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些排斥女孩,但韩旭总是不自觉地受到女孩们的欢迎,他是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子,体格强壮,身材很挺拔,头发因为长期浸泡在水中而变成了棕黄色,刘海下面是透着一些忧郁气息的眉眼。
“嘿,她们昨天晚上又在讨论你了。”大芳凑过来在韩旭的耳边说,他是女队的领队助理,二十岁。
“我对她们没兴趣。”其实韩旭一直都不太注意到这个人,男队里的人常常嘲笑他的名字,一个七尺男儿取名叫作林芳,在那些枯燥的训练生活里,一切不寻常的事情都是值得拿来取乐的。
大芳以前也是练跳水的,十五岁的时候因为腰伤提前退役,当上了女队的助理领队。说得明白点就是个打杂的人手,每个月拿着几百块钱的工资。韩旭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时候,李教练正和跳水队的领导在池水边训斥他,原因好像是女队宿舍丢了东西。他们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大芳一直抬不起头来,韩旭躲在柱子背后,听见大芳哀求他们:“别开除我,我不想回农村去,你们带我出来跳水,我如果回去不但会被别人耻笑,而且我还什么也做不了,连农活也干不了。”
韩旭在那个瞬间眼睛就湿润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也许有一天也会变得跟大芳一样,而大芳日后就会像父亲一样,坐在客厅里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驼着背听着声音模糊的半导体收音机……
我的青春就要这么死去了。韩旭感到了巨大的忧伤和恐惧,那种感觉就像是站在十米跳台上面对死亡的感觉一样的可怕,更多的是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感觉,所能想到的一切都是困惑而伤感的。韩旭感到胸口一阵苦闷,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大芳一个人蹲在池边,领导们都已经走光了。韩旭从柱子背后钻出来,悄悄站在他身边。
“大芳,离开这儿吧,离开跳水队,去寻找另一些东西吧。”韩旭说,说完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等到他从水中钻出头来的时刻大芳也纵身跳进了水里。
他们在水池里游着,韩旭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冒出了眼泪,但是混合在水里谁也看不见。韩旭觉得没有人能理解自己,谁也不能理解他。突然之间,韩旭感到大芳抱住了自己,他在水底里抱着他的背,在池边大芳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呜咽地哭起来。韩旭突然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大芳的眼泪是热的。其实父亲和母亲很少拥抱韩旭,他一直缺乏安全感,他们都距离韩旭太遥远。大芳怀抱他的时刻,韩旭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了某种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也许是温情,妩媚而又亲切的一丝温情,韩旭的眼泪在那个瞬间倾泻而出。
他拍着大芳的背抚着他的头发,韩旭觉得他真可怜,他还这么年轻,他才二十岁却有那么大的悲伤。
在水底,大芳突然吻了韩旭,他还咬了他的耳朵,他贴着他的身体,水的浮力一次又一次把他们浮起来,大芳一直把他拽进水底里吻他,韩旭一动不动地,也不觉得害怕,那种感觉韩旭从未有过。他只觉得大芳很可怜,像父亲一样可怜。
