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的人们都已葬于谷底 ◎文/陈晨
○
2006年的8月。
与很多人说了再见。
与很多人再也没能相见。
一
在涠洲岛,大多数时间和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在一起。是码头边烧烤摊老板的儿子。
岛上的烧烤摊,是小岛上大多数居民的娱乐场所。露天摆放着塑料桌椅,还有一台大电视机,音量很大地放着流行歌。很多人在这里喝啤酒,吃烧烤。
他是一个热心但腼腆的孩子。第一次和他说话,是问他,你在哪里上学?他显然是被我这个突兀的问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座小山。有些支支吾吾地对我说,学校就在那里。
他所就读的是岛上的盛塘小学。
他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他。他的胆子似乎渐渐大了些,时不时还转过头看看我还有没有在。
他说,你听到草丛中“哧哧”的声音没有?
确实有微弱类似昆虫的鸣叫声从草丛中传出。
那是蛇的声音。他说。
我一听吓了个冷战。他又忙说,没关系,岛上的蛇不会攻击人。
走了一段很长很陡的山路,终于到了盛塘小学。学校的大门没有锁,铁门已经有些生锈,上面有斑驳的锈斑。
小学没有传达室,只有一排平房,应该是教室。操场很小,而且杂草丛生。几个少年借着月光玩着一只破旧的篮球,篮球架破损不堪,篮筐摇摇欲坠。
少年们在激烈地抢球,时不时发出尖叫和喝彩声。
而自己站在他们面前,眼前的一切都是与自己无关的。
我只是一个过路者而已。
后来我知道那个小男孩的名字。他说他叫家林。
我常常和他聊天。他说,岛上的孩子一般读完初中就不再读书了。岛上也没有高中,只有很少的孩子去北海读高中,一个学期才回来一趟。
他还告诉我,傍晚可以去码头买新鲜的海鲜,然后让饭店的老板娘加工,这样可以省很多钱。
我常常买棒冰给他吃,起先他还有些羞涩,但后来就非常乐意地接受了。
看着他兴奋地剥开包装纸,一口把棒冰塞进嘴里,又吐了吐舌头打了个寒战。我对他说,家林,你这个样子真美好。
和他提起过自己想看涠洲岛的日出。他四点钟就跑到旅店来敲我的门。
我与他一起爬上山坡,边爬他还边催促着,快啊,太阳马上就要出来啦。
终于在太阳升起之前爬到了山顶。不久,巨大的红日从海平面上缓慢地升起。夺目的光线影射在海面上,随着波浪一起起伏。
在涠洲岛上,那个叫家林的小男孩。带我去教堂。在傍晚的时候,拎着小筒找我去捉螃蟹。在晚上,带我去爬灯塔。通过他和老板的交涉,使我买到便宜的香蕉和大闸蟹。
有的时候,还会淘气地问我,大哥哥应该是有老婆的人了吧。
常常会被这样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
二
在涠洲岛的第二天,住的旅馆里来了一群昆明的大学生,几乎占了小旅馆里所有空余的房间。
他们成群结队地出去玩,一起在旅馆楼下的大圆桌子上吃饭。男生和男生坐一起,女生和女生坐一起。
晚上,他们在沙滩上放烟火。
那时,我刚好路过。就停下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一个女生在分发仙女棒。看到我,对我微笑,她说,你也一起来吗?
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朝她摆摆手。
没关系啊,一起来玩吧。她说着就拿着几根仙女棒给我。
那个夜晚,沙滩上的风很大,很舒服。
那个夜晚,和一群素昧平生的大学生们,放完了三百根仙女棒。
那个夜晚,我很好。
三
从涠洲岛回北海,没能买到快船票。只买到了从海口驶来的大船票,而且是站票,没有座位。
大船人多而且行驶缓慢,就连甲板上都挤满了人,自己只能背着行李坐在过道上。
用手紧紧地抓着栏杆,把身体倾得很低。
涠洲岛渐渐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了海面上。
那个时候,把头埋下来,用手捂住微微发红的眼睛。
坐在旁边的广州男孩,带着女朋友一起出来旅行。
女孩在地上铺了报纸,缩成一团睡觉,男孩坐在旁边看行李。
突然,女孩醒来拉着男孩的手冲到了甲板上,兴奋地叫了起来。
“它要掉下去啦!”
