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肇源于中国古代尤其是清初的“经世致用”思想,对曾国藩治学目的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顾炎武等人所谓的“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的思想正符合了曾国藩矢志维护中国传统文化、挽救清王朝危急局势的迫切心理。于是,这种“经世致用”思想表现在治学目的这一问题上,也就形成了他自己的基本观点:治学要落到实处,既要明白义理所在,更要讲究“诚意”、“格物”的效果。
二看、读、写、作与专精一业、;;专攻一学--曾国藩的治学方法众所周知,不管是何人,如果想在学问上有所收获、有所成就,那么就得讲究方法。出身于科举之途的曾国藩,虽然读的是封建社会的《四书》、《五经》之类的书,做的是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的学问,并且因戎马十数载,留给后人的学术着作并不甚多,但他所创造的治学方法,即使是到了现在,在我们的教育事业较为发达的情况下,仍有借鉴的意义。
曾国藩治学方法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强调看、读、写、作,四者缺一不可。对此,他在给其子曾纪泽的书信中作了详尽的阐释:
读书之法,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看者,如尔去年看《史记》、《汉书》、韩文、《近思录》,今年看《周易折中》之类是也。读者,如《四书》、《诗〉》、《书〉》、《易经》、《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譬之富家居积,看书则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者也,读书则在家慎守,不轻花费者也;譬之兵家战争,看书则攻城略地,开拓土宇者也,读书则深沟坚垒,得地能守者也。看书如子夏之“曰知所亡”相近,读书与“无忘所能”相近,二者不可偏废。至于写字,真行篆隶,尔颇好之,切不可间断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余生平因作字迟纯,吃亏不少。尔须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措书一万则几矣。至于作诸文,亦宜在二三十岁立定规模;过三十后,则长进极难。作四书文、作试帖诗、
作律赋、作古今体诗、作古文、作骈体文,数者不可不--讲求,--试为之。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过时不试为之,则后此弥不肯为矣。
这是曾国藩对治学方法的初步认识。对于看、读、写、作四个方面的区别与联系问题,他也有较为详细而系统的看法。这四个方面,在现在一般的青少年乃至我们一般做学问的人身上,大都不能统筹兼顾,尤其是对于写字和朗读两门,摒弃不用者多矣。其实,即使在教育事业曰益发展和研究条件日趋优越的今天,我们对看、读、写、作四个方面仍有统筹兼顾的必要。尤其是曾氏关于读书和看书的见解,在今天仍不失其借鉴的价值。因为,在曾国藩看来,读书必须力求理解,看书意在求迅速;理解以后可以专精一门,速度快便可以涉猎广博。这就是说,做学问之人必须首先选择几本具有代表性的着作熟读,理解其内容,然后再去涉猎群书,这样才能有所收获。拿曾氏自己的话来说,治学之人好像军队里的首长,须先掌握着训练有素的若干部队,然后以这些人为主力,参用其他新练之兵,方能攻城略地,无往而不胜。同样,曾氏认为做学问之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之内,如果熟读了几本代表性的着作,而又深刻理解了其中的内容,这样就可看书迅速,并且容易理解。笔者儿时曾闻故里先辈说:曾国藩最讲究读书方法,声调神态,均极入神,自幼年至老年,终生不改其常态。而且曾氏这种读书方法在我们湘乡人中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的外公、外婆曾告诉我,我的外曾祖父为清末举人,后又入长沙优级师范学堂,他在上厕所时也在高声朗读,有人说他是书呆子读死书,但他却说这是曾文正公所提倡的读书的最基本方法。揆诸曾氏所遗文字,我们可以证实有关曾氏读书传闻的真实性。曾国藩曾告诫他的儿子说:
尔欲作五古七古,须熟读五古七古各数十篇。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为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
