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韩旭接到城建的传真,修缮的图纸传到了他的手里,韩旭给自己泡了一杯黑咖啡,坐在窗前开始鼓起勇气再看这座桥,这座六十年代苏联援助修建的桥需要修葺的地方实在太多,甚至投入的经费并不比炸桥重新修建能剩下多少,李书记在传真里说,之所以选择修桥而非炸桥,是因为回忆太过于真切,不愿意破坏市民的感情。李书记还说,要在桥上做一些装饰,让韩旭想一想究竟什么比较适合。
那天夜里韩旭拿着铅笔仔细地在图纸上做出一些修改,夜深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在那个梦中,韩旭似乎又一次见到了爽儿,在南湖的草坪上,穿着白裙的爽儿手里握着扑克牌,不断地用眼神和手势示意他究竟该怎么出,没有语言,可他能明白爽儿的意思,然后那些扑克就全都飞到了空中,一片一片地落到湖水里,爽儿跳到上面远远地看着他,对着他微笑着,之后她越漂越远,变成了水中的一朵茉莉……
“韩旭!”李书记显然是有些不满了,“你怎么那么不专心呢,大家正在讨论桥的装饰问题,你来发表一下意见吧。”
“茉莉……”韩旭脱口而出。
南湖桥的修缮方案最终确定,韩旭从始至终只提了一个意见,那就是茉莉。新的图纸上,南湖桥的栏杆上都会被雕刻上北宁市的特产茉莉花,韩旭能想象出那座桥的模样,一定是很美的。
可他始终不敢再去工地,甚至不愿意多看那个湖一眼。施工的第一天,李书记参加完剪彩后宴请大家吃饭,在饭桌上李书记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说道:“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这位年轻有为的工程师当年还是北宁市的小英雄,他当年在南湖桥下勇救了落水的学生,还是我给他发的奖章……”
在座的人大多不是北宁市的老市民,唯一的几位大概年纪尚轻对这件事情毫无印象,大家纷纷向韩旭询问当年的事件,韩旭坐在包厢的最角落位置,他知道他最终无法再次重复那个他说了无数次的谎言,他只是看着眼前满脸通红的人群,那些人举着酒杯对着他微笑着,十多年来韩旭一直接受着这种微笑并习以为常,这一次,他从心底想说出事件的真相,多少次这句话憋在胸口,他并非那个英勇救了三人的英雄少年,而爽儿也并非那个冲动地想要自杀的少女,其实爽儿也是为了救人,可是这么说出来会有人相信么,韩旭愕然地想着,终于饭局仍旧继续着,他始终无话可说。
“对了韩旭,这有封电报是给你的,但是当时一直找不到你所以退了回来,我认得你,就帮你收着了,想着你这次从日本回来了,就拿给你。”
“谢谢李书记。”韩旭点点头,在回宾馆途中的车上拆开了那封信。
“韩旭:
请于x年x月xx日前往北宁市人民会馆参加宁子黎同志的追悼会。
家属泣告。”
这张纸的背面,有钢笔写的一句话,“旭,我们会去看梨子吧……你一定要来。”
这是阿良的字,也是从北宁发往复旦大学的唁电。但时间却已经是半年以前。
梨子确实已经死了。死于大火。
傍晚时分,南湖幼儿园的厨房里燃起大火,大火迅速蔓延到三楼的食堂,那天恰好是梨子值班,吃饭时间,三楼的门总是锁着的,为了防止小朋友不吃饭而逃走故意锁上的。当大火燃起来的时候,人们都张皇逃窜,梨子在三楼带着孩子们躲在厕所里,她带着一群一群的孩子们躲进去,自己再逃出来把下一批的孩子带进去……
没有人知道梨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人们只是记得在三楼的阳台上,她冲着楼下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快拿钥匙来开门,要死人了”的那个声音。可浓烟已经让人们看不见她的样子……
