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以为他此生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让韩旭没想到的一切转变很快就到来了,在第二年暑假的某天清晨,那天跟东京的每一个夏天都一样,街上仍旧来往着赶着上班的人,红绿灯下总有些贩卖章鱼丸子的妇人,茶艺店里化装成艺妓的日本女孩被厚厚的和服弄的满头大汗显得很怪异,街心公园那几个滑板少年也还在,从韩旭的窗子往外能看到的附近那幢楼顶的那群白鸽还没有飞回来……
那时韩旭正埋头设计稿子,“我可以进来吗?”小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嗯。”韩旭头也没抬。
“你看我的新发型……”小香欢快的声音传进来,韩旭仍旧低着头随意应了一句,“还不错。”小香推门进来,在韩旭面前绕了一圈,她把齐腰的长头发剪到了肩膀附近,发尾剪得齐刷刷地平然后发量削得有些薄,很文静的样子却不呆板。
韩旭停下手中的笔,出神地看着小香。他第一次发觉小香是如此熟悉,像是早已存在他的生命中一般,韩旭感觉仿佛有电流穿刺过他的身体,好多年没有再次出现的感觉。
“我照着她剪的呢。”小香蹦跳地走过来,指着韩旭桌面上的小书架上的像框里的爽儿说,“我觉得她的这个发型很漂亮。”
那是韩旭一直放在书架上的合影,紫红色的像框,照片上有四个人,梨子,爽儿,韩旭,还有阿良,这是高二那一年在南湖边上拍的合影,四个人唯一的合影,是韩旭一生最珍贵的收藏。
“不好看吗,你发什么呆呢?”小香敲敲桌面,“你怎么了?”
“没什么。”韩旭的心仍然无法平静,他第一次发觉小香的眉目和梨子有些相似,而小香换了这个发型之后的背影又跟爽儿非常相像……他的眼神穿过小香的真挚的眼睛,穿过大厦之间那一段看不见天与地的空间,长久地停留在名古屋远郊周围的那一圈矮小的群山上,那些山是灰色的,在阴天会隐蔽在大雾中,拜风和日丽的日子所赐才能进入人类的视线,但很少有人注意它们。韩旭记得,北宁也是这样的一个城市,常常阴天,城市建在一个不太深的盆地内部的平原上,被一些不高不矮的小山围起来,那些小山阻挡了大部分的冷空气,也许北宁算是个四季如春的城市,但它并不像昆明那般恣意张牙舞爪般向全世界宣誓着自己的春天,它像个安静的侍女偏安在中国的西南偏南,用一种羞赧的表情面对着外来的人。
北宁是个小城市,并没有太多值得夸耀的地方,你轻易地能将它遗忘……在韩旭记忆中,在那些温度适当的日子里,女孩飞舞的裙摆是北宁最美好的风景。
“她们是你从前的恋人吗,她们还在北宁有等待着你吧。”小香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韩旭长久地呈现着失落的状态,北宁,该怎么样去面对的一座城市,也许你会理解这种感觉,你会打心眼里害怕一座城市吗,那座城市是你的,承载着你所有的童年往事和所有年少的放荡不羁,一切都过于厚重于是你对它心存恐惧,即使它是你回忆中的永无乡,你心安理得地做出种种假设如果一直留在那儿,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但你知道你无法鼓起勇气……
也是从那时候起,韩旭再也无法对小香冷漠,小香喜欢画画,尤其偏爱素描和油画,其实梨子也是……小香喜欢写一些自以为是的小小说还喜欢让韩旭当自己的读者,其实爽儿也是……怎么会这样呢……
小香自以为然地认为韩旭开始接受自己,像所有的年轻女孩一样,她有着对爱情的美好幻觉,她们的身体变成一条完全为了爱情而奔涌的河流,每一滴水都声势夺人。
韩旭想起,梨子也曾经这样爱过自己,深深爱过。
由于遭遇逆气流,飞机不得不在行驶几十分钟之后选择返航,韩旭和小香再次回到出发前的机场,小香的父母闻讯赶来。“谢天谢地,平安就好平安就好了。”小香父亲接过行李放到车上,“先回家先回家再说好了。”
韩旭坐到车里,一直提不起心情说话,他发现当他开始想起那么一些细枝末节的时候,回忆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地想要将他吞噬。家门前的信箱里有一封信,韩旭头昏脑胀地拿进来,坐在沙发上看,小香在房间里收拾着行李。信是从北宁发来的。韩旭的故乡,韩旭发觉自己早已经记不清楚这个城市的轮廓了,他轻轻地打开这封信,洁白的信纸上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但这几句话却让韩旭一生难忘。
“韩旭:
我市南湖大桥使用年限已久,桥面破损严重,特聘您回国参与家乡桥梁设计工作。
北宁市市委建设部”
还有附带一封是北宁市南湖桥梁建设的工程图纸和聘书,是市委发来的。
南湖桥……
这天夜里韩旭彻夜未眠,他决定还是要坚持回家去看看,他告诉自己是因为桥梁修缮的聘书,可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得没有一点说服力。
飞机安全降落北京,出口处聚集了一大堆的人,人们都抹着眼泪,拥抱着家人朋友,这一次死里逃生对许多人而言应该是人生中最最重大的时刻。
韩旭平静地穿过人群独自一人去往转签处,从北京到北宁的飞机一个小时后起飞。
到达北宁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韩旭坐上机场大巴往市区走,越来越靠近北宁市,是不是离开的时间越久,真正回来时却又总有种感觉,自己像是个外人,来此只做短暂停留,早晚是要离开。
机场大巴里不断播放着欢快的歌曲,但韩旭听起来总觉得一切都变得异常伤感,忧伤随着他在这个城市里流逝的青春一样顺着血液灌满全身,静静地,默默地。
在市区的机场大巴停靠处,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向韩旭招手,一下车几双大手就握了上来,“你坚持要坐机场大巴真是委屈你了,本来市委就决定要去北京接你的。”市委建设部的李书记热情地说,并向周围的人介绍着:“这是我们从日本请回来的专家,专门来参加南湖桥修缮工作的,也是我们北宁市的本土出去的人材啊。”
