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根本不是……”韩旭的眼泪瞬间流下来了,他说不出任何话。转过身离开办公室。学校还是这样,跟原来一样,那么好的校园,那么美丽的地方,教室还在那儿,树还是那么多,一切都没变。
这样的冬天真的太冷,冷到我看不清楚过去和现在还有将来。老师说得对,我们是没想过死,没人逼我们去死,为什么要去死,他们不明白,我明白了却要活下来,可现在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接受这个生不如死的局面,我是不是该用你的死去来换来新的人生,如果我不这么做,我还能做什么?对不起爽儿,请原谅我们的懦弱,也许在那一天,我本来就不应该再次上来,这个世界只会叫人哭泣。
接连几天,在校方的轮番轰炸以及种种亲情攻势之下,韩旭终于妥协了,他颤抖着手接过学校那一份见义勇为奖状的时候,韩旭侧过脸凑到耳边只对老曾说了一句话:“我们本来就应该陪她一起死。”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韩旭明里暗里接受了太多的褒奖,媒体的采访接连不断,他不得不重复着那些英雄式的话题,媒体的采访大多数是和气的,再来的媒体已经在即得事实韩旭是个小英雄的前提下想获得更多关于韩旭的事迹,于是类似家庭贫困但意志坚强,类似与落后被人排斥的同学做朋友(阿良)表现他的友爱精神等等报道立刻扑面而来。就连先前的胖护士都会拿着报纸进来对韩旭说,“真对不起,你是小英雄我还对你态度极其不好,请原谅。”
韩旭最开始不太习惯,爽儿的死一直牵绊着他的念头,他知道他始终心怀着忐忑,他挂念着他曾深爱过的女孩,更害怕爽儿的父亲指责他,但爽儿的父亲始终不曾露面。就连爽儿埋葬在哪儿韩旭都不知道。他害怕面对她。
不久,省里一年一度的中学生之星如期举行,韩旭最高票当选了“英勇星”,那天晚上,在省人民会堂里,韩旭穿着许久未穿的跳水队服登上那个星光熠熠的领奖台,从领导手中接过来那个象征着荣耀的奖牌,他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都是些比他小或者与他年岁差不多的孩子在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巴望和羡慕,韩旭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熟悉,他开始沉醉于这种感觉,谁都喜欢当英雄不是吗,就像是韩旭年少时曾经羡慕过的那个开跑车的国家队冠军一样。
在那些日子里,韩旭是善忘的,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他太容易迷乱,太容易沉浸在荣耀里,或许我们无法怪他,这就是人类。
梨子醒来的时候,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她面对着爽儿已死,韩旭是大英雄的场面,梨子始终一言不发。她只是更加的沉默了。梨子永远只能面对一个事实,一个别人已经下好结论的事实。
但由此开始的梨子的自闭症却慢慢地缓解了,她开始尝试着与人为善,但她始终无法摆脱这件事情的阴影,开始了噩梦般的心理历程。
父亲怒斥她:“叫你不要早恋了吧,你不听,这件事爸花了多少力气才能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我并没有要这样,该死的人是我啊。她没错,她不是报纸上写的那样……”
“这是你们早恋的代价,谁让你们无法承担失恋的痛苦,”梨子的父亲拍着桌子叫道,“小小年纪就想着生和死,你们懂什么啊。”
“你懂吗?”梨子似乎从未如此镇定过,“爸爸你懂失恋的感觉吗?”
