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总会时常想起那条饱经沧桑、古香古色、热闹繁华的老街。夜深人静欲睡未睡之时,茶余饭后悠然闲坐之际,旅居他乡独自散步之机,它便悄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有时候,或者在读书,或者在工作,或者在吃饭,或者在神情专注地做某件事情,它也会冷不丁地冒出来。每当此时,我便会猛然愣神,甚至吓一大跳——是海市蜃楼?是梦境再现?不过,我会瞬间明白过来,那既不是梦,也不是幻境,而是真实的、客观的具体所在,那便是深深珍藏在我心底的那条老街。
我的童年和少年已经永远地留在那里。
(一)
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老街路面从古镇中间穿过。这是古镇惟一的一条大街。岁月的足迹早已将街面上的青石板打磨得光滑可鉴,时光的车轮早已将青石板碾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于是,青石板街面有的地方便凹下去,有的地方便凸出来,坑坑洼洼。沉重的日子又将一层层生活的灰尘泼撒下来,一日日一年年过去,坑坑洼洼的路面也便铺上了一层泥土,于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便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
青石板老街两旁是一幢幢十分考究的青砖砌成平房、瓦房,一幢挨着一幢,摆满整条老街。许是年代久远之故,青砖早已让风雨剥蚀得疮痍满目,里出外进,且变得灰黑,房子山墙上和院内影壁上的一方方砖雕,也早已看不出原有的模样,但就整栋建筑来看,其古香古色依旧。
这些青砖砌成的房子,差不多半数以上都是店铺。临街是一个很宽的板搭门,一块块门板卸下来,便是一个开放的铺面。卖百货的,卖副食品的,卖土产的,卖肉的,卖药的,开饭店的,打铁的,修车的,应有尽有。
个个店铺门口都高高悬挂着自己的招牌,有用木头做的,有用布做的,有长方形的,有三角形的,有的写着字,有的画一瑞兽,高粱红的,翡翠绿的,杏黄色的。高低有序,错落有致。远远望去,五颜六色,摇摇摆摆,煞是好看。
老街上的这些店铺生意很红火,即便不是集日,也是人来人往,如果到了集日,更是热闹非凡。许多店铺还将自己的东西搬到老街上摆摊来卖,再加上满大街山民们卖自家山货所摆的地摊,赶集的山民熙熙攘攘,接踵擦肩,大街上便只见人头,不见店铺了。
也有一些房子是学校、医院、机关和民居。这些房子的建筑风格几乎都一样,院墙高高的,迎街的大门都是高门楼,高台阶,高门槛儿。有的门前路边靠墙还留有上马石,拴马桩什么的。这些似乎都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
老街不宽,也不长,最长也只有三四里地的样子,从南到北,东拐西拐,贯穿古镇,宛如一条青丝绸带,将街道两旁座座低矮的但十分考究的建筑串联起来,便像串起一颗颗青黛的宝石。
那时我还小,跟随在那里工作的父母亲一起生活,曾经在好几颗“宝石”里居住过。
(二)
老街上来来往往的多半是大山里的山民。古镇坐落在大山的山口之处,一群巍峨雄伟的大山到了这里突然低下了头,一道道山路像一条条粗大的树根,深深扎到大山深处。古镇像一棵大树的根部,曲曲弯弯的粗大树根呈三角形,由西面和北面向这棵大树的根部汇总而来。古镇往东南渐次平坦,一条较为宽阔的沙石路与古镇相连,沿这条大路向下一直走去,总有一天会到达遥远的省城。
