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尽快地开展我的这个拖沓的故事,好让自己能够尽快地回到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年代,去看看当年那一场痛彻心扉的爱情。可是我发现回忆这件事实在是太痛苦,太多太多的头绪我竟然不知道开始从哪里叙说,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我又该怎么一一地,均匀地将他们的故事贯穿在我自己的故事中?就像一片海,而我是那样一个奋力泅渡的小兵,我游来游去,发现自己很可能在找到上岸的方向先,先就腿软了。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一个醉酒之夜我醒在温特的家里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后的很多很多机会里,我都没有提起勇气问一下温特,好像这件事变成我跟温特之间的一个谁都不可能再提起的秘密,但是这一个秘密,也变得我跟蚂蚁之间不敢启口的伤疤。
蚂蚁的耿耿于怀也变成我们之间一处难以面对的情绪点。
通常是,当我们正被某一个话题的契合点感到开心的时候,蚂蚁就会将这个问题扯出来,其实他并需要我明确的回答,他只是这样的,无时无刻不将我拉到尴尬的处境中去,然后为我们的感情制造伤感的气氛。
我是这样想的。
回想起来,我跟蚂蚁之间的话题并不多,这不能怪他,也无法怪我,我们本就不属于一片天空,仅仅是因为一个意外,我们开始互相辉映。我尽量得让自己开始关注他和他那个圈子里我认为应该关注的东西,但是蚂蚁有点奇怪,他似乎跟我想象中的他又全然不一样,我很难总结出来他喜欢什么,对什么有兴趣,还有他的思路的发展方向。
后来我们的话题变成,蚂蚁每次都会给我讲一个关于爱情的小故事,我从来没有问过这些故事的真假,但是我相信这些故事全部都是真的,因为每次听到那些令人怪异的细节的时候,我都会注意看到蚂蚁的表情,他出乎意料地认真。
那天我们在一个咖啡馆对面而坐,窗外的月光不知羞耻地照耀着我们,我有点困,但是还是跟蚂蚁一起消磨着恼人的时光。
蚂蚁说:"很多年前也有这样的一个夜晚,一个女孩给我写了一个纸条说,她在某某咖啡馆等我,如果我不去的话,她会一直在这里等。"
"这个段子太熟了,是在抄袭日剧吧?"
蚂蚁摇摇头说:"你先听完。"
我静下来,看着一脸得意的蚂蚁,不知道他将要编造出什么样的奇迹来。
蚂蚁抽了一口烟,咳了一下,说:"后来我真的在她说的时间里,去了她说的那个咖啡馆。"
"结果发现她不在?"我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
"结果发现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看到我之后,她露出了得意的笑,然后趾高气扬地从我身边经过,经过的时候,还对我抛了一个媚眼说,怎么样?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爱上你吧。"
我楞了一下,哈哈大笑。
蚂蚁没说话,也没有笑。只是看着我。
我停住了笑,然后看了看对面的蚂蚁,然后又忍不住笑起来。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女人都会爱上我。"蚂蚁伤感地说,然后沉默。
我不知道蚂蚁的突然情绪转变是怎么了,只好陪着他一起沉默,好多个夜晚,我们都是这样说一个故事,然后笑一下,或者感慨一下,然后陷入无边无际的沉默。
方琳那天非常紧张地跑来找我,眼睛红红地说:"桔子,我家里出事了。"
"怎么了?"
"说不清……总之,你能借给我一笔钱吗?"
我略一迟疑,说实话,我不想跟任何人有金钱上的瓜葛,可是面对方琳,拒绝的话又难以说出口。
"多少?"
"多少都可以,总之我现在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东拼西凑借给了方琳一笔钱,她很快向学校里请了假,然后匆忙地买了火车票回老家了,后来听苏美说,方琳跟温特他们混在一起,总是抢着买单,把自己的生活费全都花光了,结果上周她的妈妈打电话来说,方爸爸因为一点意外住进了医院,让她赶快回家看看,她本来还等着家里给她寄生活费的,但是她竟然连回去的车费,都已经不够。
我心下有点难过,连无关紧要的苏美都知道方琳的一切踪迹,而她却对我缄口不提。
是谁先开始疏远我们彼此关系的呢?
