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韩旭喜欢一个人坐在跳水馆后面的墙根下,静静地看大院里小树林里扭动着肥胖身躯的流浪狗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各自走散,和风把杨柳絮儿送上高空,骄阳催促它们洁白的绽放,他想采摘那大朵大朵的棉花,可短短的扶梯却登不上蔚蓝的蓝天,更也没有神奇的常春藤带着他往上攀爬……
院子里有七十年代栽种建馆时栽的桃花,繁花落尽后的浓绿在日光中吞吐着夏日独有的气息,夏日的热气穿过浓密的爬山虎涌进森严的体育馆,聒噪的是教练常吹的哨音,沉睡的是风扇上的灰尘,身材健硕的少年们早已忘记了跳台前大木钟的钟摆何时停止了摆动,没有了麻雀的电线在窗外寂寥,澄明的池水里残留着消毒水的淡绿色的痕迹,教练在纸上用来来回回的线条打发百无聊赖的午后,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夏天终于被打发走了……
茶色的落叶越过围墙落在脚边,天高气爽的秋天似乎是很短暂的,也并不是很萧条的,候鸟在有些凉意的时候排成并不整齐的人字从北方飞过来,飞翔的声音划破北宁市寂静的天空,然后冬天就来了,没有雪花……
在那些平淡的日子里韩旭生活得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每天按时到跳水队报道,开始跑步训练入水起跳吃饭睡觉,一切都跟昨天没有任何区别,似乎只能依靠这个院子发生的细微变化提醒自己,时间在流逝,生活在继续。
少年运动员的生涯是艰辛而寂寞的,每天似乎都只是在静静等待,看着四季的轮回,想像着人生的长度……大概是十四岁那一年,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在跳水馆门前的路口发生过一起车祸,韩旭和几个小队友趴在露台上张望围墙外的事故,那是韩旭第一次看见尸体,被白布包裹着的尸体被穿着白大褂的人抬上车,人群散去后地上只留下发黑的血迹和褐色的刹车印,人就这么死了?似乎在那一天起,韩旭就在想,我们每一个人距离死亡究竟还需要多久?在更多的日子里,韩旭独自在深夜里思考这个问题,盯着楼道里那盏总是被小飞蛾围绕的昏黄的灯沉沉睡去,特别是在他在梦里发现自己被漫天的特大大风沙将吹走的日子里,对这个问题的思索也从未消失过。
一九九五年的那个春节,韩旭十五岁,阴云密布,傍晚猩红色的夕阳挂在天空的西北角,室外的风如此冰冷,仿佛能够吹散人世间的一切温情。春节假在年初五就结束了,那一天他清楚地记得他一个人站在北宁市游泳馆的跳水训练中心的十米跳台下面的楼梯上,屋子里没有充足的暖气,师兄师弟们轮番登上跳台表演,韩旭等待着,他的脚下是一潭深水,而注视他们的是一排市里来考察的领导,那些穿着西装革履的人仰着头看着他,眼睛里带着些许让韩旭陌生的东西,也许是疑虑吧,因为大多数人都不会理解把孩子放在这方寸泳池里进行坠落运动的那些家长究竟是什么心态。
“韩旭,你上去试试看。”领队喊他。韩旭蹭蹭蹭地走上十米跳台,身体异常地疲倦,他站在高台上,看着脚下的一汪池水,练了这么些年,站在台上仍旧有些不由自主的害怕。
那个女孩,你看到那个女孩了吗?