韩旭跟他们一一握手,却推辞掉了晚宴活动,独自走上了去往松山一中的道路,在西沉的渺渺日光下他仿佛看见十六岁那一年日光在泊油马路上蒸腾出的那一些热气,而当他走上了那条熟悉的路,中学时代的记忆一点一滴的便浮上心头,梨子,爽儿,还有阿良……
韩旭孤单地走着,路的尽头闪着刺眼的白光,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膛紧贴着蓝天,太阳的热度穿透了心脏,在心里留下暗淡的颜色。
“韩旭:
你已经平安到达北宁了吗。为什么迟迟没有你的消息呢。我很担心你,很挂念你。如果你看到这封邮件,请赶快给我回信好吗,我真的非常想念你。
爱你的小香。”
韩旭看着电脑上小香发过来的邮件,一边喝着宾馆里送来的咖啡一边回复:
“小香:
我很好,安全抵达北宁并见到了接待我的人,不必挂念。
韩旭。”
邮件写得如此简短,韩旭感觉惭愧,面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在“韩旭”前面加上了“想你的”三个字,恍惚了一会儿,又一个一个字地删掉。
小香,原谅我,也许我真的从未爱过你,我从未想过与你有关的未来,准确地说我从未想过未来,我的时间一直停留在北宁,我撒了很多的谎,这个世界不说谎是没法生存的,但我却极力地想对你诚实,就像我忘不了北宁的南湖对我的召唤一样。
韩旭这次回来的确是为了参与南湖桥的修缮工作的,韩旭收到邀请函的时候就知道他没办法拒绝,因为那座桥非同一般,那座桥是他的全部记忆。北宁在这些年里的确变了,许多老旧的楼房都拆掉了,城市的路宽敞了更多,一切都变得欣欣向荣,唯一不变的是这儿还是好多的树,到处都是绿色的。
现在,韩旭站在体工大队的新住宅楼前面仰望着,从前那一幢唯一的有一室一厅的房子的楼房已经被拆掉,早已被拆掉,三楼的那个窗户的位置现在被一个庞大的广告牌挡住,住在里面的人再也看不到室外训练池里的一切,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孩子在那儿独自跳水。
真的有些出乎意料,十多年前的往事,竟然可以那么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就像是现在看着这幢现代化的摩登住宅楼,韩旭依然能在心里勾勒出从前那幢土黄色的小楼的样子,在这里那里原先都存在过什么样的痕迹,那一层楼上住着些什么人,阳台上种过什么花。
有些记忆总是显得那么深刻,有些却是那么浅薄。就像是在日本的那七年经历过的往事,就像是吹掉玻璃上的一层灰一样轻而易举,没有留下任何扎根入心的感觉。而在北宁的十多年时光,却暗藏了这么多镌刻在心底的感情。无法磨灭。
是愧疚,更多的是悔恨……
北宁市在连绵数日的冬雨终于迎来了一个灿烂的艳阳天。
“韩工程师。”市委主管城建的李书记推了推韩旭的胳膊,李书记显然是发觉了韩旭的走神,城建的几位领导和工程部的建筑师正聚集在诺顿大厦的会议室里讨论关于南湖桥修缮的事宜,这是韩旭归国以来第一次正式参加筹备会议,之前有几次小会议,他都借故没有参加,作为工程师如此不敬业难免被人说辞,但李书记仍然很照顾他,“我知道你很久没回来了,见见旧同学参加些应酬在所难免,我们都能理解。”
“不是……”韩旭表示着自己的抱歉,可他终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万分诚恳地道一句:“真是不好意思。”归来的这些日子,他除了每天闷在宾馆里里看碟听音乐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长期留日已经让韩旭在国内的人际关系出现了断层,旧日在上海的大学同学大多结婚生子并不知去向,回来到现在每天韩旭的生活都在重复着一个慵懒的状态,比如长久地看一个台的电视节目,比如一张唱片反复听好多遍,比如一杯茶反复品好几次,比如盯着窗外夜色中行走的一个人,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转弯处,比如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眠……
可韩旭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重复这些行为都无法逃脱那一场噩梦,就像北宁市的电视台里总能出现这个城市的标志南湖,总能无意中看到有关跳水的节目,就像唱片无论怎么放总会蹦出来关于爱情的字眼,就像服务台总能送来漂浮着干茉莉花的茶,就像夜色中行走的人怎么看都像是阿良,梨子,甚至是爽儿……我的回忆代表了我的胆怯,韩旭每天晚上闭上眼睛总会这么想,爽儿的死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改变了他的人生,改变了梨子的人生,改变了阿良的人生,改变了爽儿的父亲,爽儿死了,我们却在这个世界上苟活,并用她的死换来另一个或许更光辉的人生,所有人在爽儿的死里发现了人生的价值,存在的价值,更多的人为此改变了命运……可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只是命运,宿命这张大网把一切都包罗在一起,狠狠地浸在冰冷的南湖里,然后又快速地捞起来,于是每个人都大梦初醒……只有爽儿死了。那个夜晚,连绵的细雨,屋子里没有暖气,冬天的北宁总是这样冰凉彻骨,一如爽儿最初待人的那个冰美人的笑容,韩旭总是不断地想起南湖桥边他和梨子与阿良三个人点的蜡烛,梨子带来的那一束又一束的纯白色的茉莉花,爽儿一定很孤独吧,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