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整个北宁市的市民都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被这个爆炸性的新闻震撼了。在南湖边上散步的人们奔走相告这个晚上目睹的一个惨剧:
四个中学生在寒冷的黑夜里集体投湖自杀,一人死亡。
大街小巷人们传颂着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传闻,小小的北宁霎时间变得热闹非凡起来,家长们惶恐地教育着自己的孩子要坚强,关于松山一中的传闻更是霎时间铺天盖地包举宇内并吞八荒,人们纷纷猜测这是什么让这四个中学生在寒冷的黑夜里来到湖边并作出了这样惨烈的行为,猜测和推断越来越多,变成了这个冬天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二天,在北宁市第一医院的病房里,韩旭迷蒙睁开双眼时只觉得胳膊和大腿都无比酸痛,他艰难地仰起头看到一个身材胖胖的护士小姐正在检查吊瓶,她瞅见挣扎着要爬起来的韩旭,立刻责备道:“别乱动,正在吊针,你发着高烧呢。”
韩旭顺从地躺下来,他的确是没有力气起身,窗外有冬日的暖阳照进来,撒在窗台上泛起纯白色光芒,几株绿色的芦荟摆在那儿,叶子上的肉刺倔强地竖着,韩旭揉了一下眼睛,突然发觉自己右手臂上一片淤青,他回忆起自己的手穿越冰凉的南湖水抓到梨子的手臂时,她立即万分失措地抓紧着自己的手臂,一直都没有放开一直那么紧紧地拽着他,生怕自己再次挣脱,这是求生的欲望,韩旭能感受到,并且脑海中回放着这个镜头的时候他甚至有点想哭,梨子她一定很害怕,真对不起这个可怜的女孩,那么现在梨子在哪儿呢。
“水这么凉你们也敢跳,真是服了你们这些小孩子了。”胖护士接着说,检查了韩旭左手上的输液针,冷冷地说:“叫你别乱动,听见吗?”
“唔。”韩旭答应着,胖护士冷淡的态度让他感觉不爽,还白衣天使呢,板着脸算什么,“其他人呢?”韩旭压着性子问了一句,护士头也不抬地整理着药品盒子,轻描淡写瞄了他一眼,“你是问其他两个小孩么?一个在你隔壁,另一个在vip病房里。”
“不是两个,是三个。”韩旭立刻更正她。
护士仍然轻描淡写的样子,可韩旭永远也忘不了她说那句话的声音,那个声音让韩旭这一生都无法忘却,那个护士的嘴唇轻微动了一下,道出一个此刻全北宁人民都知道但韩旭一无所知的事实,那个声音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来然后在空气中膨胀了一会儿后重重地落在韩旭的心上,“哪来的三个,那天晚上送来的除了你就只有一男一女了,还有一个小孩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死了?”韩旭愕然,瞬间坐起来,抓着胖护士的衣领喝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胖护士显然也被吓坏了,她哆嗦着回答,“我也不太清楚,但是确实只有两个人到我们这儿来,昨天晚上是我当班的。”
韩旭使劲地松开手,胖护士往后踉跄了大步,韩旭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像是个杀红了眼的饿狼无法面对事实,他歇息底里地叫喊着,韩旭比谁都害怕死亡,他比谁都珍惜林爽,可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胖护士逃离般地撤出了病房,韩旭使劲地拔掉手上的输液针,鲜血随着惯性溅出来,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他刚要下床往门外冲,几个男医生冲进来,把他使劲摁倒在病床上,韩旭的眼泪流下来,顺着脖子流到了枕头上……
医生们给他注射了镇定剂,韩旭几乎是瞬间崩溃而后瞬间平静躺在病床上,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里空无一人,他听到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韩旭倔强地爬起来,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推开门,门外仍旧是几个男医生和护士奔过来,在隔壁的病房里,刚得知这个噩耗的阿良正在万分悲痛地大哭大闹着。