远处巨大的红日正在被海面一点点地吞噬,最终,隐没在了平静的海面上。
“唉……它不见了。”女孩有些丧气地说。
它不见了,它消失了。但是,在另一片海域,另一个国度。它正在骄傲地升起。
而那些我们自以为已经在生命中退去的部分。却早已在不经意间,用更加鲜活的姿态,构筑成我们强大的未来。
四
我想……一直走下去。
五
在中越边境,我迷了路。
所乘坐的客车终点站是东兴(中越边境城市)。而我在恍惚地听到售票员说“到啦!到啦!”后就迷迷糊糊下了车。而当我发现这不是东兴,而是东兴的前一站的时候,客车早已开远。
被滞留的地方是一个在广西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庄。又或者说,这仅仅是个村落(比村庄更落后一点)。没有旅店,甚至连个小饭馆也没有。问了当地人,他们说,这里没有去东兴的车,只有等路过这里的客车。而我从车票上可以看出,自己乘坐的这辆客车是当天的最后一个班次。所以,只有等到明天,自己才能走。
无奈之下问了当地人这里到东兴的距离,回答却令人欣喜。
“很近啊。”
“一会儿就到啦。”
“已经不远啦。”
于是决定步行去东兴,因为滞留在这个连旅馆都没有的地方也不是办法。
可在走了一个小时后,两个小时后……就开始后悔,并渐渐进入了绝望的状态。
没有人,没有车,客车上提供的矿泉水也已经喝完了。天也已经完全黑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公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芭蕉林,灰色的公路仿佛没有尽头。而东兴,仿佛还在很遥远的地方。
现在终于想明白了,每个人对“很近”“一会儿就到啦”的概念是不一样的。
或许你觉得很近的距离,而对别人来说却很远。
而“一会儿就到啦”的这个“一会儿”或许是开车所花的“一会儿”。而这个“一会儿”可以是几分钟,也可以是几个小时。
“锦衣夜行”应该是个很美好的词吧。
可当自己真正孤独地行走在黑暗中,却只有无端的恐惧。
当自己看到从远处驶来的客车的时候,虽然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眼睛,但还是可以用“喜极而泣”来形容当时的自己了。
车上,司机疑惑又惊讶地看着自己。
“怎么会一个人呢?!”
“竟然会走着去东兴?!”
“以前这里都有越南人出入啊!”
而自己也只能用“啊”“哦”“唉”来回答了。
半个小时后,卡车终于到了东兴。司机帮我找了合适的旅馆。下车的时候,塞给他50块钱。却被他退了回来。
好像是在看着装满香蕉的卡车远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对那位好心的司机说一声“谢谢”。
他帮了我,甚至是救了我,而自己,却连一句最简单的“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六
去旅行之前,听到很多人这样说:
—你不要命啦,万一被变态盯上怎么办?!
—路上有很多坏人啦!
—小心被人骗啦,他们最喜欢骗像你这样的学生。
似乎没有人对自己说过“放心好啦,总有人会帮你啦!”这样的话。
其实,这个世界与我们所臆想的并不一样。
七
阳朔的西街不长,酒吧却很多。
听说过西街的由来,仅仅是因为“鬼佬”们喜欢阳朔,喜欢漓江,就留在了这里。很多人靠开酒吧为生。西街上的很多酒吧,都是鬼佬们所开。每一个酒吧都个性鲜明,没有丽江那样的烂俗。
很多“鬼佬”背的旅行包是我的三倍大。里面放着他们全部的家当。他们背着大包像蚂蚁一样在地球上一点一点地爬行。
看到很多“鬼佬”。喝完的易拉罐,不会马上扔掉。一直拿在手里。然后给在西街上捡破烂的老人。
第一天,我租了自行车,自己骑车去看漓江。
还没有骑出西街,一个大胡子男人就冲到我面前。伸出手,微笑地拦住了我。
“What?!”自己当时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他微笑着指了指我的车轮。原来,是自行车的停车柱还没有踢上去。
西街上有很多攀岩团。很多人来阳朔就是为了攀岩,澳大利亚男孩开的小酒吧,只要在里面买饮料,他就会带你和他一起去攀岩。
那天,我和两个“鬼佬”,还有一个上海男孩,去象牙山附近的山峰上攀岩。
我非常勇猛地第一个冲上去,一个“鬼佬”便喊道:“NO!NO!”
原来是保险扣还没系。
比想象中要难得多。手和脚根本不知道怎么使唤。一爬上岩壁,身体就像僵硬了一样,不知道怎么动弹。我和那个上海男孩试了很多次都败下阵来,只有在山下看着两个“鬼佬”越爬越猛。
等“鬼佬”们爬下来之后,一起去附近的小店买冰可乐。
一个“鬼佬”很大方地帮自己先付了钱。但喝好之后,对我说,“Boy,give me two yuan!”