梨子死了……韩旭踉跄地想着,身体像是被掏空了,她终于也成了英雄……死亡,死……韩旭感到这个字的刺骨冰冷,死…死ぬ…在日语里“死”的发音跟汉语很相似,而日本人对死亡的各式描述可谓是世界之最,韩旭强忍着悲切的心情,想起这个好久不见的词语,“死亡”……和平宁静的日子里我们都忘记了什么是死亡,韩旭默默地,竟然没有哭,梨子的追悼会想必是早已过去,这该死的延误让他错过了再看梨子最后一次的机会,韩旭走出阳台来,仰望着夜空……
梨子……她真的死了吗?像是爽儿那样死了吗?人在死亡的面前总是脆弱的,韩旭甚至不敢想,但这种感觉却如此熟悉,韩旭发觉自己的心像是被麻绳勒着,狠狠地,根本喘不过气来。韩旭已经有好几年保持着顺风顺水的事业和甜美的爱情,内心的安静猛然间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没有人不恐惧死亡。没有人能真正视死如归。就算是韩旭外表看起来那么刚毅的男子,此时也感觉心里无限空洞,更何况这是他的初恋,是他曾爱过的女孩啊,他曾心心念念不曾忘记的女孩,如今魂归天堂。
梨子变得勇敢了,无畏了……
“一条路,有很多分岔口,走了其中一条就不能再回头。”
“难道再也找不回来时路了吗?”小香在电话的那头说,完完整整听完这整个故事她的眼泪数次滑落,紧握着听筒手心满是汗水,电话那头韩旭的声音极低沉,小香难过地问道:“难道再也不可以勇敢面对吗?”
“也许你可以……你可以去找她,你可以忏悔……”小香说,韩旭站在窗前看着北宁的万家灯火,小香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可以去吗?”
“我……但是她死了……”韩旭默默地说,突然把电话挂断了。
人的一辈子将会有多少依依不舍,风雨中有过多少的惶恐我们才会长大。对父母,对朋友,对爱情,我们的忏悔变成心底最难以割舍的疼痛,尽管我们可以为了另一些出路背弃忏悔,但谁都知道一切都存在心底最深处。
韩旭呆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把雪白的墙看出伤痕,直到天亮。
小香坐在事务所的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玩转手中的铅笔,靠窗的那个桌子是属于韩旭的,她清晰地记得就在那儿她第一见到了这个年轻人,那天韩旭穿着黑色的西装,浅色格子的衬衣,意气风发地从电梯出来径直走到位置上坐下来,眉宇之间透着正气,她偷偷地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看着他,“你是那种一眼就能被别人爱上的人,你知道吗?”小香后来曾经这么说过。
“是吗?”韩旭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那谢谢了。”
“上海好吗?”
“不知道,我对上海不熟悉。”
“可是你在上海念大学啊。”
“我只对北宁怀有感觉,”韩旭说,眼神里充满了回忆,“上海和东京,名古屋一样,都是别的地方罢了。”
“有空带我回去看看吧,我想看你生长的地方。”小香说。
“不用了。”韩旭说,“我并不想回去。”
小香终于知道,韩旭心底的秘密,那会是煎熬吗?小香想,就连他父亲过世的日子,他都不曾归去。她从前一直觉得这个男孩身上有股英雄的气质,尼采说,你会变成别人以为的你。看来真的是句真话。那我还爱他吗。小香想,像是宁小姐或者林爽那样爱他吗,这个世界上还有那种爱情吗,可以为了爱抛弃生与死。
“喂……韩旭吗,我想去看你可以吗?”
“不用了,我也快回日本了。”
“什么时候?”
“明天……”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去接你吧。”
“嗯。”
“韩旭你可以爱我吗?”小香说,“忘掉过去,我们在这里重新生活可以吗?”