韩旭竟然没有再次落泪了。他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床上,窗外透进来一些苍白的阳光,爽儿死了……我们之间最具有生命力的孩子就这样走了,韩旭感觉心口堵着很多沉痛的东西,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死亡的感觉并不是爽儿说的那么美,真的不是,死就是死了,毫无知觉,这个世界欺骗了我们让我们对死太过于向往,韩旭突然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跳水队的那个时刻,那样的无助并且不知道未来如何是好,甚至怀疑不会再有光明。
韩旭要求去看爽儿最后一面的要求被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没错,我连她的亲人都算不上,可我爱她,爱又算什么,谁说爱可以穿越生与死,爽儿现在知道我爱她吗,她知道吗。
韩旭痛苦地想着每一件事,每一件关于爽儿的事,她的脸,她的微笑,她的照片,她的艰辛,每天醒来只是怀念她除此以外无法记忆起任何事。
就这么闷闷地过了两天,韩旭每天的生活就是睡到醒,然后打针吃药吃饭,他的意识有些开始清醒了。他认真并且仔细地察看过每天输于他体内的吊瓶,都是葡萄糖,而每天吃的药大多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鱼肝油和维生素,韩旭每天都在屋子里憋得难受极了,夜半总是无法入睡,仍然还是想起林爽,但依旧没有人肯答应他去看林爽的要求,那梨子呢,她现在怎么样,她过得好吗,阿良现在又在哪儿,隔壁的屋子已经好久没有了动静,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没有人回答,住院的钱是谁付的,父母都说不要操心了,父亲和母亲偶尔会过来看望他,他们都说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出去。韩旭问,我是什么病?我现在精神得不得了。母亲摇头说你别倔强了。
日子就这么郁闷地过着,像是被囚禁了一般,每天只能在花园里走走,没有朋友说话,跟外面的世界完全脱离了关系一般,外面发生了什么,韩旭毫不知情,这样单纯地在一个房间里生活,与世隔绝,内心更多的是压抑和苦闷,韩旭有些理解了梨子的感受,自闭症的病人或许是这样子的,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这样的环境下,当她偶尔抬头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时,她或许真的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放手。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一星期后。韩旭快要被憋死的时候,病房里来了陌生人。韩旭躺着眯着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你好,我是北宁都市报的记者,很高兴与你交谈,我想了解一下这件事情,你方便告诉我吗?”眉目慈祥的中年女记者坐在韩旭的床头说。
“你想了解什么?”韩旭不耐烦地说,“可我并不想告诉你。”
“我没恶意。”
“我知道,可我不想说,这事情与你有关系吗,为什么要来管。”
“可我是记者……”
“可我并不想把这件事情通知天下。”
“可你应该想到,如果你不说人们只会猜测,这个世界上的流言比事实更伤人,如果你现在不说,这辈子你都无法向别人阐释清楚,我的力量要比你强大得多。”
韩旭不说话。
这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记者,面对韩旭,面对一个刚经历了生死别离的少年她显得从容自如,“我只是想知道,比如你怎么下水救人,比如你当时心里的活动什么的都可以说说。”
“我……”韩旭回忆了一下,梨子走向湖心的那个画面实在是叫人惨痛,他搪塞过去,“我……我没想什么,真的没想就下去了。”
“听说你还是个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不仅在重点中学上学,业余还是跳水运动员对吗?”