身后等待着的其他队友窃窃私语,那个女孩就站在与他相对的池边,韩旭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呢,比跳水队的女孩好看多了,要知道整个跳水队的女孩子都是虎背熊腰,女孩那样娇柔地依偎在宁市长的怀里,同样仰着头好奇地看着他,韩旭看不清她的眼睛,只觉得女孩的皮肤纯白,纤瘦而细长的手指交缠着,大概是很可爱的女孩子,宁市长的女儿,想必从小就很受宠爱。
梨子仰着头看着他,她喜欢这个男孩的身材,有点瘦,但是很健硕,他的一切都像是画家的情人那种俊美的石膏像。梨子喜欢绘画。梨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正好也迎上了韩旭看她的眼光。
“韩旭,看你的了!”教练冲着他喊道,韩旭弱弱地应了一声,只觉得有些头晕,女孩仍旧在看着他,目不转睛,梨子或许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真正的跳水,刚才那个队员入水的优美姿势立刻吸引了她,她好奇地走到池边。
“子黎,往后站一点儿,一会儿当心水花溅到身上,这水不太干净。”市长助理谄媚地把她拉住,一边看着宁市长巴结地笑着,韩旭在跳台上隐约听到这话,狠狠地朝下瞪了这个肥大的中年人一眼,也是在这时,韩旭第一次听到了梨子的名字,子黎?她站在池边,雪白晶莹的皮肤,唇红齿白,脸上有些不谙世事的单纯气,那样的单纯想必是强大的保护之下才会存在的。
后来韩旭才知道,她叫做梨子。她有奶油一般雪白的肌肤,所以大家都叫她梨子……
梨子嗯了一声乖乖地退回来。
其实打从这一行人进入跳水馆开始,韩旭就注意到了她,市长刚走了进来,体委的领导立刻迎了上去,嘘寒问暖互相客套,鼓励你夸奖我半天后,市长送来一些慰问金,鼓励运动员们再接再厉等等,随后市长提议让队员们都表演一下跳水,众人叫好。
梨子百般无聊地跟在后面,她梳着麻花辫,穿着一条格子的冬裙,黑皮鞋,穿着藏蓝色的毛衣和白色外套。但看完第一个跳水表演后,梨子立刻兴奋起来了,她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格外地好奇,一群光着膀子的男孩们或在池子里游泳,或在青蓝的池水里展翅,或在一边准备跳水,像是莫奈笔下的《阿让特伊的赛艇》,在蔚蓝色中五彩的帆船流动着勃勃生机……
梨子退回来的时候很友好地仰着脸对高台上的他微笑了一下。
韩旭的心里涌起一阵温暖。
这个女生,像是一幅画。一幅或许不存在我世界里的一幅画。
韩旭想着,心里觉得有些酸,走到边上他开始起跳了,但刚起跳韩旭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在空中翻腾了一周后,韩旭的后脑勺磕到了跳台,重重地垹了一声,韩旭啊地惨叫了一声后落入水中,鲜红的血液立刻染红了他入水后的周围,像一朵盛开在水里血莲花。
“啊!”梨子随之惨叫了一声,看着沉入水底的韩旭,鲜血的色彩太强烈,梨子的心随之尖锐地疼痛起来。
是死亡的感觉吗?我死了吗?那一瞬间那白色尸体的模样猛地出现在脑海里,韩旭落入冰凉的池水时窒息地想着,剧烈的疼痛让韩旭手脚沉重随着坠力沉入池底,耳膜膨胀着压力,呼吸不畅,那么遥远的死亡似乎一瞬间迫近,会有人在乎我的死活吗,韩旭突然这么想。韩旭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于是他没有经历过任何人的死亡。对死的一切感受都源自于那个高台。人人如此,在极致的恐惧后就会陷入漫长的平静中,在年少的韩旭看来“死”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情。就像是往事。如果就这么死了,我也会变成别人的往事吧。
韩旭从四岁开始练跳水,这是父亲的愿望。父亲对他的愿望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来,“旭”——父亲大概是盼望着韩旭能变成一个小太阳,照亮他未完成的跳水事业。母亲说当年她怀孕的时候,父亲就撂下过狠话,“一定要生儿子,否则就离婚,我没钱付计划生育的罚款。”
父亲迫切地希望有一个儿子能继承自己的跳水事业,代表他拿一次冠军。这是父亲的美好愿望,但在韩旭看来这个愿望显得下贱无比。
别跟我说是为了国家荣誉我不相信,那么就是为了自己吧,可是这样用一生换来的赌注最后的一搏就好像昙花一现般,韩旭想着,最后也许不会有谁在乎你的死活。
“打从你们到这儿的那一天开始,一切就开始了竞争开始了比赛。你们要知道,这就是你们的荣誉,看到身后的那面国旗了吗”韩旭至今记得父亲还在当教练的时候在每次大赛动员会上一成不变的话。
可父亲忘了,时代变了,这个时代能诱惑人的东西太多,连自由都能被物质收买,为了跳水韩旭认为自己贩卖了自由。
他们不过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春风下出生的小苗,他们懂什么呢,但韩旭一直练得很苦,因为他害怕父亲。在韩旭的全部印象里,父亲似乎就是一个喜欢撂狠话的人,他每次蹲在高台上充满恐惧的时候,父亲总是在水池下面冲着他大喊,“韩旭你给我快点跳下来,头朝下,脚绷直……”
“你别丢老子的脸,跳,赶紧跳……你再不跳我就上去踹你!”
