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东流 ◎文/青慧雯
序 曲
“香君!香君!香君……”
呼喊声一轮高过一轮,千呼万唤着那个传奇女子—李香君。
她如踏花而入,安坐,拨弦,朱唇轻启。
“多少绿菏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中 调
已经是初夏时节了,贞娘虽年过三十,却打扮得像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似的,依然穿一件浅蓝广袖薄衫,在中庭绣着那张鸳鸯锦帕。
老妈子在她身边已打了好几个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来来回回的脚步让贞娘心中略有一点烦躁,索性停下了手里的活,似笑非笑地盯着老妈子。
“啊……”老妈子被这一瞧,反而更加慌张,“贞姨娘,那个……姑娘她又把自己关房里了,连早饭都没吃。”
贞娘轻轻叹了口气,拂了拂身上的轻尘,把那尚未绣好的鸳鸯帕往老妈子手里一推,起身向绣楼走去。
“香君这丫头,是被我惯坏了。”
“你这丫头,怎么说也不听了!那田大人是二品大员,腰缠万贯。在这乱世,你怎么就不想寻个好人家?”贞娘脸色微红,气得直跺脚。
“妈妈,我知道你最疼我,我宁死也不要嫁那田仰!”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清秀女子。
“哼,莫不是你还等着你的侯相公?你也该醒醒了,你不是那种看不清现实的女孩子啊。”贞娘把那女子按在了木椅上,坐定,又递杯茶给他,看她渐渐止了哭才继续说下去。
“这秦淮河上的女子,向来就命苦。那侯公子是当朝户部尚书的公子,就算他真愿娶你,怕你也过不了他家里那关,他爹可是很看中门第啊。香君,没有结果的,你又何苦呢?”
贞娘进这媚香楼已十多年,对这秦淮河上的事早已了如指掌。公子哥们不过把秦淮河上的女子当玩物,又有谁付出过真心?迷恋时卿卿我我,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当没有钱花天酒地或是父命难违要离开时,更是表现得痛不欲生,发誓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迎娶女子过门。结果呢?女子等待,等待,等得秦淮河都看厌了,要等的人却始终不会再出现。
她看得太多,听到的更是多,所以她更加笃信静默流淌的秦淮河水都比公子哥们有情。可香君这丫头,偏偏……
“他走时我曾起誓,他离开一年我等一年,他离开十年我等十年,我一定要等他回来!”
“香扇坠儿,你莫不是真糊涂了?这可是媚香楼,秦淮河上的媚香楼,我不能再纵容你了。明天田府就来抬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贞娘丢下恶狠狠的几句话,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
折腾了一天,外面已经黑透了。
李香君轻轻挑了挑灯芯,让房间的光线亮了些。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想起了很多关于侯朝宗的事。
他们的相识,相知,相恋,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又是那么美好。可是离别时刻,却是分外凄苦。但她知道他远赴前线军营是大丈夫所为,是值得她敬重、喜欢的人应该有所作为,即使她每日只能对秦淮河倾诉衷肠,她也无怨无悔。
可是她现在被逼嫁了。她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早。难道真要她嫁给那个好色贪财、肥头大耳的田仰做小?让她一个极有才情的女子整日在深院里对月幽泣?
她缓缓起身,又缓缓走到了床边,躺下。
侯朝宗送她的那把定情扇还在枕边搁着,素白的扇面上空无一物,扇柄上坠着块玉。
她把脸靠上去,隐隐有阵阵温暖袭来。
这样就好,不伤心也不寒冷了。
李香君沉沉地睡了过去,窗外的几枝翠竹在微风中摇曳,与纸窗上投下了纤细的影。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小 令
“我不嫁!”
“砰—”
鲜血顺着苍白的脸流下,有几滴甚至溅落在了那雪白的扇面上,触目惊心。
“杨老爷,快来帮忙,香君触柱自尽了!”贞娘慌张地惊叫着,颤抖着用丝绢按住了李香君头上的伤口,看着尚有气息的香君,贞娘簌簌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傻孩子,”贞娘用袖口小心地擦尽了香君脸上的血迹,“你怎么这样?难道非这样?”