“我怎么不懂了,爸爸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你根本就不懂,你十五岁当兵,二十九岁认识妈妈就第一次谈恋爱然后结婚生下我,你从来没有失恋过你又凭什么教训我,你承担过那种苦吗,你没有,爸爸你从来不知道这种感受所以你无法教育我,你没有办法!”梨子第一次如此刚烈地反抗着。
宁父有些愕然。
冬天的感觉越发的强烈。韩旭再次见到梨子的时候已经临近春节,梨子憔悴了太多。
“爽儿……对不起……”梨子的眼泪从红肿的双眼里滑落,梨子颤抖着蹲在湖边,吻了一下那个铉红色的swatch手表,手指颤抖着把电池抠出来,把日期永远地拨在1998年12月5日,哽咽着站起来,把手表往湖心掷去,湖面被萧瑟的风吹起一道一道皱纹,手表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就被湖水吞噬,梨子的脸冻得通红,眼泪在脸上凝固成一道一道痕。
韩旭站在她身后,心里是说不出的疼痛,虽然我们曾经无数次说到死,但真正面对的时候才知道我们是如此渺小,死去是任何人不可遏制的事,不论我们如何留恋,都无法再次碰触爽儿身体的温度,她是多么悲伤地死去了,最该死的人是我,不是爽儿,她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理想,她还有那么顽强的毅力……
阿良傻傻地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把蜡烛点亮,燃上一柱一柱的香火,呜咽着:“爽儿,永别了,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拉住你,我应该拉着你……我们都会永远想着你,我们都会常常来看你……”
梨子瞬间消瘦了很多,冻得通红的手像罗卜似的,她把纸钱一张一张地凑近蜡烛燃起来,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韩旭终于忍不住再次哭了,抹着眼泪点燃那些折好纸钱,“爽儿,对不起……”韩旭在心里默默地说。那几天,北宁异常地寒冷,却没有下雪,北宁是不会下雪的,南湖也不会结冰。梨子和韩旭,阿良,三个人连着在南湖边上守了一个星期的夜,他们一根一根地点燃蜡烛,燃烧着纸钱,陪伴着爽儿,没有人愿意离去,谁劝阻都不听。
梨子的母亲开着车停在湖边,隔着车窗她默默地看着湖边的三个孩子,年轻得一塌糊涂的三个小孩子,在黑夜的深处点亮着四根蜡烛,梨子父亲派了两个武警在不远处的车上守着,没有人敢去打扰他们三个人,那些微弱的烛火在风里顽强地散发着光明和热量,似乎在控诉着这个悲剧,但没有人为这件事情承担责任,只有生命,再也无法挽回的生命……
韩旭再次回到学校已经是又三天以后,一个星期的守夜让他发了高烧,在医院输了一天液,家里躺了两天。
关于爽儿的一切物品已经被搬走,教室里恢复了高考前夕的紧张,转眼间再过半年就要高考了,那个该死的倒计时牌还写在黑板上。老曾走上讲台来,像往常一样清了清嗓子,“这一次的月考成绩已经下来了,大家都考很得不错,我们2班的平均分是年级的第二名,有了很大的进步,班级的第一名是……”老曾停顿了一下,久久地说不出话来,眼圈瞬间红了,他不再往下说排名,只是默默地说了一句,“希望大家都用功吧……”
楼前的黑板上,林爽的名字还挂在那儿,在年级第5名的地方,韩旭每次路过总会忍不住在看她的名字一眼,直到第二次月考过后,那个黑板被重新写上别人的名字。而梨子再也没有回来上课。
偶尔韩旭走在路上,会被人认出来,妈妈拉着孩子的手远远地指着他说,“那个就是救人的小英雄……”在体工大队的院子里,韩旭的母亲总能被人称为“小英雄的母亲”,很少有人再看不起他们一家,韩旭的父亲偶尔下楼,保安都会上前扶着他,韩旭成了父母的骄傲,大家的骄傲,一切都开始在细微中发生了变化。你变成了你在别人眼中的样子。
一切就这么按部就班地继续着,没有任何人怀疑整个事情的真伪。日子安静地过去,天气渐渐开始暖和起来,一切都恢复了宁静,那种宁静像是茉莉花茶泡出来的清香,沁人心脾一般的叫人享受。韩旭的成绩越来越好,老师们不再藐视他或者不注意他。
然后一九九八年就这么过去了,人们欢天喜地地庆贺着新年的到来,而过去的一九九八年一切都像是王菲和那英唱的那样,人们相约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这一年的元旦,松山一中的元旦晚会格外热烈,学校破天荒地规定学生可以玩通宵,在诺大的校园里,孩子们闹着笑着,你知道,我们都会老去,无论谁都如此,在我们还能闹得动的时刻,一切都恨不得轰轰烈烈。
接下来就是高考了,韩旭很顺利地拿到了省优秀学生20分的加分,并且参加了好几个大学的特长生冬令营,拿到了降分资格。梨子没有来考试,但那时的韩旭已经不太在意了,可他与梨子算是彻底告别了吗。
那一年的高考题目并不简单,韩旭头一天晚上有些失眠,考语文的时候手有点发抖,但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正常起来,三天以后这个主宰人类命运的考试宣告结束。