韩旭仍然沉默,脑海里浮现出儿时的画面,也许没有人可以忘记过去,但也许我们可以不那么善良不那么坦诚地去与回忆搏斗,“我并不介意你的过去。”
“来接我吧,我也想……重新开始生活。”电话挂了很久以后,小香站在原地直到她的双脚麻木,眼泪瞬间滑落。
也许机场真的是一个适合逃避的人前往的地方,用短暂的时间换来空间上的距离,韩旭坐在位置上等待着航班的起飞,再见了北宁。
但是回忆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狠狠地向他砸过来,北宁,亲爱的北宁。他看着这熟悉的一片天,想着那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午后,他第一次在跳水馆里看见梨子站在碧蓝的水池前微笑的样子,想起爽儿在绿绿油油的草地上奔跑的身影;想起他骑着自行车在梨子坐的公车窗口外面飞驰;想起爽儿递给他的一张纸巾擦掉汗水,那淡淡的香味;想起梨子送给他秀上“hx”的袜子的傻样子;想起站在林爽家的阳台下,说要跟她一辈子在一起时她那羞涩却又特别好看的脸;想起四个人一起在松山一中那老旧的图书馆前偷偷摘过那凋敝的荷花,用石子砸破的莲叶;想起对爽儿说要过要为了未来努力的眼神;想起满身泥点子,在她合欢树下吻她时,那种小小幸福;想起那无数的个夜晚,大家漫步在熟悉的校园里;想起自己说要为了她努力学习上一个城市的大学,想起爽儿骂过你笨,你说过她胖;还有那每天晚上伴着梨子入眠的晚安,想起她们每一次争吵你眼中流露的忧伤,想起你对她说的每一个对不起,想起她最爱的你黑黑的发亮的眼睛,你握紧的她的手,她在湖边洒的那些白花,她在撒过的每一个谎……她究竟是谁呢,是梦想吗,又或者根本只是不存在的东西。
可你还有还没有带她回过家,你还没有真正送过她一朵红色的玫瑰花;你们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一个情人节……你根本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真正忘记这些事情,在这个城市的花园,在篮球场,在自习室,在每一张椅子,每一个亭子,最美好的回忆如今却成为了心底最难以掩饰的伤痕……
她们都死了你知道吗?
小香,我忘不了这些事情。我真的一辈子也忘不掉。我现在获得的一切都是爽儿的死亡换来的,都是她的死去换来的,如果不是她死了我能来到上海然后再来到日本遇见你吗,这个世界上最可耻最卑鄙的人是我,面对我这样卑鄙的人你能获得幸福吗?
我真的可以给你幸福吗?我们真的能结婚吗,遗忘往事真的需要用另一段感情来宣泄吗,这样对你来说公平吗,彻底吗,你是个优秀的女孩,你会有自己的幸福的,但那个幸福是我能给你的吗,一定不是一定不是的。我再也不能这么自私地活着。
“喂,你好,请问是北宁市委建设部吗?”
“是,请问你找哪位?”
“您知道,几个月前从日本回到北宁的那位设计师的住址吗?”
“你说的是……”电话那一头声音有些嘈杂,似乎在询问身边的另一些人,“你说的是韩旭设计师吗?”
“嗯,对。”
“他已经回日本了,三天前的飞机,估计已经到了吧。”
“没有,我打电话查过航空公司的记录,回日本的航班里没有韩旭的名字……”
“不会吧,机票是我们替他买的……”
“噢……那我再等等吧,谢谢,打扰了不好意思。”
“嗯,没事,那我挂电话了,你别着急,可能他上别处去玩了也说不定。”
“嗯……”
“嘟……”电话挂断。
小香长久地靠在电话机旁的柜子上,凝视着韩旭的座位,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大家都下班回家了,夕阳的柔光从窗子的深褐色玻璃照进来,正好照在韩旭的座位上,上面空无一人,凌乱地摆着些文件和书籍,一抹阳光正好投在那张摆在书架上的合影上,韩旭,梨子,爽儿,阿良,四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肆无忌惮的微笑,小香的眼睛直视着那张照片,她第一次发觉,她和照片上的那两个女孩有着某种神态上的相似之处……
此时,北宁市市委建设部的办公室里的人正在安分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人在意刚才那通来自日本的电话,甚至不再有人记得那个曾经一同与他们工作过的日本设计师……在小香长久地凝视着那张照片的时刻,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喂,建设部李书记吗?”