从那以后大芳常常来看他,韩旭不喜欢他常来看他跳水,那种感觉很糟糕,大芳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东西开始让韩旭感到恐惧。他能理解大芳的感觉,体工队里这样的事情并不少,男孩子们都长期生活在一起,严格管制只能如此在同性身上发泄着青春过剩的精力,韩旭并不习惯那样,每当心情抑郁,他习惯骑着自行车一遍一遍地驰骋在北宁的郊外大街,心中默默隐语着躁动和不安,可没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排解这份无奈的青春躁动,跳水队里严格禁止恋爱,男女生之间互不来往,男生之间产生的暧昧情感司空见惯,但韩旭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讨厌毒蛇一样的女孩但并不喜欢男孩。
可大芳总是来找他,在没人的时刻吻他,在更衣室里拥抱他,在水池里抚摸他,韩旭逐渐对此感到了恶心却又不愿意彻底脱离这种关系。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由此他越发想要逃离跳水队,也越发变得沉默寡言。
“你别走好么,小旭,除了你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爱我,她们所有人都只是嘲笑我。”
“你走了我就活不了了,我们不做那种事,你就让我抱抱你好么。”
“我很喜欢你……小旭,你别离开我。”
在医院的日子里,大芳常来看他,他问韩旭想要什么。韩旭随口说我想看看书。大芳立刻拿来了一整套初三的课本让韩旭看。韩旭没事的时候就在床上翻,翻着翻着韩旭觉得自己竟然能看懂。
那个冬天的一切因为这场事故而变得温暖起来,韩旭拿到了一笔跳水队发的春节慰问金,因为这次伤病而加倍的补助,还有市长为了表示对运动员的关心而特别给韩旭付的医疗费,韩旭把这些钱都交给了母亲,他是不知道如何花钱的。但这一切物质的温暖对韩旭而言并不算什么,真正让韩旭年少却异常冰凉的内心温暖起来的却是梨子的笑容,韩旭常常在漫长的黑夜里回忆起那个温暖纯真的笑容,在刷得干净的跳水馆内,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仰起脸来对着他微笑着,韩旭第一次发觉女孩是这么美丽的,是灰暗的馆内唯一的光亮。而在白天醒来的时刻,韩旭却只能面对着大芳的那张令人难以感到喜悦的脸。
春节过后的某天清晨,韩旭头上的纱布终于拆了,只在后脑勺包扎了一下,他起床以后在床上翻着数学课本,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谁?”韩旭问道。
没人答话。
“是谁啊,进来吧?”韩旭不耐烦地问道,心里想着应该是跳水队那帮混小子,“偷偷摸摸的真没种。”
门外的人是梨子。
梨子穿着棕色的小靴子,一条可爱的黑色呢子连衣裙,头发披散着,她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来了,脸上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梨子局促地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早想来看看你,但是春节事情太多,家里不让出来。”
韩旭却因为惊喜过度而霎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习惯性地摸着脑门傻笑着,“记得,当然记得。”。
“很疼吗?”梨子指着他后脑勺的纱布说,“一定很疼吧?”
“还好了,不知道怎么的就磕到了。”
“你还在看书吗?”梨子随意地打量了一下病房,看到放在床头的几个课本,“原来你这么用功。”
“不是,我都没怎么认真念过书,就当作是休闲时间看看。”
“你能看懂么,不懂的我可以找老师教你,我有几个家庭教师的。”
“不用了。”韩旭客气地说,可是梨子已经在打电话,她掏出一个精巧的手机,摁了几下就说:“田老师么,你下午能不能到市医院住院部里来上课,我让妈妈给你报销路费好了,可以么?……噢,好的,那就这么定了,你过来吧。”
“搞定了?”