愣了愣,然后,拿了两个硬币递给他。他很自然地塞进了口袋里。
但我喜欢这样,喜欢这样的纯粹。
在西街,看到很多组团到这里的游客,大多数是“走马观花”游。只是在街上走一走。他们的游程很紧,甚至没有停下来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导游在前面举着小旗子,一大帮老老少少跟在后面,活像小学生的春游。
在“曼陀罗”里,遇见一个湖南的老师。
他说,是学校组团到这里旅游。在阳朔只待一天,游了漓江便回桂林,令人失望。于是他脱离团队,在西街上已经待了两个晚上。
和我一样,白天在旅馆里睡觉,晚上出来。像夜游神一样。
鬼佬,夜酒馆,LIVE,模糊的灯光,左手臂上新文的刺青。
这些都属于在阳朔的夜晚。
八
如果真的可以……一直走下去。
九
靖西峡谷,Jeep小心缓慢地行进。
公路狭窄,下面就是翻腾汹涌的江水。时常因为有大块石头从山上坠落下来挡住去路,经常和司机还有其他两个背包客下车推石头。巨大的石块滑落入江水中,隐匿在奔腾汹涌中。
司机说,前天有辆从云南来的车,因为下暴雨,连同山上滚下来的巨石一起被翻进了江里,大概连尸体都不能找到。
司机又说,每年这里的事故大概有几十起。峡谷太危险,旅行社都不敢组团进来。
在这里出事的人们大部分尸骨未存,他们被永远葬在了幽深的峡谷里,只有奔腾的江水带着他们的灵魂去往另一个世界。
峡谷。空中哽咽的乌云。瀑布倾泻的声音。江水的翻腾声。飞鸟哀长的嘶鸣声。
我知道,这些,都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据。
我知道,他们没有后悔。
Jeep停在了峡谷的小路上小作休息,司机下车伸了两个懒腰。其他两个背包客立了三脚架拍对面的瀑布。
突然好想对着峡谷呼喊:
“喂—”
“你们还好吗?”
“你们还在吗?”
“我一直在这里!”
愈远愈行 ◎文/马玲
手脚冰凉,穿邋遢的白色毛衣,宽松,不束腰,没过膝盖,把整个的自己套进去。袖口会有简单的蓝色棉线编制的花纹,水洗蓝,镶嵌式。低头可以看到胸前各色条绒聚成的一个个不可名状的图案。像黄昏到来时隐印在空气中的各色云朵,一点一点抚平,一丝一丝衰退,串了色。却终是错过看黄昏的时间。头发吊在胸前,齐眼刘海,赤脚。也许该配上双绣鞋,红色缎面,鸳鸯抑或蜡梅。可以避过尖利的石块抑或是这雪的湿,让露出的脚踝显得亭亭玉立些,像红叶映衬下那刚出水的白色莲花。叶子仿佛可以滴出血来。
不过似乎是不必要了。就这么逃出来,什么都被丢下。在路灯打下的暖暖橘光中,雪一片片飘着,不紧不慢地。融化在发际,像是此刻我静止的思维。不会将细细的发丝扬起,飘逸,不会冷到手指僵硬,单是抬脸看着。将膝抱在怀中,安静地靠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静止在长椅上,一声一声,笃定,是生命的旋律。
很普通的椅。简单的座,镂空的倚,黑色生铁打制的扶手,也没有木制的雕花做纹饰。素,一同隐在这雪里,但仿佛是架有着穿黑色燕尾服戴相同款式绅士帽的老鼠骑士和镶金车辕以及八匹高大英俊毛皮闪亮抬着前蹄正在嘶鸣的马的南瓜车,有着黄白相间纹式的帷幕下,少女的等待。只是少了王子。
雪还在下,像天空从无尽黑暗深渊传出的泣诉延绵不断,将仅剩的圣洁降下,留下墨一般的暗摆在那里。仿佛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不断地倾倒。就这么看着,仰脸,不知所措,如同盥洗室蓝白相间的瓷砖上闪着银白光泽的铝制架子上挂着的已被晾干拧不出什么水分正在慢慢皱缩的湿巾一般。空洞洞的夜深邃地凝视着一切,闭上眼,就这么沉沉睡去。自己拥抱自己,自己温暖自己。
