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救,是的,我是在求救!从九四年八月我开始明白絮在以一种秘密而残酷的方式进行对我的背叛以来,我就走进一条死亡的漫长暗巷,我就明白我极可能会死,而三月十三日我与它相贴着薄薄的细膜而共同存在过,去找小咏之前的那十天,它也仿佛随时可以将我取走,我活在难以形诸文字的对死亡的颤栗深渊里,真正是第一次面对到自身生命里,精神和肉体双重都被毁灭的,关于“死”的最大“可能性”(相较之下,从前所经验到的都只是一种死亡的“意愿性”,重大车祸时所遭遇的也只是仅关肉体死亡边缘的一种“可能性”)。直至如今,我也不明白自己是否已走出这“死亡之暗巷”,更早以前,我刚回到巴黎的三月初,我常晚间十点左右到塞纳河边散步,那时我就常在心中看到自己在写一本小说,名字是:“致我所深爱人们的遗书”,我看到我在给每一个人的遗书中的最后一行写着:“救我!”
然而,这本遗书中并没有要留给絮的只字片语。
我想如今的书写行为是最后一场试着宽恕絮的努力,如果连这最后宽恕她的努力也失败,我也不可能活在一个如此深恨她的躯体里,我必将死,死于一场最后的和解行动,与我的生命,与我最深的爱恨纠结和解,这也是能与她的生命和解的最后方式,而她也终将因我的死亡而自然地回到对生命严肃与真诚的品质里,在那里,不再有宽恕的问题,那儿正是我们相爱的根源地。否则,即使我侥幸活着,也只能以最最残酷的方式将此人彻底放弃,彻底自我生命中抹除,因我爱她太深,而她对生命的不真诚之于我,之于我的存在,伤害都太深。
这个“宽恕”的主题,关系着救我自己,也关系着救絮。
Ⅲ
读到马库色(HerbertMarcuse)在《爱欲与文明》里讲的一句话:(爱欲所指的是性欲的量的扩张和质的提高。)我非常伤心……
我的爱欲,之于一个具体对象的要求,似乎是不曾被满足的。我突然这样明白,且非常伤心,非常非常伤心……我正是因为这样的“不被满足”而一度地使水遥选择不要我,而跟另外一个人走;二度地又使立誓要全心全身地满足我的絮,后来也顾不了我会面临什么样恐怖的灾难,而以最悲惨的方式硬生生地背弃我,将性欲及爱欲双重背叛的命运强塞给我。且这一次更是荒唐可笑啊,我的命运之神不是因为我不要去爱这两个人,也不是我因这种“不满足”而要背弃我所爱的这两个人,而是因为我的“不被满足”如此明白清楚地呈现在她们眼前……哈,我竟是因为我的“不被满足”而被抛弃的。我并没有错。
或许我是因“不被满足”而经常地受挫、受苦,甚至短暂地怨怪着絮,但她从没真正相信过,她所给我的另一种东西是远远地补盖过我这个“不被满足”,对我而言更重要……或许我对她发出的声音太杂乱,以至于我并不曾真正地使她明白,我最要的是她的“永在性”,且正是她,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虽然“满足”他人或“被他人满足”是重要的,但如今即使出现一个全新的人完全能满足我且被我满足,她也不会是我最要的那个“永在性”的人。我对我生命“爱欲”的要求远远超乎“满足”与“被满足”之上,我要的是生命中能有最终最深的爱欲——是“永恒”。
***
絮,“永恒”是什么?“永恒”是我们能超越时间空间的限制、生死的隔绝,在生命的互爱里共同存在(或不存在),这互爱不是封死在我们各自生命体里的,而是我们彼此互相了解、互相沟通着这份互爱性,无论生死,我们在彼此爱欲的最□□互相流动、互相穿透着……这正是你的“永在性”,加上我之于你的“永在性”。
我想你是不能目睹自己不能完美地满足我,且我内在对爱欲质与量的要求也无法欺瞒你,因此,从你决定要爱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在承受这种苦与轭,我内在对爱欲质与量的要求慢慢地使你承受不住,而使你从愿意彻底给予我、满足我的藩篱内跳走,开始欲望着他方、欲望着他人,试图寻求另一个安顿你灵魂和身体的所在……我明了你对我爱的深厚性,我也说那或许是我所接收过最深的,但是,因为不足以承担起关于我的苦与轭,所以你连带地取消了我在你爱欲□□的位置,取消了我的“永在性”,或者是说,我的“永在性”根本不曾在你内心发生过。
可是,无论如何,过去你那份爱的深厚性,之于我,它唤起了一份更深的深厚性,深到我既不可能、也不愿意取消你之于我的“永在性”。因你的具体出现,使我生命被发展得如此深,深到我与你那个爱的结合体孕育出一个“永在性”的花苞在我身心里,这是生命赐给我最珍贵的财产、最美丽的幸福。我要终生养着我心里的这朵花苞,虽然我无法要求你身心里也跟我长着一样的花苞,但这花苞却是我能向我自己生命祈求到最美、最令我渴望的一件礼物,而这个礼物是你所给我的,正因你的爱,我自己的生命才长成这朵花苞,我谢谢你!