韩旭站在高台上瑟瑟发抖,下面一汪池水并不清澈,透着一些消毒水的味儿,韩旭迎着父亲犀利的眼睛,父亲的叫嚣让他感到了绝望,或许有些人是天生适合跳水并热爱这项运动的,像是田亮郭晶晶之类的,但是韩旭并不是“有些人”中的一个。他一直觉得这样头朝下往栽的运动没有任何美感,只有一种瞬间坠落的惊慌感,恐惧感。
在他4岁至14岁的日子里,这种感觉没有一天消失过,是濒临死亡的感觉,入水那一刻水的压力使你进闭上眼睛,耳膜有胀胀的压力,周围的一切都是黑色的,直至你再次露出水面,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你才感到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一次。在那些日子里,韩旭常常陷入对死亡莫名的恐惧中。而每天他都要这样死而复生生而复死死而复生死死生生无数次。
但没有人知道,这次跳水事故变成了韩旭人生的转机,在韩旭冗长的等待中,日子终于被人撕裂了一个缺口。
在后来的后来,不论何时谈起这件事,韩旭总会说,也许这就是缘分。想起来,如果不是那个异常寒冷得让人直哆嗦的冬天,市领导就不会突发奇想来跳水馆慰问,而市领导不来就不会遇到梨子,若梨子母亲那些日子不在外地演出,估计梨子也不会随之出现……
这一切好像是注定的,天气不是我控制的,市领导更不是,梨子妈妈更不是,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吗?韩旭常常这么想,就像是他注定要身为跳水运动员而忍受残酷的训练而梨子生来就是市长的女儿一样,也许都是天意。
那天接到市长要来慰问的消息时,韩旭正在体工大队的宿舍里睡得格外酣畅,梦里再次出现了他站在奥林匹克领奖台上拿到奥运金牌的画面,韩旭记得自己在梦里握着那个奖牌亲吻了无数遍……
领队挨个来敲门的声音把他弄醒了,韩旭做着金牌梦闷头不愿起来,领队进来一把掀开他的被子,揣了几脚其他正在看日本黄色书籍的队员,道:“市长要来检查,上面通知说你们宿舍这一层的队员要去刷游泳池,快去。”韩旭迷糊地起来,盯着宿舍里田亮和熊倪的的大幅海报抱怨:“他慰问我们,为什么我们还要去做苦力啊。”
领队道:“总要给市长一个好印象啊,清洁完了,要好好做个样子训练。”
众人“嗯”了一声。开始前往跳水馆劳动,韩旭和几个队员拿着大刷子在放干了水的池子里搓着都是老泥的池垢,满头大汗弄了一个早晨,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听领队说市长的车已经到了,你们赶紧换衣服去装个训练的样子。
韩旭浑身疲惫,大概是昨晚有点感冒,加上刷池的消毒水冰凉彻骨,他从水池里爬上来时就已经有点头昏眼花,换好了训练服以后,韩旭坐在池边等待着,队员们各自安分地训练着。
也许那些天的感冒也是天意,否则又怎么会发生四肢无力动作走形而磕破了脑袋的事情呢?
梨子当天晚上就有些坐立不安,她不知道这个前一秒钟还在看着她的男生究竟怎么样了,出了事故之后市长安抚了几句就离开了,回程的车上,父亲他们一直闲聊着,丝毫没有提到刚才那个惨烈的事故,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那个磕破了脑袋生死未卜的少年仿佛不曾存在过,全世界仿佛只有梨子坐在车后座上隐隐地担心。她是如此善良的女孩子。
他死了么,还是会变成傻子?
会有人照顾他么,他是谁?
他未免太可怜了吧?
……好几个念头都在梨子的脑子里旋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