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林爽开始了她要去文科班的种种斗争,在很多人看来,这样一个尖子生要去念文科大概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是爽儿很坚持,开始给教导主任写申请,开始向文科班的老师推销自己,仿佛胸有成竹,在二班也做尽各种不配合的事情,不出早操,不穿校服,自习的时候出出进进,似乎一切都是为了抗议,而让老曾自动放她离开。
但奇特的事情是,老曾这个一贯强调纪律的人,在爽儿的挑战面前变得懦弱不堪,甚至不会批评爽儿一次。但是爽儿赢了。一个星期后,林爽分到了八班,不再与韩旭他们共一层楼。
韩旭有些失魂落魄,屡次跟梨子吃饭的时候在楼梯口驻足,只为了等到林爽再出现一次,“她也许会跟班上同学一起呢,刚换了新班级,总会有新朋友的吧,不要等他了。”梨子跟他解释,可韩旭仍旧每次都在楼梯口放慢了脚步,偶尔真的看见林爽下来,他神情的慌乱渐渐地写在脸上,梨子似乎有些不满,也逐渐有了些更敏感的猜想,似乎就是在某一日的一瞬间梨子的脑海里突然涌现了一幅幅画面,在那些画面里,男女主角只有韩旭和爽儿两个人,那些画都有各自的颜色,甚至是各种体裁的画,春天的淡雅的水粉画,秋天的厚重的油画,冬天深刻的水墨画,那些画里的韩旭和爽儿脸上都写着同一个表情,“贫穷的幸福”,“精神的尊严”那种幸福和尊严梨子一辈子也不会懂,那是追求理想的尊严,梨子从来没有过的尊严,从来没有人教会她的尊严,她的成长历程里没有的词汇,她只需要开心地活着被别人保护就够了,这就是宁子黎的人生。
但梨子深刻地感觉那些画的背后力透三分地写着“梨子的伤疤”五个字。
一切都隐藏得很好,很完美。四个人再次相遇的时刻,爽儿和韩旭中间仍然隔着梨子和阿良,但梨子隐隐地能感觉一切都变了,无论隔得多么遥远,爽儿和韩旭却好像有着同样的大气场一般相互吸引着。
四个人某天仍一如往常地在一起吃饭,食堂的饭菜仍然一如既往地难吃,阿良和爽儿开一些小玩笑,但梨子始终沉默着,良久,梨子突然抬起头说,“你其实不爱我,对吗?”
四个人面面相觑。
“你爱她,对吗?”梨子咬着筷子,指着爽儿说。
一切事情都是梨子默默地察觉出来的,也许这是孤独的人精神上的敏感状态,为此她们生活得更加地痛苦。
“对。”韩旭点点头,拉起爽儿的手,紧握着,“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爽儿僵住了身体,直楞着看着韩旭。有些人你永远都是要伤害的,我虽然这么想但我做不到。
梨子拿起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从那一刻起,梨子再也没有对韩旭和爽儿说过任何话。梨子的精神状态变得越发的糟糕,她的嘴唇仍然不断地蜕皮,脸色苍白不堪,她甚至开始抽烟。爽儿担心她的一切,但所有人也许都低估了梨子保护自己的能力,她开始长时间地保持沉默,陷入深思中,她如果不愿意开口,没人能撼动她。
“严格地遵循生活的规律,不能忍受任何细微的改变。
某些记忆异常深刻,无法承受过去的过去,直至习惯性地沉迷、依赖。
身处裂缝之中,难以与外界建立正常联系,感觉清晰敏锐,却无法表达……”
爽儿偷偷翻开梨子的病历本,看着上面医生写的话,手指颤抖着。
爽儿很用力地对韩旭说:“我想梨子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我想你们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这句话有一切恶劣的品质,是最没有诚意的道歉,我知道,但还是要说。”
“跟你无关,都是我。”韩旭说。
爽儿对韩旭说:“你知道吗,青春是一条曲折而又漫长但总有尽头的路,因为时间会使我们老去,我们将不再年轻。总有一些人在这条路走得异常缓慢,像是梨子;也总有另一些人似乎一瞬间就拥有了所谓的成熟在这条路上急速而过。也许人类最应该接受的教育就是如何走过这沉重而青涩的青春旅途,可从来没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一旦我们迷路,就只能在半路徘徊,静静地望着起点和终点不知所措。韩旭……如果梨子无法接受改变,那就再也不要改变好么。”
“不行。”韩旭摇头,“没有谁能为谁负责,我们都太年轻了,给梨子时间好吗?我相信她能挺过去。”
可两个星期后,梨子再次离开了学校。
梨子离开后的日子对别人来说仍然是那么的平常,韩旭和林爽每天仍然在一起吃饭上自习,或许这两个女孩真的前世相欠,无论多么要好都无法同时存在。而韩旭显然太过于年轻,他盼望着梨子不要再次归来。
高三的课程越发的紧张,每个人都变得越来越机械化,越来越乏味的日子。就像是流水线上的机器,每天都被装上不同的东西,运往大脑里,大脑就像是一个吞吐能力巨大的容器,可谁也不管你是否能消化得了。
楼前的那个黑板上写着年级班级的排名,单科的排名,平均分的排名,这是韩旭厌倦看到的,他甚至觉得他不愿意多看这块黑板一眼,多看一次就会被这种最恶的制度所吞噬。
这就是高考。折磨着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我们通过这次历练将达到人生的彼岸。韩旭其实很恐惧,他害怕他考不上。真的很怕。
收到梨子的信是高三第四次月考结束后,韩旭头昏脑涨地从教室走出来,天气有些冰冷,他拆开信来:
“韩旭:
下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八点,我在南湖桥头等你,不见不散。
宁子黎。”
“她写什么了?”阿良问,韩旭没有回答,把纸条递给他,那一刻,韩旭突然发现阿良的下巴上都是些密密麻麻的胡楂。
转眼间,一年就要过去了,连阿良看起来都显得有些苍老,韩旭问道:“她最近好么?”