匀称的呼吸,嚅动的小嘴。没有长长的睫毛盖住轻合的双眼,没有淡淡的绯红漫上双颊。只只心安,抱住自己像拥住全世界。
这是个只有夜的小城,周而复始,如同月的东升西落。每一天,都是夜的开端,一切都早以习惯夜的光泽。我喜欢这没有光明的始,只剩灯的温度让我不觉前路迷茫,就像在这夜中孑孑独行的黑猫有副穿透暗色的眼,和小城融为一体。在一朵朵橘色光芒里,愈行愈远。
夜在灯的温度下喘息,一声一声的。像是生命之泉缓缓地流淌,不竭,少了种凝重却平添几分希冀。美好就这么抽枝生叶在细节中悄悄绽放着。绚烂,美丽如开在这深色幕布后几朵乳白的渗着悠悠香气的睡莲,一绺一绺,沁人心脾。会是久违的心醉。
醒来,灯的温度却是淡了许多。靠近椅的另端,一方影罩了下来。看清的,一个女孩。
在意。不在意。有种心安,之后不知为何生出那几分慌神。像表面精致掰开可以看见许多散渣零零碎碎地掉在桌面上的淡黄色海苔味咸饼干般一点一点吸了泛白黏稠有着诱人光泽的酸奶,如口之感顿然新鲜,虽不及防备略显仓促不一定可以马上习惯,但却不乏真实。不会有软滑甜腻轻轻染了舌尖一方方占据口腔,可会有微微的咸漫上来。会想到遥远的海遥远的海鸥的鸣叫,一声一声的。
可以嗅得到温存,气息,那来自静谧的飘着雪泛潮的空气中,始料未及。就这样,我看到了面前向自己不断延伸而来的两根有着银白金属光泽的轨。和雪一般的素让我就这么轻易地将它们记住,在早已发黑但却无比坚定的枕木的印衬下连接着远方的世界和这近处的我。此时的它们就像是两株富有魔力的长着丝状可以无限延展开来的触手的植物。就这么没有防备地伸了过来,先是轻轻地探然后便触及了心底那最软的温床。它们将种子播在那儿,在静静地流淌着生命源泉的地方。它们生出来,用同样的丝缠绕着。包裹,像芭比娃娃那蕾丝制精美的外衣。就看着,束手无策。
一起走,她就这样张开唇用渗着沙哑的嗓音对我讲。还望着那两根银白的轨,牵起我还微微颤着的手。一只藏银质地的镯子在白色衣袖的蓝色花边下时隐时现。看不清是什么古老花纹镌刻在上面,不过那似乎顾不上了。在这个只有夜的小城度过的最后一晚,我遇上了从此叩响我那扇沉重的黑色雕花装饰的布满灰尘蛛网的大门的女孩。
依旧清晰地记得说过的话,她叫燏昕,我叫昱原。我们会做好朋友的,对吧。
不知这是离开的第几日,站在车厢相连接的地方,会有清新的风从密封不严的空隙中密密麻麻地涌进来。他们是夜的孩子,贯穿我空荡荡的上衣上各色的条绒聚成的圈状图案。被裹在其中,就像正在风中摇曳的蝶,生命在舞中衰竭,还以为是搭上了美丽的嫁衣。多想就这么乘风飘去,伴着轮与轨相触的声音,以及,这在空气中不断飘荡的“呜呜”的汽笛幽咽的哭泣。恍惚,一个影子就这样走近了我,如同在那样的小城,那样的夜。抱紧。
暖暖地,漫了上来,从胸口展开,一丝一丝,触及我冰冷的四肢。像巧克力在唇间融化在舌边静静地流淌,醇香无与伦比,感受得到温度的凝固。
风还在吹,夜色如大团的浓墨在宣纸上渲染开来。凝重,深邃,穿透。两个女孩在一起就这样相拥着,相互温暖,互相依靠。在车厢那发白的荧光灯管的照射下,身旁那扇未合紧的塑料质地白色的推拉门在车身的晃动下先是向左然后向右猛地滑去,周而复始地运动,泛着些诡异的色彩。不明的光。
心安地闭上了眼,一个声音……睡吧。
微微地晃动,很暖,一直持续的状态,不褪。有完完全全已是被橘色所浸透的光穿透鼓膜。听到的,灿烂,那是可以响彻心扉的光明。
快看,那是太阳。就听见燏昕的声音也浸着温暖,像一块吸足水的海绵,沉甸甸的,掂起来会有汁液一滴一滴经不住承载跌落。晶莹剔透,可以折射光,变成五彩缤纷的。
目光迎了上去,看见了自出生记事来从未有的光明。空气凝结,听得见心跳,一声一声的。周遭的光亮,物体就浸在这其中闪闪发光。交替闪烁,刺痛双眼。习惯地伸手想要遮挡这眼前的光线,却发觉右手边那棉线编制嵌在袖口那蓝色花纹下的银制的手镯上古老的花纹突现着,字符在光中流动,像是数只蜿蜒爬行的蛇将躯缠绕,堇色,在白光的映衬下格外精致……
