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书
五月七日
【Clichy】
Clichy跟兔兔一样是纯白的,它是我和絮及兔兔在巴黎的家。Clichy是十三号地铁线出巴黎市郊的第一个站名,我们在这里建筑起我们爱情的理想。然而,我失败了,并且败得很惨,失去的是全部我对婚姻及爱情梦寐以求的百分之百想象,失去的是一个我梦寐以求的女人,加上“兔儿”——我对她溺爱的象征及延伸,我们从塞纳河的PontNeuf(新桥)买回来的兔兔。
我原本就唤她“兔儿”,她被我深深地溺爱。
我从不曾也再不可能那样去溺爱世上另外一个人,这是我整个身身心心再清楚不过的一件事,也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个已显现的谜底。
然而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我使她在Clichy不快乐,我不能忍受她在Clichy对我的不爱,因她随时想抛弃我和兔兔离开Clichy,我变成一只狂怒之兽,最后陷入疯狂状态地伤害她……所以当我送她回台湾后不久,她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背弃了独自回到巴黎的我,立即投向他人,是咎由自取。
因我从不曾也再不可能那样去伤害世上另外一个人。
这超乎寻常的溺爱与伤害,都注定使我失去她,我既无法减少对她的溺爱,更无法让自己忍受她对我的抛弃,忍受得再好一点,因为唯有那样才能挽救我之于她的伤害。这一切,被抛弃、被背叛的命运,我唯有眼睁睁地束手待毙。我没有办法不失败,我帮不上自己。
在台湾我曾告诉小妹,我写信给巴黎的五个相关中心,问他们卵子跟卵子以目前的科技可不可能生育,她站在大学的理学院大楼前大笑不已,说她会为我努力“开发新科技”。在东京我又和小咏提了一遍,她又好气又好笑地骂我:“你想孩子想疯了?”是的,从没想过自己可能生一个孩子的我,确实梦想着生一个长得像絮的女儿,而且是只像她,特别是在Clichy我开始意识到她不再爱我的时候。
我想要一个人类,一个会一辈子不离开我的人类,完全像她的一个人类。我也不明白为何一定是像她,而不是像任何的另一个人。我想唯有是一个像她的人类我才能爱得那么好,无论这个人发生任何变化,生老病死,我都能恰如其分地爱她,照顾她,为她做一切的努力,且持续我的这一辈子。我渴望有一个完全像她的人类会一辈子需要我的爱及照顾。
我能如此溺爱她,不是由于她是最完美的,不是由于她是拥有条件最适合于爱我的;在他人眼中她可能只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女子。是由于她使我的爱欲成熟,是的,这是我一生中无论如何不能对自己抹灭的里程碑。
长长地,我们曾经完美地相爱,我们曾经建立起如我梦寐以求、如我深深欲望过的爱情的结合体,我们确实天衣无缝地身身心心相结合,我们确实一起胼手胝足地实践过我们对爱情共同的理想,从我留学法国前几个月认识她,到我在法国中部时,我们确实是爱彻心肺地一起住在爱情的天堂里……我知道我自己不可能如此完美地去与他人相爱,我也不再可能如我所欲望过的那样去与他人创造爱情的结合体,并且我明白在我自己的内心里,更深深地在抗拒着如此的可能:“我不要。”尽管她走了,独留下我在此,尽管她令我伤心令我毁灭又令我深恨,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就不再在这“结合体”里,不再是这“结合体”,就不再有这“结合体”了……
正是由于如此,整个过程都在使我的爱欲成熟,由于她的具体存在,我体内爱人的最大潜力被释放出来,爱人的最大能量被打开,且镌刻地“指名”于她。因她,我爱欲的能量变得太庞大,我的生命形成太开放,所以我能如此地“净化”(catharsis)她这个生命,我能如此“胜任”爱她这个生命的责任,并且游刃有余地,随时都能感觉到还有更多能量要给她,还要更爱她!
然而一切都是“指名性”的。我明白我不能再那样觉得另一个人类是如此美,令我能爱她的眼、额、嘴、发、手、脚、她的面容、她的身体、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她行为的一举一动、她说话的表情模样、她穿着的打扮布置、她安排空间的审美性、她和他人相处或和动物在一起时的和谐感、她性格里最深沉的一种令我悸动的品质、她那和我相通的对生命的悟性与灵性,以及她照料我、聆听我、给予我、爱我的独特方式与禀赋,即使是我在最深恨她而打骂她时,我都痛苦地感觉到她之于我是过于——
五月八日
Ⅰ
刚刚三十分钟内我所领悟到的事情可能将成为我一生中重要的转折点。
是关于我自身内“性欲”这个庞大主题的一个关键。但我还没准备好对絮述说。
自从Laurence第一次进入我的身体,我就承受着极尽庞大、几近要将我自己压垮的、智性及身体上的负荷,那是自我朦胧梦魇般的年少时代以来就不曾再经受过的,之于智性及身体上双重的“不可穿透性”(imperméabilité)的痛苦。尽管我已淬砺了高强的自我领悟性,但是,自从那一次之后,我的智性及身体所要求我必须理解经验的,之于我是太尖锐了……
Ⅱ
那一阵子姊姊从台湾打电话来告诉我她已寄出我所要的CD,她说最近睡前必须数一阵子佛珠才能让自己睡得安稳,否则老梦到有人死……打电话给小咏的那个清晨,她说正等着时差要打电话给我,没想到我自己就乖乖打来了,她说她整晚一直梦到我的棺停在她家门口,可是从头到尾都看不到我的人……小妹也说今年年初梦见我在她梦里喊好痛好痛!(那刚好是絮在巴黎令我痛到最痛点的时期)……小妹的潜意识总是最准的,她总是在潜意识底层护卫着我的性命,这样的关联性已持续了六年。而姊姊所梦到死亡的人是和小咏所梦到的相同吧,都是我,她们是自从三月以来最强烈接收到我生命底层求救讯息的两个人,也是与我的肉身存在最深刻相关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亲手足,一个是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刻起就感觉她需要我生命的一个人,这样的内在关系也持续五年多了……是的,姊姊和小咏都是对的。连轻津都接收到我求救的讯息,我从东京回到巴黎的第三天,就神秘性地接到她的电话,她并不晓得这其中的神秘性(我已和她失去三个月的联络),那天晚上她带完全吃不下食物,又任意服用安眠药的我去吃晚餐,最后我问她为什么要来接近我,她微笑说因为她一直接收到我对她求救的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