一阵匆忙上楼的脚步声后,门被急急地推开,一位四十多岁面相和善中透着狡黠的男人进了房。
他擦一把脸上的汗,急忙跑到了贞娘面前。
“怎么闹成这样?快,快把她放下。”
杨龙友弯下身子,把香君抱到了床上,又仔细看了看伤口。
好在香君似乎不是抱必死决心,伤口并不太深,血已经被贞娘暂时止住了。
他回头一看,贞娘还呆坐在地上,一直盯着那染血的扇面看。
“贞娘,你还发什么呆?快叫人来收拾呀!还有这伤口,快请大夫。”杨龙友莫名地发起火来,也终于叫醒了贞娘。
“好……好。”贞娘挣扎着起了身。
“算了,你来守着她吧,楼下那些田府的人,还得我去打发。”杨龙友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若有所思地下了楼。
楼下很快传来一阵杂音,哄闹了一阵,就安静了。
杨龙友是如今得势的马士英的妹夫,有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再加上他与贞娘、香君素来交好,打发人的事情,自是不在话下。
贞娘回头看了看香君,原本就很清瘦,如今更是失了血色,越发楚楚可怜。
“真的那么痛苦?香扇坠儿?”贞娘苦笑一下,“我那么疼你,怎么会让你伤心呢?”
房间里静默了很久,最后贞娘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重重地吸了口气。
“好,我帮你。”
断章
这是哪年哪月?
当李香君望着窗外小雪发愣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样一个问题。
贞娘始终疼她,可贞娘为了帮助她,却做了件使香君愧疚一生的事。
代嫁。
曾教过她小曲的苏师傅曾到田仰府上去过一遭,回来后向香君讲述了贞娘的悲惨命运:被田仰的元配算计,赏给了一个军官,而军官也因她是烟花女子,百般蹂躏。
为了她的忠贞爱情,贞娘竟用她一生的幸福和自由作为代价进行交换。说不悲伤是假的,何况她从小被贞娘抚养长大,情同母女。
现下香君住在卞玉京的庵里,和卞玉京一起礼佛朝拜,远离了媚香楼,远离了秦淮河,也远离了已被清兵践踏的南京……
或许,也远离了侯朝宗。
她始终不曾有他的消息。
那定情扇还在她手里,曾被杨龙友讨了去就血迹添了几枝梅花,如今越发孤傲美丽。
可是重逢却未必如扇面那般美丽。
那个傍晚,庵前小路,他们终于相遇。
卞玉京想到两人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让他们俩进了里屋。
卞玉京关上门退了出去。
侯朝宗盯着窗花,似乎失了志气,径直握住她的手:“让我们一起隐居山林吧。”
香君自是很高兴看到他,可听到他的话,有些疑虑:“隐居?你的功业呢?”
“让我们把希望交给下一代吧。”
李香君愤然地甩开他的手,贞娘的牺牲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爱情?她用她的青春年华,一腔热情去爱的,竟是这样一个畏畏缩缩,胆小怕事的懦夫?
“侯相公是东林学士,更是本朝栋梁之才,竟说这样的丧气话?”李香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侯朝宗脸色发白:“香君,你……你变得我不认识了。”
“嚓”的一声,火盆中腾起一簇火苗。
侯朝宗定睛一看,竟是那把定情桃花扇。
“香君,你……”他一时气急,竟说不出话,跌坐在了木椅里。
“侯相公,永别了。”
门被推开,李香君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的风雪中。
终 曲
一曲终了,博了个满堂彩。
她缓缓起身道了个万福,巧移莲步,退入珠帘之后,任凭台下千呼万唤,始终不曾回头。
众人只道当年秦淮河边李香君已死,却不知那终究只是断章,她焚扇,只是告别。漂泊那么久,她还是回到了秦淮河,凭一手好锦瑟,定居于此。
秦淮河似乎还是当年那条河,可侯朝宗、杨龙友、卞玉京、贞娘和她李香君,这些曾轰动一时的人,却再也不可寻了。
物是人非,她掩不住内心的伤痛。只有这秦淮河水,经历了那么多起起落落,竟还是那么坦然,那么平静,无语东流。
香君触柱自尽,以志其志。其姨母贞氏怜之,代入田府。……念侯志浅,实难同一,焚扇去之。终身不复得见。
—《桃花扇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