逢集日,山民们一大早便沿着那一条条“粗大树根”朝老街赶来。进了老街,选一块如意的地方将自己带来的山货平摆在地上,到对面大锅饸饹摊那儿来碗饸饹,“唏溜唏溜”吃下去,尔后就等着顾主冲他走来。旁边的油饼摊香味四溢,直熏得他不住地朝那边看,可他不买油饼吃,嫌贵。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老街上人头攒动,各家的买卖早已开张,买卖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唱歌似的灌满整条老街。
山民们的山货都是自己家里出产的。大红枣,山核桃,栗子,柿子,黑枣。一口袋挨一口袋地摆在那儿。山民们没有秤,卖东西论个儿,一毛钱几个。或者论捧,两手一捧一毛钱,不管手大手小。用荆条柳条编的篮子和筐,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卖篮筐的大嫂围着自己的物件紧忙活。卖农具的老汉摆了一地的镰刀、铁锨、簸箕、木杈,自己弄个小马扎坐在一堆农具里撕块报纸卷烟抽。
我家门口摆有两个摊位。北侧是一个剃头的挑子,南侧紧挨剃头的是一个卖炒花生米、炒葵花籽的,俩人几乎每个集日都在这儿摆摊。剃头的不吆喝,来客坐下,剃头师傅按住就剃,似乎都是老主顾,没有多余的话。卖花生瓜子的不同,一个劲儿喊叫:“大花生米唻!又香又脆。大瓜子唻!又脆又香。半斤高高的唻,两毛五唻,找七毛五唻”。那吆喝声从不间断,一吆喝便是一整天,弄得人中午想睡会儿觉都难。
剃头的师傅闲着的时候,便招呼我们过去理发,不收钱。午饭做好了,父亲便招呼他进家来吃饭,他也不含糊,端起碗来便吃。卖花生米的有一个绰号:洋盘子。不知道是夸他精明还是夸他太会做买卖。有人说他秤盘上有鬼,耍得圆,少给了你,你也看不出来。不知此话真假,但我记得,我们家好像从没买过他的东西,也没让他进家吃过一次饭。
有一回,我家门口多了一个卖水果的小地摊。一块破麻袋片铺在地上,上面垒起几座小小的尖尖的“宝塔”,一个“宝塔”是梨,一个“宝塔”是柿子,这些我认识,可另外一个“宝塔”是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它很好看,很谗人。似核桃,却比核桃大得多。似梨,却比梨生得圆。有的还咧开了嘴,露出红红的牙来。我远远地站在那里看了好半天,到底没弄清那是什么宝贝。有一天,父母亲说要给我过生日,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过生日,老人问我想要什么,突然想起那种东西来,我调动了我那个年龄最强最活跃的思维能力,仔细地将它精彩地描绘了一下,却将父母一下子难住了,猜了一宿竟没能猜出来,过生日也只好吃碗面条作罢。
(三)
老街的早晨也是热闹的。天刚擦亮,老街上便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叫卖声,躺在床上的人们便思忖安排自己的早饭。
这些做食品买卖的,至少半夜三更便要起身烧火做饭,打点他的营生,磨豆腐费时费力,也许起得更早,估计一夜不眠。天刚亮,晨雾蒙蒙之中,寂静温馨的老街青石板路上,远远地走来这些起早贪黑做小买卖的人,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挑着担子,不约而同地从古镇附近的山村,或者从老街上的哪条胡同里陆陆续续走来,一声美妙的叫卖声的吆喝,打破了老街的寂静,便宣告老街人们一天生活的开始。
人们都说,老北京做买卖的吆喝声好听。其实,老街上山民们的吆喝声也相当好听,有时我想,侯宝林大师一定没听到过老街上的吆喝声,假如他听见了,一定非要来这条老街上住些日子不可呢!