苏美还告诉我,说方琳带她跟温特他们玩过好几次,还把她介绍给了大黑。
我觉得这些都很不可思议,苏美的男朋友果然承认自己变了心,在苏美大哭大叫了几天之后,她也逐渐平静下来,然后跟方琳一起天天泡在红房子,竟然还变成了大黑的女朋友。
苏美说:"我对大黑也是没有什么盼望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美的问题,只是我在心里,想到方琳对我的戒备,还是非常难过。
蚂蚁坐在校门口的一块台阶上,像个行为端正的小学生一样,远远看到我走出来,向我敬了个礼,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走了过来。
我早已经习惯了蚂蚁的各种古怪的行为,所以见惯不怪地打了个哈欠,对着蚂蚁笑了笑。
"我等了你12分钟零43秒。这个时间相当于一个世界级的5000米赛跑选手的成绩。"
"下课有点晚了。"我看了看表,确实迟到了十几分钟。
"好,我原谅你。"蚂蚁作了一个仁慈的姿态,给自己了一个完美的台阶。
"听说,苏美跟大黑在谈恋爱?"我忍不住问。
"你不知道吗?"
"苏美刚刚告诉我。"
蚂蚁说:"叫她别当真,感情这种东西,谁当真谁倒霉。"
我看了看蚂蚁,蚂蚁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这句话的漏洞,然后笑笑说:"所以,只有象我和你这样的没心没肺的人,才适合在一起。"
我心下暗伤,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但是蚂蚁这样认为,又合乎我所愿,我再一次想起温特。自从我和蚂蚁第二的向往开始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机会接近温特。已经越来越多的人默认我和蚂蚁是理所当然的关系,再也没有人对此加以怀疑,揣测或者好奇,逐渐平稳的关系中,甚至连我自己也已经接受了作为蚂蚁的女朋友这一事实,而忘记了当时接近蚂蚁的目的。
"苏美,刚刚经过了背叛,希望大黑不要再伤害她。"
"这可难说。背叛这种事,经历多了就没什么了。"
"你这是经验之谈吗?"
蚂蚁没回答我的话,他说:"有一个男人非常爱一个女人,为了她可以做任何事情。"
"死呢?"我尖锐地问。
"任何事情,也包括死。"
"乱编。不可能有谁会为愿意为谁死。"我摇摇头,阻止蚂蚁编造故事。
"对。只是说说而已。但是当时他心里就是那么想,"蚂蚁说,"他觉得自己很爱那个女人,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但是有一天,另外一个女人跑来找他,说她愿意为这个男人做一切事情。"
"这太不现实了。"
"她也是说说而已,"蚂蚁说,"你越来越具有怀疑精神了。"
我笑了笑,其实我还是愿意听蚂蚁把这个一看就是编造的故事讲下去的。
"后来那个男的对愿意为他做一切事的女人说,那么麻烦你帮我追到那个女人。"
我哈哈大笑:"太变态了。"
蚂蚁带着我曲里拐弯,走到了一个非常小的拉面馆,然后浑身上下摸钱,我说:"我请你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要了一大碗牛肉面,还要了一瓶啤酒。
看着开心吃面的蚂蚁,我又想到了他讲的故事,于是说:"那后来呢?"
正在埋头大吃面条的蚂蚁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的问题,我又问了一遍,他才看着我说:"后来?什么后来?"
"你说的故事。大家都要为爱情付出一切……那么后来呢?"
蚂蚁想了一下说:"后来那个愿意为男人付出一切的女人把男的杀了。"
"什么?"
"他不爱她,她为什么要听他的。"蚂蚁一本正经地说,我心里有点凉。
那天吃完面,蚂蚁要去红房子演出,我按照惯例没有去看他的演出,一路上却一直在想着他的这个故事和他的话,觉得他也许发现了我对他的三心二意。
苏美洗完了脸,躺在被窝里,脸朝向我说:"桔子,你真的没有看过瓶子的演出啊?"
我恩了一声,把手里的书放下,等待苏美的下文。
"哇,他们几个简直是太棒了。尤其是温特。"
我心里动了一下,祈祷她继续说下去。
"你看温特平日里不言不语,还有点颓,但是一上了台,天啊,简直是光芒四射!"苏美看到我盼望的眼神,像打了鸡血一样地跳了起来。
"真的,简直是太棒了,象个神一样,他只要一吼,所有的人的灵魂就都会被他操控住了!"