“嗯。”梨子点点头,语气相当的轻松,“我成绩很糟的,可能还不如你。”
在那天下午,梨子的家庭教师张老师开始来到病房里,韩旭开始了他几乎中断了数年的学业。在那个假期里梨子常常来探望他,令韩旭意想不到的是她给他送来了很多书,韩旭从未知道自己是如此喜欢阅读的人,他读《围城》,《人间词话》,《霍乱时期的爱情》,《樱花树下》……他沉浸在历史或小说营造的世界里无法自制,在阅读里韩旭的世界逐渐改变,他开始瞭望到水池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精神和思想在召唤着他,但更多的感受是自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那种自由,更是人性的自由,韩旭发觉他从未感受过那种可贵的感觉。而他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个粗鲁的没文化的运动员罢了。梨子是个不善于言辞的人,她喜欢淡然地微笑,那种微笑里暗藏着万语千言,韩旭觉得自己能懂。
梨子的家教很多,每一个科都有不同的辅导老师,而且都是北宁市顶尖的特级教师,韩旭最初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他跟张老师说自己这样白蹭课是不是有点太厚脸皮了,张老师却万分诧异地说不会啊,这是宁家人同意了的。
“你家里人真善良。”韩旭感激地对梨子说,也是在那时候,韩旭发觉他的世界里不再只有黑暗和彷徨,他发觉抬起头看到的天不再阴霾而变得辽阔、湛蓝,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开始变得温情,他回家之后会主动地对父母说点什么,甚至是见到了跳水队的那帮混小子韩旭会扬起手来跟他们说嗨,韩旭发觉内心逐渐变得温暖,以前在他眼里丑陋不堪的社会似乎有了颜色。他甚至不可抑制地盼望着梨子每一天尽快出现在病房里,甚至他永远都不要好起来,永远地待在这医院里。
梨子喜欢跟他说她喜欢的画家,譬如讲起梵高就滔滔不绝。韩旭不懂看画,拿过梵高的画册只是觉得像是幼稚孩童的笔迹罢了。可是梨子喜欢这些画,“梵高只是个孩子,一个对这个世界持着太多与世人不同观点的单纯的任性的善良的孩子。”梨子说。
“可我是个俗人,我看不出那么多深奥的东西来。”韩旭回答。但这并不影响韩旭和梨子感情的突飞猛进,他不可抑制地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冲动,是向往知识改变命运的冲动,更有着隐约的爱情冲动。每个夜晚,韩旭都默默地躺在床上回忆着白天的一切,都是甜的,他想保持这份甜却只是感觉手足无措。
在此期间,梨子的母亲来看过他一次,准确地说是来看梨子的,她母亲是个漂亮的女人,像是油画里特别贵气的妇女。但她始终没正眼看韩旭一眼,倒是对着在病房里一张简易桌子和两个板凳的学习状况有些怨言,“改天让人给你们换个大桌子吧。”梨子母亲说。
“谢谢妈。”梨子头也没抬眼睛仍盯着书本,指着一个单词问老师什么意思。
倒是韩旭不好意思起来,“不用了,我过两天就出院了。”
梨子母亲微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倒是临走前,韩旭出门送她们,梨子母亲低声道了一句:“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用功读书,她在家都不碰课本。现在买个桌子又算什么,只要她肯读书就行了。”韩旭不太明白梨子母亲这些话的意思,但梨子是最好的女孩,韩旭十五岁那一年一直这么想,漂亮,善良,纯洁。她有一双黑黑很亮的大眼睛。韩旭常常在半夜梦到梨子的眼睛,他总是轻易地梦到他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下来,有时候就是十米高台,有时候是大厦的顶端,有时候是悬崖峭壁,有时候是南湖大桥……在那些坠落的黑暗中,梨子的眼睛就像是黑暗中的光明一般,每当想起梨子温柔的眼睛,韩旭就会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孤独的孩子,感到一丝的温暖。
可梨子眼中似乎总有着旁徨、恐惧、摸索、迷惑的神情。韩旭无法理解梨子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她安静下来的时刻总是让人觉得她异常的孤独,韩旭看过梨子的油画,她喜欢画睡莲花,喜欢画一些冷色调的东西,可梨子说她的卧室里却挂满了充满生机的画,像是莫奈的《日出印象》,梵高的《向日葵》……韩旭丝毫不能明白梨子的感觉,她拥有完整幸福的家,拥有财富,没有人看不起她,她为何还会如此忧伤。
于是韩旭再也没有去探求过梨子目光中的疑惑,只是梨子的眼里一直带着那种神情,像是黑夜里独自一人迷失又寒又冷的城市森林中。
“你出院以后还会见我吗?”梨子陪着他在医院的草坪上晒太阳时问他,“你还会跟我这么好吗?”
“会。当然会。”
“那你到松山一中来上学吧,我们做同学好吗?”梨子说,“再过几个月就要中考了,你考上来跟我做同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