“是。”李书记握住听筒手里仍然握着要看的图纸,没有人知道电话里的人对他说了什么,那个人是谁,李书记只是握着听筒,放下图纸看看办公室的四周,久久之后,有人问李书记谁的电话啊,他默默地说出一句,“是韩旭……”
是韩旭,那个北宁的孩子韩旭,在北宁长大的少年韩旭啊。可如今他又会在什么地方行色匆匆走过……他还会再次归来吗?
那天的南湖飘着大雾,浓重的大雾过去后,在湖面上飘着一张淡蓝色的信纸,黑色的笔迹已经被水模糊……
“小香:
谢谢你曾经爱过我。可爱的女孩,善良的女孩,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吧。我没有办法爱你。长期以来我一直以为我早已忘了北宁,就像我可以轻易地抹去跳水队的那段记忆一般,我的遗忘是我的原罪,我想,我再也无法承受生命中难以抹去的救赎感,我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不得安宁。
其实我比谁都要自私,我的自私就是我的忏悔,无论是面对我的父母,梨子,爽儿,阿良,甚至你,我都是一个需要赎罪的人。
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个结果是别人强加给我的,但事实上如果我不愿意,没人能主宰我。无论我逃离多远,她们都已经住在我的心底,其实我不是英雄,我比谁都懦弱。
再次回到北宁的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们,“她们”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那个“她们”,我无数次地梦到她们与我奔跑在黑夜的大路上,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最初我牵着她们的手,可是她们都跑不动了,于是我撒开了手独自朝前奔去,我知道也许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拥抱她们,在我独自往前狂奔的时刻,我看见无数轰轰烈烈倒塌的灵魂,那些灵魂都没有名字。
小香,原谅我对你的自私,在你身上,我总能看到她们的影子,她们一直在我的心底无法抹去。可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并不是那么地无所畏惧。我真的更不是英雄。
我又一次来到了湖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湖么,我是喝着南湖水长大的孩子,我和她们曾经在这湖边抬头仰望着天空,我们曾约定一定要再次归来。
我尝试过太多的办法拯救自己,但我发觉一切都不能拯救我,除了我自己。先离去是幸福的,她们在另一个地方等我,再不见到她们我想我的生命将会几近疯狂。所以,请原谅我把这死的苦杯留给了你,但我知道你会在心碎又空虚的感情过后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更加坚强勇敢的人。
今天是爽儿的忌日,我曾懦弱地选择在今日离开北宁去拥抱你,可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湖边,在爽儿死去的日子里,我总是感觉我无法再次爱上别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消逝在北宁的半路青春,你知道吗,在桥边,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了我们四个人。我们坐在湖边的草坪上,梨子穿着雪白的纱纺裙,爽儿到肩齐刷刷的头发挽在耳后,阿良拿着扑克牌在耍宝似的发牌,我坐在那儿看着桥上的自己,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离开,于是我朝他们走去,带着无尽的悔恨与自责,我知道没有人会原谅我,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会原谅我……
在最冰凉的温度里,我想我会听见那首歌,那首我们一同前行的路上共同唱过的歌……
青春真的是一条路吗?
我多么希望你能陪我一直走下去,
再也不要道别,再也不要别离。
我愿意做你眼角眉梢的一个眷恋,
我愿意变成那一阵永远陪伴你的微风,
甚至是你不愿醒来的梦,
我们并肩走在这条路上,
迷雾散去,
我却在半路与你握别,
再也找不到你的方向,
我独自停在原地,
看春夏秋冬变换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