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子和韩旭同岁,她是双鱼座女孩。梨子的母亲是北宁有名的歌唱演员,临近春节。梨子妈妈演出骤然增加,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地出差未归。春节的那几天梨子一直一个人住在家里,梨子在松山一中的念初三,寄宿,每个周末回家一次,因为住校在家里呆着的时间短了,梨子的家人就越发都把她当个宝贝来养着,生怕她闷了或者是烦了。
宁市长那天去体工大队慰问,梨子在家里的书房安静地看着画册,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们,梨子从五岁开始学习绘画,她喜欢绘画可以带来的直接视觉感受。在梨子认为,文学可以从字里行间中进行理解,音乐体现的是一种时间运动的过程。真正灵魂意义上的绘画是完全抽象的运动,像是梵高的画,塞尚,德加,毕沙罗,莫奈,雷诺阿的画,绘画比文学和音乐更让人难以理解。梨子的功课非常糟糕,但她的确很有绘画的天赋,梨子的画有时候很简单,但既表达了感情的内容,又表达了感情的强度。
这时候,梨子正在翻一本她刚从书架上翻下来的欧洲画家精品画册,她长久地凝视着一幅不知名作者的作品,午后阳光洒在海面上,粼粼波光,一个身材扭曲的人舀起海水来把自己淋清醒一点,不远处是一片沙漠的海市蜃楼,一切都显得毫无关联,让人在斑驳空间独自思索。
父亲在大厅喊:“子黎跟我们一起去吧,你妈说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
“我都这么大了。”梨子无奈地放下画册,她知道抗议是无效的,暂时再见吧画家们,再见激越的笔致,强烈的色块,恰到好处的构架,浓纯浑朴的音韵,梨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总是无法过多地表达自己。
老师在批阅梨子的作文时总是加上那么一句“表达能力不够突出”,梨子的画里有她想表达的一切东西,有她15岁的恪守信念,更有她为苍白生活所作的百折不回的探索,只是作为重点中学的松山一中里美术老师通常是个边缘人物,她们说话不算数。初三的时候梨子最喜欢的美术课也消失不见了。“你应该去中央美院。”看过梨子绘画的美术老师说。但梨子沉默着,她无法选择。一个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并毫无自由的女孩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谁又知道。
梨子住在东城区的军委大院里,梨子的爷爷是军区的司令,父亲是市长,母亲是北宁市歌舞团的歌唱家,北宁市的教育局局长也姓宁,是梨子的大伯父,北宁市最大的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也姓宁,是梨子的姑妈。梨子是松山一中的宝贝,宁家每年都给学校赞助不菲的钱。
那一次事故,韩旭轻度脑震荡,住院一个月,出院后两个月没有下水。
在医院养病的时间,成为了韩旭人生中最最轻松惬意的一个月,不用出早操,不用力量训练,不用压腿,不用游泳……他常常在病床上回想起过去的生活,回忆总是习惯地由近及远,在韩旭十四岁的那一年,父亲的视力已经接近于零。这是长期从事跳水运动的人退役后的一项多发病症,角膜在人的青年时代长期受到冲击,加上跳水馆经费不足,池水长期不更换父亲的眼睛从很多年前就常常发炎,红肿得如一只年老的兔子,躲在窝里舔着自己寂寞的毛发。
眼睛成为了父亲偿还自己青年时期梦想的第一个代价,从视力混浊那时候起,父亲就病退了,从跳水队拿四百元钱的薪水,一拿就是好几年,运动员的奖金一涨再涨,父亲永远都只是四百元,韩旭的家永远只是那个室外训练池旁边黄砖楼里三楼的那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而父亲当年一手栽培起来的拿过冠军的队员已经开着小车在北宁市的大街小巷上招摇过市。
父亲离开跳水队后,他的脾气像是停了电的大功率机器一样轰然寂静了起来,韩旭不习惯这样的寂静,一切的转变如果能有渐变过程的过程或许好些。父亲很不快乐。父亲退休后,韩旭有一段时间仍然留在了北宁市跳水队里,那时跳水已经成了韩旭生活的惯性,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跳水之外还能另外做些什么。都一样,体工大队里的孩子们都不再去上课,写一些几百字的训练心得都记不起来格式啊文字啊要怎么写。
那时候的韩旭一直是个颇为内向的男孩,他不跟体工大队的男孩子们住在一起,他打心眼里觉得那些大个都是些傻冒。新来的李教练对韩旭的胆小和懦弱颇为不满,他数次私下跟领导反映这个男孩不适合跳水,十四岁已经是即将出成绩的年纪,但韩旭仍然会站在十米高台上往下看时感到濒临死亡的恐惧。只是碍于老韩的关系,韩旭的跳水生涯才苟延残喘着。
但他并没有朋友,自身的内向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老韩从前把孩子们训练得太狠,让众多少年对他颇有怨言,气没处撒,老韩走了,韩旭就成了大家排斥的对象,大家可以一起洗澡就是不叫他,一起吃饭就是不理他。
“你喜欢那儿么?你喜欢跳水队的日子吗?”最初与梨子相识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打听韩旭从前在跳水队的故事,她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女孩,天真单纯,对韩旭很信任,甚至是有些依赖。
“不喜欢,我讨厌那儿。”韩旭回答她。
“所以你就想离开跳水队,去高中了么?”
“对,你别再问了,好么?”
