷爷奶奶和父亲如果想回去看看,肯定是很方便的。

我也常常想回去看看,看看老屋,看看老屋门前打谷场,站在打谷场上,看巍峨的崇山,看打谷场西边无尽头的栆林,看打谷场东边邻居家的屋顶,看打谷场边山沟里清水河清凌凌的河水。

然而,这么多年,我竟然没能回去过,想起来便十分自责。不过,老屋和打谷场一直存在于我的心里。那是极其珍贵的一幅美妙的图画,又是格外稀奇的一件瑰丽的珍宝,更是浸透着浓郁情感的一个灵魂与生命的情结。它会永远深深地珍藏在我的心底。

2009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