"你客观点。"我做头晕状,想起了同样论调的方琳,始终觉得她们的话太过夸张。
苏美跑到我的面前,一脸神奇地说:"不骗你啊。你知道每次他们演出,有多少个女生疯狂吗?有的人直接就跑过去向他求爱。还有一次,一个女的大喊,温特我要跟你睡觉!"
我摇摇头,继续看书,苏美把我的书拿开,说:"蚂蚁也不错。很帅的。而且看得出来,他对你很认真。我一直以为他们这些人是不会玩真的。"
"……你没必要这么说的。"
"我说的是真的。桔子。我们都很羡慕你,你总是看似漫不经心,却总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你们?"我有点不解。
"是啊,我,方琳,还有很多很多人,我们都很羡慕你。"
我有些意外,苏美继续说:"我和方琳,都是没有能力让那帮人爱上我们的,但是我们还是抱了一点点的希望,因为,奇迹总是会出现的!其实我最喜欢的,不是大黑,而是温特。我想任何一个女人都抗拒不了温特的魅力,不过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是很荒唐的。"
我真想脱口而出,我也是,我也是。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能够说什么?拉着苏美的手感慨找到了知音?我们才真正的是一类人,都是爱着温特,并把他当作一个梦想的镜子,而否定了自己的愿望,只能跟他身边的一些人发展关系,以来安慰自己堕在无边荒漠中枯竭的灵魂?
"我现在觉得以前的爱实在是太幼稚了。"苏美继续说,"我怎么会为那么一个没出息的憋三浪费自己的感情呢?"
"也不要轻易否定以前的爱,那时候你也很投入地爱过他。"
"我是发自内心的。自从跟瓶子他们认识后,我感觉到这样的男人才是值得女人动感情的。就是我明明知道可能动完感情之后还是可能会获得伤害,但是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找到了一种心灵上的价值。你明白我的话吗?桔子?"
"苏美,你真的变了。"我有了无限的感慨,苏美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一个风风火火没什么脑子的女人,可是那个女人似乎在失去了自己原以为维持一辈子的感情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变化我无法评价它的好坏,可是变化的借口,竟然都是温特。
温特,温特。我心里那点被时光冲淡的感情几乎一下子又回归到了原位。
那天晚上,我再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地想着那一张充满了吸引力的面孔,他不帅的,真的不帅,可是这要命的吸引力究竟是来自何方呢?我想知道。
我一个人溜达出宿舍,在月光下慢慢地走着,向着温特的住处。
我只能凭记忆去找到温特的家,天知道那一次醉酒事件之后,我多么匆忙地离开,根本没有记下他的地址,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想着那天逃跑的方向,就好象是有一种奇怪的信念一般的,我脚步坚定,心跳若狂。我也知道自己没有勇气出现,我仅仅是想看望一下他,而已。
当我感觉自己就要走到他住所附近的时候,突然我被一个似乎熟悉又很陌生的声音给叫住。
"桔子?"
我寻着声音看过去,黑暗中,一身黑衣服的明美站在我的面前,我吓了一跳。
"不记得我了?"明美冲我打着招呼,走了过来,月光下一张极其艳丽的脸,比月亮还抢镜。
"记得。寻明美。"我笑了起来,却在心里感到无限的失落。
"还跟蚂蚁在一起吧?"明美得意地笑笑,"我没猜错的话。"
我点了点头,然后补充了一句:"我也没想到。"
明美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语塞,看了看四周的空廖,很难马上想出一个借口来解释自己的去向。
"我跟男朋友吵架,没处可去,能在你那里借住一晚吗?"明美点起一根烟,"我本来打算去住旅店的,但是我没有钱。"
"当然可以。"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明美脸上闪烁出了喜悦的光芒,她很海派得拥抱了我一下,然后说:"太好了,那么我们走吧。"
我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地,双脚听话地跟着她向回去的方向走去。
"对了。你不会还有什么事吧?约了蚂蚁?要是那样的话,我可以等你。"快要到学校的时候,明美才突然想起来我的问题。我连忙表示自己没什么事,只是心情不好,随便出来走走而已,明美来回问了好好几次,才放心地跟着我走回了寝室。
全寝室的人都已经睡着,明美到了房间,看到了我的床,不由分说地躺了下去,然后兴奋地说:"太棒了,桔子,你可真是我的幸运星。我还以为今晚没办法要流落街头了。"
"怎么会吵架?"我很官方地问了一句,接下来知道她有可能会开启倾诉的门,但是明美似乎与其他女人不同,她敷衍了一句说:天天吵架之后便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地钻进了被窝,我想起那个在舞台上美得不同凡响的女人,再看看她此刻容易满足的笑脸,一下子感觉她像个孩子。
单人床有点挤,我使劲地蜷缩着身子,尽量给明美多一些的空间,明美很快就睡着了,看上去真的是困倦无比,我也跟着这样困倦的明美一起,进入了复杂的梦乡,那天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一只硕大的蛋糕,从天上掉落下来,破碎了一地,几块杂片溅到了我的身上,我想喊出声来,却感觉到了可怕的窒息……
醒过来的时候,明美已经不知去向,看了看表,只有七点,我翻了个身,想继续睡觉,结果被人拍醒,坐在我床边的,是明美,她看来精神非常好,显然已经把疲惫丢弃在昨夜的梦中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明美点了根烟,很无所谓地说,"我不太需要很多睡眠的,每天只要有个三五个小时就够了。人生那么短,都用来睡觉,浪不浪费啊?"