指间的温度在降,一丝一丝褪了下去。从指尖向下,看不到了。恍然发现自己仿佛是座透明的橘色玻璃雕塑,在渐渐的炙烤中熔化,与光融为一体。变成雾状的颗粒,四散,会飘浮在这满是光的味道的空气中。
燏昕,我看到光了,小城从此不会再只有夜,光会来,会从我散尽的方向来,我是孽,是原罪,我的降生带走了小城的光与热,现在要交还了。说不清的,是这故事的开端。结尾同样模糊,不可思议莫名其妙的,是无尽的遐思,感叹同样并存。
这是缥缈的足痕,印满了灰色和黑色交织的四瓣花朵。会有芬芳的香,但终不会久。
那是光的印记,载着,愈远愈行。
温习从前 ◎文/陈怡然
宿舍楼下有好多只猫。我跟小敏说,你看它一点都不怕人。因为它每一年都见到好多好多的人。每一年都能见到百来个新的学生。我们所有的学生。在这里三年,认识的人也就那么些,跟过眼云烟一样。我们也混迹在人群中,被推着推着走了。不像那只猫一样,一辈子都在这里。
所以我们才会数星星一样地数记忆。太多得多到数不清楚。
初一的学生总是在食堂看电视,端着夜宵聚在一起。看见进球了就喝彩不记得是夜里。好像就在不久之前,课间餐时间班上会有很多同学去看NBA。可是现在好像不是那么多人会去吃课间餐了。以前那条路,穿过楼梯,走过二楼的花园,下楼,到食堂。都有点陌生了。
经过初二(1)班教室的时候。那已经人物皆非了。老师贴的五个静、竞、进、净、敬字,都被揭了。还有旁边的照片,那次辩论会的一些瞬间,都被清除掉。还有最后几个月刚刚贴上去的全班画像,PRT大叔和小敏画的,唯独缺了个吴ZK的两张画,也不知了去向。因此那日跟BOBO和阿春还欷歔了几声。人去楼空,人走茶凉啊。
那一台电视,已经很少被使用。以前天天都放Jay的歌,还有男生最热衷的《百战天虫》。这个游戏过生日的时候有人在我家电脑上装了,我至今都还没有删。那些早读前一群人围在电视前面看大炮打得小虫子生命值减弱而哈哈大笑的日子,一去不返。还有6∶20到7∶00的影视课,看了不记得多少次电影。就算一段时间受潮影像模糊,还是依然看。看的是《雏菊》和《霍元甲》,还开玩笑说我跟孙俪长得像。
上体育课的时候,男生女生经常在一起打篮球。虽然我们的技术很糟糕。但是有蒋蒋的激动和阿春的疯狂三分。还是很有乐趣的。我们还经常排斥比较厉害的黄QL和PRT大叔,但是现在体育课总是没有尽头的训练,做反复而无聊的练习。阿春连投三个3分没有进一个,失望得吼了半天。也因为六点要上课,所以五点以后都没去打球了。还是去打的同学,也不能再玩那么久了。一边在余晖中打球一边看着太阳沉下去的日子,也是一种奢侈了。
总是写总是写,但是总是写不完。好像有很多东西,都拥挤着争着要我们记住。人除了今天,所有的日子都是回忆。所以就有太多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缅怀。不过事情再坏,至少我们这二十几个人,磕磕碰碰,吵吵闹闹地到了现在。还是在一起。等此年六月过去,我们即使分离,也是曾经在一起。
我仍清楚地记得,Avril有一首歌,扯着嗓子在唱:“I’m with you.”
且行且珍惜 ◎文/周悟拿
因为全世界都那么脏,才找到最漂亮的愿望。
因为暂时看不到天亮,才看见自己最诚恳的梦想。
—题记
一个有很多作业的夜晚,居然难得一逢地停电了。我无奈地停下手中的笔,摸黑走到窗前,只见居民楼全都归于一片黑暗。我内心焦灼,因为那些作业还静静地躺在桌上。
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只有睁着疲惫的双眼和黑暗对峙。又在窗前徘徊了一阵,便百无聊赖地开了手机。
一开机就收到桑给我的短信:“你还记得那年的我、那年的你吗?”