“我不是什么好学生。”韩旭叹了口气,“我就是个垃圾学生,我害了很多人。”
“经过这件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什么可说的,惜命吧。”
采访就此结束,韩旭厌倦这样的对话方式。第二日,韩旭接到了院方的通知,他可以出院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阿良来了,他面容憔悴眼神黯淡地递过来一张报纸,韩旭打开来,头版上面有一个硕大的标题:
松山一中高三学生勇救落水少女
“12月5日晚,温度极低,寒风凛冽,但是在南湖边上却发生了一件值得所有人为我们北宁市中学生骄傲的事情,傍晚时分,一位林姓女学生因为未知的原因走向了湖心深处以图自杀,当她走入危险的湖心时,岸上的人就发出了惊呼声,此时松山一中的三位学生正好路过,他们立即赶到岸边,不顾水温的冰凉冲入水中,韩旭同学游得最快,其后两名同学宁子黎和赵景良紧跟其后,此时落水的林姓女生已经跌入水中,韩旭奋力游到她身边非常艰难地把她拉出湖面送往医院抢救,但遗憾的是林姓女孩因为溺水时间过长而丧生,她轻生的原因目前尚在调查中。(本报记者何某)”
边上还有一个小方块的文章:“本报记者何某独家专访英雄少年韩旭”
“在松山一中,所有老师都对韩旭赞不绝口,他不仅仅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还是一个运动健将,代表北宁市和松山一中夺得了多项的荣誉,他的班主任曾老师说起他来美誉之词更是滔滔不绝,在医院的病房里,本报记者与他进行了短暂的接触,韩旭同学非常的谦虚朴素,对自己的英勇行为显得毫不在意,甚至不希望我们多加报道,在问到他当时下水救人的时有什么想法时,他甚至回答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看到有人落水了不能看到生命就此陨落就要下水救人,这样一个好少年的高尚情操值得所有人的钦佩……”
韩旭再也看不下去了!“放屁!”他愤怒地把报纸揉成一团,“落水的人怎么变成爽儿了,自杀的人怎么变成她呢,她也是为了救人,她也是为了救人啊。”
“我怎么会变成这件事情的主角呢,爽儿已经死了,我难道要从她身上去赢得那些荣誉吗?”
“他妈的这个世界疯了吗?”韩旭发了疯般地冲出门去,“你们他妈的不能这么写。”
松山一中高三年级办公室。这是韩旭许久未曾踏足的地方,一般往老师办公室跑的只有两类学生,成绩好得不得了的那种,成绩坏得一塌糊涂但仍然能够挽救的那种。
韩旭两种皆不是,在老曾眼里他一贯属于无可挽救的类型。
“韩旭,我希望你能理解学校的做法。”老曾说,语气非常的缓和,“我们已经把赔偿款给了林家人,你知道,在现在这个社会凡是学生出事学校就一定要负责,管她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就一定要赖到学校头上,而且你也知道,林家人家里条件不好,这笔钱对他们而言非常重要。现在外面关于这件事的传闻很多,这样的处理办法是学校认为最为妥当的方式了”
“妥当什么?”韩旭说,“她……她从来没有想过死,你明白吗?你们怎么能这样写呢?”
“梨子现在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她的精神本来就不好,她没办法承受社会的压力,一个曾自杀的女孩要背负多少人的猜疑,你一辈子都无法逃脱人们对这件事情的好奇心,宁子黎她能承担得了吗?”
“应该是宁子黎家无法承担吧。”
“你很聪明,我也不瞒你说,宁家人对此非常不满……而且这件事情确实对他们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宁局长……”
“可林爽的家人呢……”
“他们已经同意了。”
“什么?”韩旭感觉不可思议。
“抚恤金是见义勇为基金的十倍,林家很需要这笔钱。”老曾叹了口气,“希望你能理解吧,另外,学校决定把你的事迹申报上去,今年的全省十大优秀之星中学生评选里提名的就是你,你是英勇星。”
“我不要。”韩旭倔强地说,“你们还是把事实说出来吧,这样的荣誉我不要,我会一辈子也无法安宁。”
“事实是什么,这就是事实,”老曾说,“松山一中这个名字是百年的老字号,怎么能容你们随便的就玷污呢,你说如果真的如广大市民所说的,让大家猜测得一塌糊涂就说你们四个是集体投湖自杀,还有谁会把孩子送到学校里来,谁还认为这是重点中学呢,没有学生这么多老师吃什么,学校运作什么,市里投入的钱又算是个什么,一个学校能出来不容易。更何况,你们明明就不是要集体自杀的啊,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