我打了个哈欠,明美说:"别睡了。跟我说会话吧,我已经好久都没跟人说过话了。"
我点点头,坐了起来,同寝室的女孩子都在睡觉,我示意明美的声音小一点,不要吵醒别人,明美嘴边一个善意的笑,然后声音也低了起来。
"我特羡慕你们。"
"我们?"
"对,你,方琳,等等。你们。"明美说,"活得很简单,像没什么心事的大太阳一样,我不行。除了音乐,不知道活着有什么目标。但是好像音乐,也不能算是我的目标。我挺烦的,我经常怀疑自己有躁郁症。"
"是不是玩摇滚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怪异?"
"不知道,可能吧,大部分都是装,太能装了。我讨厌圈子里的人,要我选的话,我宁肯选择龙一,至少他有钱,不像这帮混世界的小憋三们——不过他对我没兴趣。"
"我觉得他挺欣赏你的。"我由衷地说,早晨看明美,又是一番不同的感觉,如此自然而平常地坐在我的旁边,一样风情万种的脸,只是少了一些夜晚的神秘感,她如此一个漂亮的女人,漂亮到不需要太多的装饰,我怀疑她即使剃光了头发,披一件破衣烂衫,依然是一个倾城的妖孽,而这个妖孽最要命的是还会唱歌。
"没用,都是装的。"
"他好像挺喜欢方琳的。"
"太天真了你。龙一他不喜欢女人。"
我没明白明美的话,一脸茫然地等着她下面的注解,但是明美没有把话题说下去,我还是没明白她的话,于是追问:"他不喜欢女人?为什么?"
"不为什么,大部分男人不喜欢女人。这没什么好吃惊的。"
"那……"
"不喜欢女人不代表什么,这个世界上的法则只为约束那些老实人用的,对于那些天生具有不安分气质的人来说,体制显得非常蠢笨和可笑,以击破体制来表达个性,是很多人追求的境界,不过大部分还没等坚持到自己的旗帜竖立起来,就倒塌了。"
我听不懂明美在说什么,差不多的年纪中,我活在阳春白雪中,以为满世界都是唯美派的存在,对于那些阴暗的,纠结的,零乱的事物连最根本的想象力都没有勇气积累,所以明美的话,在我当时听来,有些太抽象,十年后我感慨过明美的成熟,她在过早的年纪将一切都看透,真不知道她后来的人生该怎么去走。
我并不觉得看透人生有什么好,或者有什么用,尽管这是很多人在年轻时候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突破的课题。
"你能借给我点钱吗?"明美突然正色说,让人一下恍然大悟前面那些都是这句话的铺垫。
我沉默了一下,觉得拒绝两个字实在无法说出口,但是应承,我又有困难。
"……方琳前几天说家里出了事,刚刚借了我的钱……"
"去做人流了吧?"明美哈哈大笑,这时候寝室里的人开始陆续的起床,她们都明美的笑声显得非常愤怒,明美对异样的目光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把一根烟掐灭后说:"我借的钱不多,够我几天吃饭就可以了。"
我已经无法再说出任何一个字的借口,于是掏了掏钱包,拿出了这月仅剩的两百块钱,递给了明美,明美的表情中隐含的失望一闪而过,但是很快就会满足的平静所替代,毕竟,在我19岁的年代,两百块并不是一个小数字。
明美走的时候同样很海派地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拥抱,这个拥抱却隐隐约约让我感觉到了不安。
但是我没有多想,毕竟我的睡意,并没有因为跟她的这一段对话而清醒多少。
我开始饿肚子。
我已经预支了两个月的生活费,以及动用了我积攒了多年的私人小款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借口,继续摸起愧疚的电话,去跟爸爸妈妈要那不明去向的钱。
我也开始躲避蚂蚁。
之前我一起吃饭,全部是我买单,知道他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也许是因为心里对他有着一些说不清的愧疚,因此在买单这件事上,我做了天经地义的包揽。