在一片彻底的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显得非常扎眼。我怔了一怔,眼睛有被刺痛的感觉。
桑是出生在七月的孩子,热爱炎热惧怕寒冷。她像一朵在夏季尽情盛放的罂粟花,余下的三个季节被她用来缅怀上一个夏天、期待下一个夏天。
桑很喜欢那个叫朴树的歌手。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说,等我长大以后,我要把房子买在小朴家旁边,我会微笑着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我已经喜欢他很多年了。
每一次电视上有小朴的身影,她总是急急地奔过去看,睁大眼睛,抿紧嘴唇。她所展示出的爱与坚定,让我深深佩服。
可是,还没有等到桑长大,朴树就结婚了。他娶了一个很平常的女孩子,丝毫没有歌迷们所期待的流浪气质和艺术气息。这个原本一直沉溺在校园情怀中的大男孩,就这样结束了他漫长的青春期。他终于还是从那一场美好却不可长久的梦中醒来,走上了每一个普通人都要走上的道路。
后来,桑也终于从这场梦中回到了冰冷的现实。现实里,没有走过漫漫长路的飘飘白裙,没有常开不败的夏日之花,没有持续得仿佛一生一世那么绵长的夏天。
是在高二结束后的那个七月。因为要进高三,我们已经开始补课了。在第一天补课的那个傍晚,我们一起走出校门。走到那个我们走过数百次的街角,桑停下了脚步。她脸色是往日所没有的严肃和沉着。她认真地对我说,我们必须要努力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只觉一阵心悸,喉咙发干,什么也说不出口。是啊,我该对她说什么呢?指责她放弃了昔日所珍惜所追求的东西吗?不,这绝不是她的错。是因为这个世界太过现实,现实得一点余地也不给我们留。
那个傍晚我们还说了很多很多话。我们把目标定在北京,祖国的心脏。我们约定好,在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一路北上,一起离开这个南方城市。
走过那个街角,夕阳在我们的视野里氤氲成一幅血色的水彩画。
如果说那个傍晚之前的桑还只是个孩子,那么,她的抽丝剥茧就从那个傍晚夕阳余晖中开始。
于是不一样的道路就这样铺展开,不一样的桑和不一样的我,也在这条道路上渐行渐远。
我们的世界里再没有飞起来的诗句和断不了的妄想。生活都像清冽的水,一天天流过去。我们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这些陈旧的回忆扯痛我的神经,突然,屋内的灯亮了,来电了。
我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不由得微笑了。也许桑也和我一样,在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回忆。回忆还未落下帷幕,明亮的台灯光就把我扯回一堆堆作业面前。纵然多么不愿意,我们仍旧要回到现实,从流曳的光阴中抽身而出。
可是桑,我又怎么能忘记,那个热衷于梦想与热烈、高举罂粟花环的你?
亲爱的桑,谢谢你,这一路上都陪在我身边。在天亮之前,就让我们暂且点着烛火,好好地走完这一段路。偶尔想起过去,且行且珍惜。
我的正在进行 ◎文/郭佳音
从一切里挣脱出来,生活原来是这样简单。
一个月以前我在上海,因为获奖而兴奋。两个月以前我在拼命读书,准备各类提前招生考试。三个月以前我看不到人生可能的种种走法,灰暗迷茫的样子,坐在那间已离现在的我很远很远的教室里,等待着前排同学传过来的又一页习题。
而现在能够在电脑上敲字,刚刚看过一部好看的英文电影,在初春时节还很冷的天气里吃雪糕吃到想吐。
穿从家里带来的浅蓝色棉睡衣,厚厚衣领拥在脖颈周围。
这种幸福。
前几天给手机里存着的高中同学电话一个一个拨过去,好不容易有一个接了,聊了一阵。很好奇地探问班里的事情,得到的回答却是淡淡的。于是坐在寝室的床上,心微微有点凉起来。手指甲在学校统一发的蓝色被单上乏味地划来划去。
我是班里的幸运儿,提前半年被这所名牌大学录取。从此远离高三的水深火热,一步迈进大学之门。全新生活来得这样猝然,弄得我像还没长大似的,跌跌撞撞。
后来我给另一个高中同学A发短消息,半开玩笑地让他转告我高中时期走得比较近的同班男生,说我很想念他。
手机沉默半天,终于有了回复,打开一看,A说,我想,他一定很想念他的清华。