填报志愿的时候,阿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报了甘肃师范大学。在这个事件里,从未有人关心过阿良的感受,人们赞扬韩旭,爱护梨子,谁也不曾想过,最最接近死亡的人是阿良,他甚至目睹了死亡的发生。阿良再也没有说自己要出国。他离开了,去往大西北的一个师范大学。
“我真的想做个老师,去遥远的大西北照顾那些贫困的小孩,而且大西北看不到水……”阿良临走的时候说,“看不到,我就不会想起她了吧。”
一九九九年的九月,韩旭收到了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踏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送行的人在站台上看着他,队伍里有他年迈的父亲,戴着黑色的墨镜,发胖的母亲,脸上依旧蜡黄,但二人神情气色出奇地好,母亲向韩旭招手道:“到了上海给我们写信噢。”
韩旭隔着玻璃使劲点头。父亲的手一直扶在车皮上,他似乎担忧车开走了一般,这是让他感觉车子离开的方式。梨子不顾众人的劝说任性地跑上车来,站在拥挤的车厢里看着他,而韩旭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同样无助地看着她,梨子哀怨地说,“你走吧,我会留下来陪她的。”
韩旭默默地低着头,良久之后,他说:“快下去吧,车要开了。”
梨子扶着座椅万分留恋地看着他,“你还会回来么,我们答应过她这辈子每年总要聚一次的。”
韩旭摇摇头,“可是她死了。”
老曾和几个老师上车来把梨子拉下车去,梨子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眼神又回到韩旭初次与她相识时那般地哀怨。
车开动的时候,韩旭看着站台上逗留的一大群人,突然想起爽儿说过真想到外面去看看,而如今几乎所有人都留在了北宁,只有他走了。
一九九九年的上海,大学生仍旧是抢手货。整个城市蓬勃发展着,呈现出难得的朝气。韩旭在这里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涯,令人意外的,韩旭的特长不断地让他在人群中闪现光亮,他代表系里打篮球,代表大学跳水,他勤勤恳恳地做试验,上课交作业,每一个与他初次相识的人总会听旁人介绍他是个小英雄,总会提到他勇救落水同学所获得那个见义勇为小英雄的奖牌,然后韩旭就会被别人眼里崇高的敬意所包围,他获得了太多他从未想过的荣誉,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拿到了奖学金。
韩旭体验过了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人生,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大家眼里的乖学生,变成了每一次机械系开会都要上去发言的学生代表,而这一切就这样安静地到来了,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韩旭得到了他曾经梦想过的人生,那种在爽儿的描述中存在过的人生,所有人都看得起你,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个人才……
梨子没有再次参加高考,韩旭大二的这一年收到了梨子的来信,梨子说阿良暑假要去支教了,地点是甘肃和内蒙交界的一个荒凉的山村。信的结尾梨子写了一句,“北宁市的茉莉园大概要拆掉了,哪个地方要兴建一个大的商业区,但我还是会坚持去给爽儿送茉莉的,你放心吧。”
韩旭想给梨子回信,他想问梨子你呢,你在做什么,你过得好么,我们都不在的时候你害怕么。但他始终无法下笔。往事始终是难以面对的。更何况你已沉溺于当下的快乐。
2000年的秋天,韩旭因为成绩优异日本名古屋大学录取为国际学生,从此离开中国,离开上海,离开北宁。踏上飞机的一刻,韩旭回过头看着人来人往的浦东国际机场入口,他知道他真的是个胆小鬼,像当初在高台上那个颤抖的小孩一样胆小,他想离开每个熟悉的地方,他终于忍不住要逃离。
一年以后,阿良再次要求去兰州北部的山区当支教老师。
这一年的春天,梨子从疗养院里康复出院,在北宁市的一所幼儿园当老师,每天跟一些眼睛明亮的小孩子们在一起。
再也没有人提起爽儿,北宁市恢复了平静,南湖附近的广场仍旧歌舞升平,草坪上仍旧会聚集着松山一中的或者是其他中学的孩子们,南湖桥仍旧车来车往,没有人还记得那件轰动一时的中学生集体投湖事件,没有人记得梨子,爽儿,阿良,韩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人们都是善忘的,特别一些事不关己的事情更容易成为往事,而当一件事变成往事之后,往事如风就不再遥远。
松山一中仍旧是个抢手的重点中学,每年仍旧无数的人挤破头皮要进来念书。
老曾仍旧是那个诗情画意的物理老师和骨干教师。
只有爽儿的坟孤零零地伫立在遥远的公墓里,梨子偶尔会来岸边给她献花,南湖的湖水仍旧清澈而冰凉……
日子就这么漫长而又缓慢地继续着,像大多数人的人生一样,冗长而安静地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