蚂蚁也很少跟我抢单,在那些年,我们都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的当年,钱对于我们来说,始终是奢侈的东西,所有我们有能力保持纯洁的清高和视金钱如粪土的姿态。
如果一段感情里面搀杂了金钱,那么这段感情势必会如同剥裂的竹子露出了白色的虫子一样恶心,于是在那些今天吃饱明天没有着落的日子里,我们贫穷的感情显得格外崇高。
在饿肚子的时候,我格外想念温特。
"这么快就厌倦了?"蚂蚁像一头鹰一样尖锐得将一直躲避他的我,成功得堵截在图书馆的门前。
当时我正面带菜色地带着我的琴,经过图书馆,打算借几本书,打发饥饿而空洞的日子,等待下一个月的缓缓来临。
我咳了一下,随口撒了一个谎说,"我病了。"
"什么病?"
"……感冒。"
"听说你借给明美一笔钱?"
我吃了一惊,奇怪这样的消息会流传到蚂蚁的耳朵里,这令我觉得这件事有些令人厌恶,首先我一直痛恨借钱这件事,直到现在,我都不愿意跟人有金钱上的往来,大概根源于此,我不喜欢作为一个善良的救世主一样的白痴,拿着自己还不够维持温饱的钱,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救济。而且我真的不相信明美已经落魄到,向一个还不算认识的我去借钱,是不是她真的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伸手?
想到自己这几天里忍受的煎熬,夜里偷偷煮方便面的伤感,我便开始厌恶起了还在把这件事四处宣扬的明美。
"你最近跟明美走得很近吗?听说你还收留了她?"蚂蚁像一个焦虑的妈妈知道女儿交上了不良男朋友一样地盘问我,我有些烦躁,却又无法表达,只要敷衍地说:"只是看她遇到困难帮助了一下,谈不上什么走得近。你想多了。"
"你最好离她远点。"
"蚂蚁,你有点太过分了。"
"我知道你听不进去我的话。我只是不想让你后悔。"
"什么意思?"
"没什么。"蚂蚁摸出了十几块钱,然后又摸其他口袋,但是最后他放弃了搜索,面带遗憾地说,"只够吃顿拉面了。走!"
我像是从非洲刚刚获救的人质一样疯狂地吃了满满的一大碗面条,甚至夸张到,我连面条的汤也一饮而尽,最后我把随面赠送的那一盘小菜也吃了个精光,最后我看着蚂蚁目瞪口呆的那一碗,问了一句:"你不吃了吗?不吃的话给我吧。"
"你一定是饿鬼上身了。真的。"蚂蚁笃定地看着又吃了一碗面而露出了心满意足微笑的我。
他哪里知道我连续三四天断食的恐怖。
吃完了两碗面的我,又恢复了炯炯的精神,开始生机勃勃起来,食品真的是最大的安慰,我想。
"方琳是不是跟你借钱了?"蚂蚁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
"猜的,据说她借遍了所有认识的人。"
"你借给她了吗?"
"我自己都养不活,还有钱借给她?"蚂蚁瞪了我一眼,生气地责备我。
"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蚂蚁说:"跟温特去海南岛了。"
一句话把我从人间打落到地狱。几乎是在同时,在我的内心里升腾起了一阵无可压抑的怨恨。
原来,满世界的借钱,妈妈生病是借口,她不过是跟温特去旅行。
如此浪漫的借口,如此恶劣的手段,想到这些日子来我所为这笔借款所承受的委屈,方琳在我心里的地位顿时划为零。我几乎在这一个时刻决定了对方琳的厌恶,我厌恶她的虚伪,厌恶她的鬼祟,厌恶她一本正经的说谎本领,厌恶她背地里喜欢搞东搞西的个性,她那些看似阳光的天真,也是为自己包裹良好的一张皮。是的,没有人是纯真的,所有貌似纯真的人,不过都是不约而同地为自己包了一张皮,谁都无法看清楚皮内的真实究竟是什么样。
"你好像挺生气?"蚂蚁问。
"是挺生气。方琳告诉我,她家里出了大事。她还欺骗苏美说她的妈妈生病了,而她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
"她这么说?"