“馒——头——唻,花卷——豆包唻。刚出笼的唻——”
“爬糕——爬糕!爬糕,爬——糕。好吃不贵——,经济实惠。”
“豆——腐哩呦——,谁买几块好豆腐唻。”
“白米粥,黄米粥,大红枣豆粥,新玉米渣子粥喽——”
“荞麦面——饸饹,绿豆面——杂面,莜麦面——面鱼嘞。”
山里人不仅嗓门大,而且很懂得音律,再加上浓重的好听的本地乡音,吆喝出来的声音韵味十足,该高的地方高,该低的地方低,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高嗓,洪亮高亢,气吞山河,低声,舒缓委婉,柔肠百转。
那时候还没有中央电视台的“青歌会”,也没听说过什么“原生态”,只知道他们吆喝得好听,我喜欢听,而且很着迷,就像如今的年轻人听流行歌曲一样。吆喝声把正在酣睡的我吵醒,我便趴在被窝里,静听老街上那一拨跟着一拨“歌星”们的轮流演唱。
(四)
不是集日的时候,家门前的老街便成了孩子们的天地。那时候见不到汽车,最多也只是偶尔有马车驴车驶过,更没有拐带儿童的坏人出没,孩子们尽可放心大胆地玩耍。天气暖和的时候,孩子们攒三聚五在自家门前的大街上拍皮球、踢毽子、跳绳、捉迷藏。
孩子们都回家的时候,我便跟一个叫破砖的同学一起玩。
破砖是我一年级的同班同学,跟我个子差不多高,可他已经上了三年一年级,这年是第四个年头。同学们都不跟他玩,不知道为什么。可我愿意跟他玩,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凡见到可怜的人、受苦的人,我的心里总免不了酸酸的,虽然那时还很小,却总祈望自己能帮人家一把。听老人说,未到古镇之前,小山村有一个弱智儿,走路都不方便,没人愿意搭理他,可我经常拉着他到处游玩,有时候还把他领到家里去玩。后来我离开了小山村,听村里人说,我当兵走了好多年,他还坐在街上不住声地念叨着我的名字,直到离开人世。几年前我去了欧洲,在巴黎大街上见到卖艺的一家人,女的骨瘦如柴,男的同样骨瘦如柴,还领着一个同样骨瘦如柴的男孩,我还没有听清楚骨瘦如柴的男的吹奏的是一支什么曲子,心里便酸酸的,慌忙将口袋里仅有的几枚欧元硬币掏出来放下匆匆离开。
或许我的心灵深处生来便埋伏着一颗怜悯之心?或许我的前世便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人?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知道,我见不得可怜的人、受苦的人,只知道,听见破砖在老街上喊我的名字,我便急忙跑出去跟他玩。
老街边上,高高院墙的墙根底下也有无限的乐趣。青石板路面的边缘,与房屋相连的高墙底下沟缝里,生长着一棵棵、一丛丛不知名的小草,矮矮的,稀稀的,但青翠欲滴,有时还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小小的花朵自由自在地开放,惬意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我们弄来清水浇灌野花,我们把不同窝里的蚂蚁装进同一个小瓶子里,两个蚂蚁便打了起来,我们便放了他们。有时也把墙根下干枯的野草拔起来,带出一堆蚂蚁蛋,小蚂蚁着了慌,急急忙忙扛起雪白的蚂蚁蛋四下乱跑,逗得我俩哈哈大笑。忽然,我心里好像突然蹦进来一种什么东西,不可言传,却只觉得心口堵得慌,急忙把拔下来的野草填回原处,又将小蚂蚁连同他扛着的雪白蚂蚁蛋轻轻地送到墙根下的一个小洞里,一屁股坐在地上。破砖直着眼看着我,半天不吭声。
后来我升到二年级,破砖仍然还念一年级。
(五)
小学校里大铜钟敲响的时候,清亮悠扬的钟声便在老街上空荡漾开来,传得老远老远,钟声带着水颤音在空中飘荡,绵远悠长,余音袅袅。
大铜钟挂在学校院子里的一棵银杏树上。
小学在我家的路对面,中间隔着老街。从家里出来,跨过高高的院门的门槛,下了高台阶,横过老街,再登上另一个高台阶,跨过另一个高高的院门的门槛,便进了校园。一进校园,一眼便看见那棵银杏树,一眼便看见银杏树上挂着的那颗大铜钟。
银杏树不知已经活了多少年,早已老态龙钟,半边身子已经枯死,只留下另外半边树干歪歪地长着,一支粗大的树枝横向院子里,树枝上挂着那颗大铜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