由此可见,在曾国藩的眼里,看、读、写、作四者虽然缺一不可,但更重要的是一个“读”字。这个“读”字不是我们今天笼统的读书之意,而是指读书时的声调、形态,所以读在四者之中可谓之主骨。这种方法显然是封建的士子文人所必须采用的。在今天看来,对于一个脚踏实地的学者来说,在初进治学之门时,这种方法似乎也值得提倡;即使是在学问上已经有所进展者,也有必要选择有关的经典书籍进行有重点的朗诵、熟读,并结合看、写(这里指摘抄)、作诸种方法去进行,或许会更有收益。当然,各人做学问的途径和方法不一样,其基本经验也有差别,但这种看、读、写、作四者并进的方法,我们仍可借鉴。
曾国藩治学方法的另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主张专精一业、专攻一学。曾国藩认为,读书做学问,在看、读、写、作四者结合这个初步方法的基础上,还应该做到专精一业,专攻一学,所学才能得到升华,才能在近期内对某一个问题的研究有所成就。否则,人生只有短短数十载春秋,要读的书浩如烟海,要研究的问题也各种各样,如不在广博的基础上专精一门,那么到死恐怕也会无所作为。正如曾氏在《圣哲画像记》一文中所说的:“书籍之浩浩,着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他特别告诫其子弟,读书做学问必须以专精一门为主。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万不可以兼营并鹜,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
又说:
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鹜。……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于学矣。……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守一经,史则专熟一代,读经史则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无别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
由以上所引文字可见,曾国藩首先阐述了专精一业、专攻一学的总体重要性。接着,他就专精一业、专攻一学的具体方法作了详尽的说明。在曾氏看来,在读书做学问的过程中,如果一个人漫无边际地乱翻乱看,毫无系统,毫无目标,终究不会有精深的心得体会,终其一生都不会有所专长。应该指出的是,曾国藩在这里所说的“专一经、专一史”之观点,并不是要求人们除一书之外不阅他书;相反,他主张多看书,以免知识面太窄。这里所说的“专”,则是要求人们精益求精,不要一知半解,或者滥而杂,到头来什么也精不了。
曾国藩还认为,“专”包含了专艺和专心两层意思。什么叫专艺呢就是专一经或专一史,或专攻其他任何一书,均称为专,亦即“经则专主一经,史则专熟一代”。但同时也必须研究义理,考据名物。他认为专字是读书的一个秘诀,因此除专艺之外,还要做到专心。什么叫做专心呢?怎样才能做到专心呢?就是要拿出全部的精神,专花在一种书上,即所谓用志不分、专心致志的意思。
古往今来,大凡正在吸收知识或正在做某种研究的人,往往会很自然地遇到这样一个现实的问题:书看了不少,但怎么也记不住或者记得甚少。于是乎,耐心者、勤奋者迎难而进,不知倦意和厌意,循环往复,最终收益不少;性急者、懒怠者知难而退,或者只求一知半解,便沾沾自喜,最终却只能了解其皮毛,或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进展不大。曾国藩在强调读书做学问要讲求专字、耐字的同时,针对一时记不住这个问题也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在给曾纪泽的书信中说:
尔读书记性平常,此不足虑。所虑者第一怕无恒,第二怕随笔点过一篇,并未看得明白。此却是大病。若实看明白了,久之必得些滋味,寸心若有怡悦之境,贝咱略记得矣。尔不必求记,却宜求个明白。
又在给诸弟的书信中指出:
凡读书有难解者,不必遽求甚解。有一字不能记者,不必苦求强记,只须从容涵泳。今日看几篇,明日看几篇,久久自然有益。但于已阅过者,自作暗号,略批几字,否则历久忘其为已阅未阅矣。
他总结自己的经验,针对曾纪泽记性不甚好,但理解能力较强的特点,提出了这样的学习方法:
纪泽儿读书记性不好,悟性较佳。若令其句句读熟,或责其不可再生,则愈读愈*,将来仍不能读完经书也。请子植弟将泽儿未读之经,每日点五六百字教一遍,解一遍,令其读十遍而已,不必能背诵也,不必常温习也。待其草草点完之后,将来看经解,亦可求熟。若蛮读蛮记蛮温,断不能久熟,徒耗日工而已。
接着,他又以自己多年读书学习的心得体会告诫其子弟,不要去读死书,也不要死读书。他说:
读书不求强记,此亦养身之道。凡求强记者,尚有好名之心横亘于方寸,故愈不能记;若全无名心,记亦可,不记亦可,此心宽然无累,反觉亦未可知。此余阅历语也。
曾国藩上述种种议论,其中不乏透彻、精当之处。我们一般读书做学问的人,走到一起谈论这个问题时,总不免会感慨自己天赋太差或者脑袋瓜太笨、记忆力不好。因为人毕竟是人,又不是科学仪器之类的东西,那种过目不忘的人在世上总是不多见的。因各人天赋、用功程度不同,学习效果的差异是自然存在的。但是,各人掌握和运用学习方法好坏不一,其功效也会大不一样。而我们平时所说的读书记不住,正是方法掌握和运用得不恰当之故。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存在着这样一种情形:同受教于一个老师,或同在一个科研部门工作,同学一门课,或同研究一个课题,有人花的时间并不很多,却能取得优秀的成绩,有人时间花了不少,成效却不大。原因虽多种多样,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方法问题。不管是那些正在学习的人,还是已经走出学堂开始做学问的人,其读书成效不大,对所学的东西记得不多或不熟,临用时腹中空空,首要的缘故恐怕就是在看书时走马观花,草草而过,并未将其中重要的内容弄明白,当然也就难以做到牢记了。如果把内容弄清楚了,条理看清楚了,不忙于求多求快,同时也不在一知半解的时候停步不前,自然就能使自己置身于书本的趣味之中,有时竟会废寝忘食,不知身外事矣。这就是曾国藩所说的达到“寸心若有怡悦之境”的地步了。假如我们读书能够达到这种境界,自然也就不会存在记不住的问题了。按照教育心理学的原理解释,曾氏的这种学习方法就是所谓的理解记忆法。
我们知道,理解记忆法不能代替所有的读书方法。曾国藩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因为,在一本代表性的着作中(这里主要指社会科学方面的书籍)还存在着不少机械的语句。对于这些语句,是无法一下子用理解记忆法去对付的。那么,如何去对付它呢?在曾国藩看来,我们不必去苦求强记,如求强记,就是有“好名之心”。这是蛮办法,太不自然了,其结果不仅不能多记,而且有害身心健康。只须从容涵泳,时时翻阅,反复阅读,这样就可以在日积月累之中慢慢地记住。与此同时,曾国藩还认为,要做到加深记忆和理解,还必须在读书的时候多做笔记,多写心得体会。检索曾国藩的日记、书信等文字,我们可以发现,曾氏常恨自己生平写字迟钝,抄录札记太少,并为此而深感遗憾。他说:
余于《四书》、《五经》之外,最好《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种,好之十余年,惜不能熟读精考。又好《通鉴》、《文选》及姚惜抱所选《古文辞类纂》、余所选《十八家诗钞》四种,共不过十余种。早岁笃志为学,恒思将此十余书贯串精通,略作札记,仿顾亭林、王怀祖之法。
今年齿衰老,时事日艰,所志不克成就,中夜思之,每用愧愧。
因此,他告诫其子曾纪泽,一定要在读书的同时多作札记、多写心得体会,既可加强记忆,理解书中趣味,又可为自己做学问创造先决条件,做些准备工作。他满怀希望地对曾纪泽说:
泽儿若能成吾之志,将《四书》、《五经》及余所好之八种一一熟读而深思之,略作札记,以志所得,以着所疑,则余欢欣快慰,夜得甘寝,此外另无所求矣。
为了使曾纪泽能完成他在学问上要所完成的工作,曾国藩还列举了历史上的文人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出色的例子,以供参证仿效。他说:
近世文人,如,简斋、赵瓯北、吴谷人,皆有手抄词藻小本。此众人所共知者。……昌黎之记事提要、纂言钩元[玄],亦系分类手抄小册也。……尔曾看过《说文》、《经义述闻》,二书中可抄者多。此外如江慎修之《类腋》及《子史精华》、《渊鉴类函》,则可抄者尤多矣,尔试为之。此科名之要道,亦即学问之捷径也。
曾国藩在以古人之例强调摘抄的重要性之后,对于摘抄的方法,主张应根据不同学科以及各人的爱好和兴趣来进行。他向曾纪泽明确指出:
大抵有一种学问,即有一种分类之法;有一人嗜好,即有一人摘钞之法。若从本原论之,当以《尔雅》为分类之最古者。……余亦思仿《尔雅》之例钞纂类书,以记日知月无忘之效,特患年齿已衰,军务少暇,终不能有所成。或余少引其端,尔将来继成之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