大笑过后。
原来远远望着高三,也有无比疲乏的感觉。
我走在学校的情人坡上,草地厚得让人有睡意。音乐总是很动听。整个校园好像都在催人恋爱,不要对不起这大好春光。学校和老师们对恋爱的态度变得很暧昧,父母开始跟我谈择偶问题。吃饭时的对桌男生,一副读书读傻了的样子,买了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讨好地喂给女朋友吃。
想起高中时候周围的故事,男女主角总是凄惨得让人怜惜。
常常看见的,是楼梯拐角处,小小双手秘密而坚定地交叉紧握。那时候的甜蜜,就是楼下小吃铺里的一个煎饼。男孩买来,女孩热腾腾捧着,弯起嘴角小口吃掉。谁知道数年后的他们,会不会在不同的大学不同的咖啡馆里,笑着说一声来迟了,坐在别人的对面。
那天重拾旧时的好音乐,无意间又听到南拳妈妈的《香草吧噗》。怎么重播如此念旧的镜头,在离开之后,场景人物画面时空都还没变过。
未待后悔,可以青涩的年月已经过去。
那段从前,怎么去捡。我的世界,一直向前。
买来很多很多的书。其实还是很少,因为大家都不读书,所以才显得很多。
宿舍只有一层书架,已经被我塞得满满。
上面有叶芝的集子,《凯尔特的薄暮》,暗绿色哑光封面。看起来一副不好懂的样子,因为诺贝尔获奖者的书我一向看不懂。
有几本杂志,是看到学校里所有的玉兰花全开了的那天,一时文艺腔泛滥,跑了老远买来的。当时以前在家看的那几种杂志缺一本《收获》,老板看我很沮丧的样子,竟然跑到另一个报刊亭帮我买来一本又卖给我。
突然就觉得这是一个好地方。
后来我跟朋友说我们学校的玉兰多么好看,他不肯信,说一直觉得玉兰的样子很矫情,像是故意长来给别人看的。
其实早上赶去上课的时候,一个人吃过饭从食堂走出来的时候,在校园里听到好听音乐的时候,阳光温和抬头望天的时候,那些白色的玉兰所给我的感触,不仅仅是因为它是美丽的花朵。
只一瞬间,世界仿佛能迎合心里的声音。
是盛放的姿态。
呵,该说到图书馆。
上个周末又看《情书》,并且又一次因为纯白窗帘拂过美少年读书侧脸的镜头而微笑不已。现实里的图书馆从来不是那样子,而是一排排的理工男生笔记本电脑荧光明亮,写作业写到一半的女生歪到男友肩上呼呼大睡,热热闹闹,背着大书包走来走去找不到可以坐的位子。大家都在看自己带来的课本,很少有人跑到林立的书架间翻一本来看。
有时候甚至觉得把图书馆推掉,再建一栋高级一点的自习楼,大家一定会很欢迎。
至于美少年的问题……想也不要想。
所以现在的我,总算变成不怎么读书的人,每天在寝室做作业玩电脑,在图书馆做作业玩电脑,在自习室做作业玩电脑。
有企盼恋爱的心情和渴望向人宣布恋爱的勇气。好像刚获得驾照的人,特别喜欢开车上街转悠一样。
背后有了戳戳点点的手指,哎哎哎,那个就是某某某。手机里有了“同学你好,我们可不可以认识一下”的短信。永远背着黑色双肩书包,不用穿校服,悠悠荡荡,心里可以什么都不想。
偶尔买书,偶尔逛街,偶尔想起过去的人和事。
离那个被人唤作“小灭绝”的高三理科班女生那么远。那个时候的她戴着重重的眼镜,严严实实地垂着眼睑,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班门不出,校门不迈,养在深闺人不识,无人选去君王侧。抽屉里藏着的小说或诗集,只在最讨厌的课上抽出来悄悄翻看。
原来哪怕只是过去那么一小会儿,都已经是过去时。
那些交付给过去的感伤与感叹,那些交付给将来的转折与转变。我的正在进行。
下一站,百乐园 ◎文/刘禹婷
戴黑礼帽,套白漆衣,公交1路车在1995年的路上兴奋地颠簸。熟悉的风景渐缓地滑过车窗,售票员响亮的哨声喊声一前一后穿越人潮:“下一站,瓦窑坝,准备下车喽!”车门一开,我就迫不及待地下车,奔向院落。
这一站,是珍藏着欢乐时光的老院,是我与伙伴的“百乐园”。
回忆里斑驳的铁门被悄悄推开,轻捷的麻雀一惊,直蹿向云霄。近黄昏,厚重的云雾盘踞在天,夕阳乘空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好像海中游鱼翻滚着金鳞光。青石板一路跌宕着南下,白墙灰瓦零散地撇在它两边,户户相挨家家相亲。
院口晾衣的阿姨见了我,笑逐言开:“回来啦?”从兜里掏出五颜六色的糖,“都给你!”我自然地接过,塞进嘴里生出甜蜜:“谢谢阿姨!”母亲后来,两人同倚光滑的石井栏闲聊。我索性扔下书包,一溜小跑地扯着嗓子喊:“出来玩啊!”沉静的院子鸡飞狗跳;老人们和气笑问,饿了没?伙伴们快活应声,就下来!