你不知我是以这种方式在底层爱着你,因为如今你在现实中的行为引起我太多一时消化不完的伤害与痛苦,所以你在现实中接触到的我都是狂怒与巨恨的火焰,然而,我实在是如此珍养着你给我的花苞,如我珍爱兔兔及其他你所给我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或只字片语,我要天天为这花苞浇水、施肥,让它可以一直随四季自然花开花谢再花开,让你在我爱欲的□□一直是活生生、会呼吸、会微笑、会蹦蹦跳跳的……我明白我的生命必然可以做到如此(只要我先克服我的恨),我好幸福!
尤瑟娜(MargueriteYourcenar)在《阿德里安□□》(Mémoiresd’Hadrien)里描写希腊少年宠儿安提诺雨斯为了爱情理想,在他二十岁前为淫荡的罗马皇帝阿德里安殉死在河底,实践了他对皇帝永恒之爱的许诺。灰发皇帝在他的殉身中,真正地“一辈子在一个人身上做了皇帝”,才忏悟到安提诺雨斯的爱——
一个人太幸福了,岁数大了,就变成盲目、粗鲁。我可曾享有其他如此圆满的厚福?安提诺雨斯已魂归离恨天。在罗马城内,赛维亚牛斯此时一定认为我太宠他了,其实我实在爱他爱得不够多,才没能让少年人肯继续活下去。夏比里亚斯信奉奥非教,认为自杀是犯罪,强调少年人的死是为了献祭;我对自己说,他的死是一种献身与我的方式,心中因此感到既惊惧又欢喜。可是唯有我一人才能衡量,在温情深处,酝酿多少的酸涩,在自我牺牲之中,隐藏着多少分的绝望,又有多少恨意夹杂在爱意之中,被我羞辱的少年人丢回给我的,是他忠诚不二的凭据,害怕失去一切的少年人找到了这个方法让我永远眷恋他。他果真希望借着死亡来保护我的话,一定是觉得他已失宠,才不能体会我失去他,原是给我造成最厉害的伤害。
不仅仅是安提诺雨斯以殉身的方式完成他对阿德里安的永恒之爱;尤瑟娜也将《阿德里安□□》献给和她一起住在大西洋岸“荒山之岛”上的四十年爱人格蕾丝·佛立克,一九七五年尤瑟娜将佛立克火化后的骨灰先铺在她生前经常披戴的披肩里,之后再包放在一只她所喜爱的印第安编篮中入土,亲手埋葬了她的伴侣,也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她对佛立克的永恒之爱。
絮,尽管你已抛弃了我,但我要和安提诺雨斯、尤瑟娜一样美,我对生命太贪婪,唯有如此的美才是生命的桂冠,我就要这顶桂冠,我渴望和他们一样美,尽管你不愿接受我所献给你的这顶桂冠,但我就是要如此建造自己为神像,建造自己的生命为殿堂,以我的方式去完足我永恒之爱的意义——那是献祭于抛弃我的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