“不好,天天被关在家里吃药,很可怜。”阿良说,语气里透着一些心酸,“其实我一直不觉得梨子有自闭症,我只是觉得她被家人保护得太好,她父母伯父爷爷奶奶姑妈什么都是北宁市的大官,她从小遭遇的挫折太少,日子过得太单纯,她根本不知道如何与别人交往,与别人相处,我并不认为这是自闭症,其实她是个善良又坚强的女孩,在面对那些枯燥的治疗的时候她一直都是微笑着的,可是……”阿良的声音变得很低,“可是她现在变了,或许真的变成了自闭症患者,每天都不愿意见人,不愿意说话……”阿良搓着那张纸条,“如果知道结局是这样,当初我就应该追她,不让她跟你在一起,如果我勇敢一点就好了……”眼泪顺着阿良的下巴流下来,“………可我能怎么办,我始终知道她喜欢的是你……我希望她快乐……”
“对不起……”韩旭心里涌起一阵悲哀,“或许我们还可以回到原来的那个时候,我们四个也许还可以是朋友,总有一天梨子会想明白的。”
“周五晚上你一定要去,梨子一定有很多话要跟你说。”阿良说,“你别让她失望好么。”
“我也要去,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爽儿从自习室的门外钻进来,谁也不知道她在门外站了多久,“离开梨子的每一天,我的心里每个缝隙都是痛,阿良你恨我么?”
“不恨。我们都没错,唯一错的就是我们都太在乎对方,如果在我们中间有谁对谁有那么一点不在乎,也许我们都不会受到这样大的伤害。”阿良说,“其实我心里也很痛,不亚于你们,你们还有彼此,可我谁也没有了。”
爽儿坐下来,看着阿良的眼睛,“我们一起去好么,我们一起把一切都讲清楚,梨子不是个不讲理的女孩子,她会像我们一样疼爱彼此,她知道她若伤害自己我们都会万分难过,我想她一定会这么想。”
“我常常怀念八月的那个夏天,我们在每个下午灿烂的阳光下彼此共同度过的时光,我很怀念那个时刻,那时,我真的认为我们彼此都不会再分开。”阿良说,“如果我再见到梨子,我要告诉她,我们四个,要是不死,以后每年都要再聚一次。”
“好!”韩旭点头,“我去见她。我要告诉她坚强一些。等我把这次全国中学生运动会跳完,拿到国家二级运动员的证书,我就去考各个重点大学的冬令营,以特长生的身份进大学,好好念书,日后我们四个都会拥有一个灿烂的未来……”
12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北宁市的冬天在这一年显得异常的寒冷,到傍晚的时刻路上已经结了一些白色的冰霜,老人们都说这是个反常的冷冬,北宁已经三十多年没有结过霜了。夜幕降临后,路面上的车辆越发的稀少,从桥头望过去湖面上的灯光显得非常黯淡,临近春节的这两个月是北宁市的蓄电期,整个城市都显得比往时的季节要阴暗一些。
梨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出家门的,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羽绒服,她的脸上仍然是有些苍白的表情,这个出门的机会是梨子乖乖地在家吃了一个星期的药,接受心理医生的不断询问后换来的,妈妈倚在工艺黑铁扭成的铁门望着她,替她系上宽大的羊毛围巾,妈妈拍拍梨子的头顺了顺她的长发说了句:“子黎要早些回来,好不好?”
梨子把额前的刘海别到耳后去,对母亲点点头。
“真的不要妈妈送你去么?”妈妈说。
“妈,不用了,我要自己去。”梨子说,说完走下台阶,围墙外面有母亲替她叫来的出租车。母亲就这样看着梨子走进夜色里,钻进鹅黄色的出租车,那是一个常常接送梨子的老师傅,梨子不喜欢坐家里的豪华车,却总也没发现这辆在她出门以后总能招来的出租车司机是同一个人,司机是母亲担心她而留心安排的。在车子开走后,母亲关上了门,她总是对女儿感到困惑的,就像她一直长久地认为梨子很幸福一样,她并不理解梨子究竟在感伤些什么。
而这一次,梨子是奔着死亡去的。在此之前,母亲甚至没有察觉梨子的异常。下午出门前,梨子把喜欢的衣服都穿了一遍,在镜子前认真地看了看自己,她把韩旭送她的珍珠项链绕了两圈,系在手腕上。在一个月前写给韩旭的那张纸条寄出去后,整整一个月梨子的所有生活似乎都是在围绕着怎么死而发生的,她把自己喜欢的画册全部都整理好,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还有她所有的绘画习作全部打包按照时间的顺序整理好,梨子想着,也许再也不会有人注意我的画了吧,再见了亲爱的色彩。
韩旭当着她的面牵起爽儿的手的画面一直萦绕在梨子的脑海中,她曾无数次在梦中看到这个画面,然后就止不住无声地痛哭起来,梨子无法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似乎还在不久前韩旭还表现出那么爱她的样子,爽儿还是一付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样子。但她竟然就不知不觉地发现了这一切隐秘的改变。也许这就是生活,没有谁会偷情或者在树下接吻让你发现然后大喊大叫,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地改变着。
梨子突然发觉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就连曾经坚固的四大金刚也背弃了她,这个在老曾的压力下深爱着彼此的一个小团体在梨子的心里轰然崩塌。
我爱你们。韩旭,爽儿,阿良,我不愿意离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