大人手忙脚乱地做饭,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人们闲话家常的喧嚷声汇成一首此起彼伏的生活交响乐。袅袅炊烟绕上房梁,缕缕饭香夹杂着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伙伴们从敞开的大门拥出,或跑到碧绿的菜畦里捉迷藏,吓跑“白娘子”兄弟菜花蛇;或者攀上落英缤纷的桃树,诵一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或者抓鹅黄的婆婆丁和深绿的边兰,用石头捣碎,做成“韭菜炒蛋”,好事男孩抛只蛐蛐儿上去,美名其曰:“加荤。”……确有百种乐趣。饭时到,还有谁家的父亲大声招呼:“孩儿们开饭了!”又蜂拥而归。在孩子眼里,邻里亲情就是伙伴们一起嬉戏成长;彼此之间也起争执掉眼泪,却只是百家欢乐中一丝生活的点缀。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起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老院的人搬来又搬走,“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繁花尽谢时,我也随父母搬进城区单元房。新院的铁门冷漠地一关,人人都爱自我的世界。老院去了,旧邻散了,搭建在邻里亲情上的“百乐园”也成了永回不去也到不了的地方。其实,相比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是简单朴素的小屋,我们更在乎的是一个良好的人文环境,一个方便的沟通平台。而钢筋水泥的森林是牢笼,是枷锁,是火焰山,是沼泽地,是魔鬼心上的巨石。尽管父母商量着一定要再找个好邻居,但我们与新的邻居也很少有交集,见了面最多笑笑作罢。
一日乘公交214路回新家,偶遇老院的姐姐,竟无语凝噎。她问,现在还好吗?邻居呢?我点头又摇头,过得还好,邻居却很生疏。她笑吟吟地抚我的脸说,你要敞开心才是。“下一站,市政府,下车的乘客请准备。”电子广播机械地响起,我不明白地下了车。
拖着疲惫的身躯爬到家门口,发现忘了钥匙,只得干坐梯上等母亲。
“嘎—”邻居的门蓦地开了。头发微卷的中年妇女探出富态的身子,灿烂的笑容荡漾开来:“邻家小妹忘带钥匙了?进来坐坐?”我诧异地盯着她闪亮的眸子,心里一阵触动,赶紧起身随她入内。厨房里文火炖着汤,锅边“咕嘟”地冒着热气,不知怎的我竟闻出家的亲切的味道。
她递上温润的绿茶,我宛如当初自然地接过,窗外静默草木间何时多了稚子嬉戏?妇人见我瞧得出神,就说:“我早想认识你,可一直不好意思,今天才有机会。”她说着顺手一指向窗外,“那是我孙子,喜欢你的文章呢!他比我们大方,说院里小孩互不相识,还是玩着就玩到一起、亲如一家了。”应着这汤香这热茶这欢笑,新院忽然成了我的沙滩海浪,我的清风明月,我的细雨彩虹。
是啊!孩子不是最亲切最可爱的天使吗?那年的我们在老院初逢,从陌生到熟识,不也是接受了童心的指引吗?灼热的泪水落下,溅在地上开成花的形状。当遥远的回忆和真切的现实在我眼前融合,终于明了。
我们总是埋怨城市的水泥森林鸽子房挡住了我们眺望的目光,隔断了邻里之间交往的桥梁,也使我们失去了小心珍藏的“百乐园”。其实封闭我们的不是坚固门窗,不是林立高楼,而是彼此拒绝、猜疑、逃避的心。倘若彼此多一些信任,多一些接纳,多一些关怀,多一些真诚,哪里都可享受邻里最诚挚的情感,哪里都是欢声笑语不断的百乐园。
听过六尺巷的美谈,品过三毛的《芳邻》,感受过真挚的邻里亲情,方明白:真心在,邻里亲情在,百乐园就永不消逝。
当风温柔地挽起芭蕉的青萝纱,生命的旅车永不停歇;窗外欢笑声清越,仿佛在我耳畔说:下一站,百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