"是的,所有的人都在借钱给她,到最后是赞助了她一场旅行?"我的声音几乎开始颤抖,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想到她竟然卷了所有人的钱,去买温特的开心,是的,她去买了温特的开心,而让所有人为此买单。
"这也没什么。"蚂蚁一点都没有了解我心里涨开来的愤怒,他倒是觉得我的表现有些夸张。
"方琳跟温特,是在谈恋爱吗?"
"不清楚,应该不是吧?"
"不是。竟然会一起去旅行?"
"旅行也没什么。只要有钱,随时随地都可以去旅行。"
"可是,你知道这次旅游的意义吗?!"我失声尖叫起来,旁边的人都开始侧面,可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歇斯底里地说,"这次旅游,她得到了快乐,而我为此已经饿了四天肚子!"
我没有夸张,说完这些话,我的眼泪跟着掉了下来,而且是那种一串一串疯狂掉落的那种,此刻我已经不再掩饰自己,此刻我觉得蚂蚁值得倾诉,此刻,我似乎想得到一种灵魂上的救助,此刻,我几乎要撕破自己的那张皮,让一切赤裸裸地呈现在阳光下,月光中,风雪里,江湖边,是的,一切没有什么了不起,即使我勇敢承认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对比起四天的饥饿,温特去旅行这件事更令我疯狂,是的,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能够,就这样跟方琳骗了所有人的钱,去了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里去晒太阳了?
蚂蚁面对我越来越夸张的表情,显然是开始重视起来,他买了单,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已经是众目睽睽鸦雀无声的面馆。
蚂蚁沉默了一会,看我的哭泣逐渐有些平静了,然后问:"你需要多少?"
我抬起头,"啊?"
"你需要多少钱?"
我摇摇头,他的问话温暖了一下我,但是钱并不是重要的,什么是重要的,我不想坦白。
蚂蚁抽了一口烟,再次沉默了一下,然后又拉着我的手,走到了红房子门口。
龙一正在门口打电话,看到我和蚂蚁的到来,非常开心,冲我们打了个招呼,然后作了一个让我们先进去的手势,继续通电话。
我们找了一个窄小的卡座,挤在一起而坐,一会龙一电话完毕走了进来,蚂蚁说:"龙一,这月的演出费预支给我。"
龙一稍一皱眉,但是看到我和蚂蚁的奇怪表情,便没有再追问地从钱包里拿出了钱。
蚂蚁接过了钱,说了声谢谢,然后把钱给了我。
我被蚂蚁的举动吓坏了。
龙一也被蚂蚁的举动吓坏了。
我们眼前,仿佛不是那个一直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的蚂蚁,而是变成一个极度具有威慑力的奇怪的男人。他这样的严肃和认真的态度,是我们连想象力都无法达到的。
这一刻,不能不承认,我接过了钱,对蚂蚁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
那天开始,我跟蚂蚁变成了日日见面的情侣,并不只是因为他的钱都给了我,他必须几餐都要找我来吃饭,而是通过这一次的事件,我跟蚂蚁象原本在天上飞翔的虚幻世界中的两只鸟,而突然被一阵风吹到了同一星球上,而相依为命迅速地拉近了我们身体上的距离。
而精神上的契合,根本不是我们彼此的愿望。所以它的存在与否,显得一点都不重要。
与此同时,我糟透了的心情也在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的当口中得到了缓解。
但是更为可怕的是,我对温特的爱,却随着这些微妙的变化推进中,变得越来越强烈。
是的。越来越强烈。
妒火焚身这个词在这次旅行事件中,让我充分领略了其含义。
我无法控制温特,正如我无法控制任何人一样,我不是命运之神,所有谁将如何走自己的人生我根本无力去插手。
我的心被复仇女神占领,我发誓牢牢的记住这一次的教训,永不相信任何人,永不妥协任何一步,永不会再存什么弱智的仁慈,永不再念顾任何一段毫无意义的破感情。
我要,彻底改变这不阴不阳的局面。
我不想再有任何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