“嗯。”梨子乖乖地点点头,晶莹剔透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亮,女孩的白皮肤是上天的恩赐。
梨子,离开跳水队的真正原因是我的秘密。韩旭想着,陷入了沉思。就像是他十五岁那一年他彻底离开跳水队到松山一中的那个秋天,他独自在跳水队的更衣室里用刀片割腕自杀的原因一样,都是韩旭的秘密。他不愿意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即使多年以后,当韩旭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都觉得是一个遗憾,也许应该把这些都告诉梨子,因为他曾经那么地喜爱过这个女孩,但是在他最爱她的那些时刻,他瞒着她在心底藏了这么多的秘密。
那时的韩旭是一个话很少的男生,他打心眼里憎恨生活。在体工大队的日子对韩旭来说是整个人生中是最黑暗的时刻,那里等级制度森严,师弟要帮师哥做任何事情。男生们互相欺负,那些招数都是特别狠的。
其实最早的那些互相捉弄都是孩子气的行为,男生们往往都是互相把对方的衣服藏起来,让人洗好澡以后光着身子护着下体慌慌张张地奔跑回宿舍,要不然就是把别人的被子都淋湿了让人在大冬天发着抖睡觉,再不然就是往别人饭盒里藏一些死蚂蚁或者蟑螂……
等韩旭真正明白跳水对人生的意义时,其他孩子也都明白得差不多,他们的青春都浸泡在这方寸的池子里高台跳板上,他们都是互相的对手,尽管表面上大家嬉闹着仍然是朋友。但韩旭隐隐感到了体工大队的气氛陡然间变得非常的邪恶,从纯真到邪恶的界限竟然是那么短暂。大家都知道,如果跳不出什么名堂来,迎接他们的将是一个惨淡到极点的人生。韩旭十三岁那一年,一个拿了在奥运会上拿了冠军的队员回到北宁体工大队的跳水馆,在耀眼的灯光下开了一个表彰大会,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看着他开着跑车驶进来,潇洒万分地走进礼堂,给所有队员讲话。
韩旭端坐在下面,耳边嘈杂的声音都是万分羡慕的那种词汇,他看着他,一点感觉也没有,这并不是韩旭想要的生活,他不喜欢跳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但真正让韩旭彻底对跳水绝望的事情发生在后面。体工大队有一个室外训练池,白天女队的女孩们因为怕晒都躲在室内场,到了晚上才跑到室外来,这里比室内要凉快得多。
夏天的夜晚,韩旭每天回家都会路过那儿,那时女队正好赶上省队下来选拔苗子,姑娘们都练得非常狠。
很晚很晚的时候,韩旭常常在自家那个矮小的房间里听到有女孩独自训练的声音,女孩入水的声音跟男孩不同,久而久之,他记得那个总是独自跳到很晚的女孩,但是他不记得她的名字,听教练喊她阿海,她并不美,身体很强壮。
有时候韩旭会趴在窗台上看她,清凉的月光下,她站在十米跳台上,冲着韩旭三楼的窗户招手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韩旭会竖起大拇指鼓励她,然后她就旋转优美地入水。
也就是在那个夏天,阿海彻底离开了跳水队。
接近选拔的那几天,韩旭再也没有听到阿海入水的声音还有她很响的喘息声,他猜想她或许是累了需要休息调整状态等等。
但三天后,韩旭听说她死了,这是韩旭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近死亡,那么地接近,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竟然在一瞬间并没有明白死去究竟意味着什么。
据说室外训练池在半夜里钻进来一条蛇,那条蛇把她咬死了,她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和她的青春一起被毒死在了这个水池里,在大半夜独自漂浮在水上直到清晨被人发现。
没人知道那条蛇是从哪里来的,体工大队的植物绿化非常好,北宁处于亚热带有蛇出没也说不定,然后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但韩旭一直认为是有人把蛇扔进去的,一定是有人为了某些目的要杀死她,并且那些人一定就在她的周围。这件事让他对死亡更感到了深层的恐惧,也许人类生活在世上唯一需要接受的教育就是如何面对死亡,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人告诉过韩旭应该怎么做,他只能任凭这种感觉在心中恣意地摇晃。
从那以后韩旭看到女队的女孩们都觉得她们全部都是杀人凶手,都觉得她们是披着人皮的毒蛇。
从那时候起韩旭常常在半夜里看着池水发呆,他有时候会想象到阿海死去的场景,她优美地入水,闭上眼睛潜入水底,却被钻进来的蛇咬死……韩旭变得越发地沉默,他的沉默被认为是一种懦弱。
他被捉弄得更厉害,甚至一些师弟也对他再也不尊敬,他常被一堆人摁倒在水里半天都透不过气来,抬起头来一脸的紫青,在那些时刻,韩旭都感觉自己是那么地接近死亡,而死神竟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傍晚训练结束后,他常常湿漉漉地回到家中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听半导体的收音机,那是父亲像他一样大的时候参加省运动会获奖的奖品,这个半导体一直陪伴了他这么多年,一直到他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刻。父亲还是盼望着韩旭能跳出点名堂来,韩旭却开始憎恨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入这个池子里。韩旭腰酸背疼地走过窄小的客厅,妈妈有时候也刚下班回来,正在房间里换工作服,刺鼻的中药味是妈妈的味道,她很早就没有女人味了。他推开门有时候会无意撞见母亲的身体,母亲总是背对着他,他刚还可以看见母亲强壮的背脊和耷拉到腰的半个胸部,有黑黑的乳晕。母亲对此也不感到羞耻,他们的家实在是太小了,小到任何人都没有任何隐私可言。韩旭对女人身体的全部印象都停留在母亲的那个体格上,母亲的脸总是蜡黄色的,纹着黑黑的眼线,她并不美,身体也是黄色的,她浑身都染上了中药的痕迹。
他并不觉得女人有多美,也许是那条毒蛇败坏了他对女人的全部印象。体工队的女孩身材总是很粗壮的,她们的上半身比一般女孩要粗壮得多,胸部连着肩膀的肌肉生长在一起,理着短头发,看不出任何女性的特征。所以不难理解当韩旭第一次看见梨子的时候,大脑里瞬间涌上来的热血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