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进来之后华绍亭就没动,裴欢盯着那把枪,挡住笙笙的眼睛不想给她留下阴影,她开口说:“我和孩子都过来了,先让沈铭走。要不是他帮我,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他闭着眼睛休息,好久之后才呼出一口气,坐起来看她,上下盯着她打量说:“裴裴,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吗?”
她发现自己还笑得出来,无所谓地和他说:“人总得向生活低头,没钱吃饭的时候,哪有时间考虑穿什么……行了,放沈铭走吧。”
华绍亭敲了两下沙发扶手,旁边暗紫色的墙壁上开出一扇门,门和墙壁完全是一样的装潢,导致没有人推开的时候,几乎看不出来。
有人带沈铭过来,他的头都被蒙住了,人倒是已经醒了,可是嘴被堵住,只能拼命地叫着要说什么。
沈铭弄出来的动静让沙发上的人皱起眉,手下的人立刻抬手要打。裴欢过去拦着他们:“别动他!”
那人看向华先生,沙发上的人轻轻摇头。大家都退下了,临走的时候还狠狠踹了沈铭一脚,沈铭一下就摔在地上起不来。
裴欢急了:“你放他走!”
华绍亭把身上的外套推到一边,慢慢地看着她说:“裴裴,我不想这么和你见面,是你非要逼我。”他看她怀里抱着小女孩,伸出手示意她,“先把孩子给我。”
裴欢咬牙看他,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敢带她来就已经想好了!你想动这个孩子,就先杀了我!”
笙笙不知道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妈妈非常生气。裴欢情绪激动到整个人用尽力气抱她,让笙笙几乎觉得疼,她扭着小脸要看四周,却被裴欢很用力地一把按住。
笙笙开始害怕,呜咽着喊“妈妈”。
裴欢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揪着往下坠,到这个时候,谁也救不了她们。裴欢抱紧笙笙一动不动,重复和华绍亭说:“放了沈铭。这是我和你的事,没必要牵扯无辜的人。”
华绍亭笑了,笑得半点悲悯也没有。他脸色不好,但依旧居高临下坐在那里问她:“我和你的事?那你先告诉我,这个孩子是谁的。”
裴欢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挡住笙笙的脸说:“别做梦了,华绍亭,当年你的孩子什么下场你自己都看见了!”
“那是你和蒋维成的?”华绍亭的口气毫无波澜,慢慢站起身。裴欢被他看得只想后退,但为了孩子硬是站在原地。
华绍亭从沙发扶手上拿起那把枪,裴欢依旧一动不动。
他走到她面前,地上的沈铭还在模糊不清地喊着什么。他不看他,只看裴欢,伸出手就要去抱她怀里的孩子。裴欢甩手抽在他脸上喊出来:“别碰她!”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打完他,自己眼泪也涌出来。
周围突然冲出无数人,齐齐看着他问:“华先生?”
华绍亭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抬眼看裴欢,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没事,下去。”
大家都不走,他抬手一枪打在墙壁上:“滚!”
再也没人敢留下。
裴欢怀里的孩子听见枪声号啕大哭。她抱着笙笙哄,又抬眼看向华绍亭说:“不是蒋维成的,也不是你的,你们用不着为这个孩子费心。”
华绍亭笑了,往旁边走了两步,正好绕到沈铭身前。裴欢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弯下身把孩子放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拉他:“你敢!”
枪口就指在沈铭头上,华绍亭站着,而裴欢几乎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拦着他,一只手护着女儿。
她疯了一样地握着他的枪口不让他动,但华绍亭只是站在那里,一如六年前那个暴雨的夜晚。
他一直都沉默,但是足以毁掉她的全部,让她知道她只是祭台上的供品,他享用与否,要看心情。
华绍亭的口气越来越冷,说:“裴裴,你成人那天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有底线的,你必须清楚你是谁的人!如果你敢在这件事上说谎,就该承担后果。”
他的枪口一动不动地对准地上的人,裴欢扑过去挡在沈铭身前:“不行,他帮了我那么多……他妈妈还在住院,别!算我求你!”
“好,那我再问一遍,孩子是谁的?”华绍亭依旧站在那里看她,目光一点一点沉下来。裴欢看着躲在围巾里哭的孩子,拼命摇头说不出话。她挡着笙笙的眼睛不让他看,把她搂到怀里,不肯解释。
华绍亭似乎也下了决心,事到如今,竟然还能用一副耐心的口气和她说:“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做善事,也没兴趣替别人养孩子。她和沈铭,我今天只留一个,你自己选。”
“放了沈铭,他完全不知道我的事,他是无辜的!”
华绍亭扫了一眼地上的人,点头说:“那好,那我处理掉孩子,省得将来她大了,天天提醒我你这么多年在外边干了什么!”他口气终于压不住,一句话说出来已经气到极点,手腕一转,甩开裴欢,用枪口直接对准了笙笙。
还是走到这一步。
裴欢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虚脱了,没力气站起来,最后几乎跪在华绍亭面前。
她护着笙笙到自己身后,颤抖着抱住华绍亭拿枪的手,把枪口按在自己胸前。
所有的眼泪这六年也该流干了吧。
她抬眼看着他说:“开枪吧,你要打死她的话,先杀了我。”
华绍亭气得受不了,剧烈地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欢按着他的手:“我受够了,大哥……我答应孩子,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着她。你要真想让她死,我也陪着她去。”
她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他,眼泪偏偏还能往下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终了。
“别折磨我了,你不是第一次这么对我……可我还是不怪你,我就是这么没骨气。”
她觉得华绍亭想要后撤,拼命地压着他的手,整个人抵在枪口上:“我们做个了结吧,我受够了,我知道永远逃不出去……我也离不开你,可是我有笙笙了,不能不管她。”
华绍亭的手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欢脸上的眼泪都干了。他忽然开口叫人:“先把这个人送出去,放了他,让他走!”
进来的都是跟着顾琳的人,他们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问:“先生,要不要给他点教训,省得出去乱说话?”
“不用,马上放他走!”
“是。”
沈铭被人带走了,最终只剩下他们。
裴欢松开他的手坐在地上,低着头,笙笙已经吓坏了,扑在她怀里哭得止不住。
她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就像要把她活活劈开一样。她无法让孩子面对这么残忍的事,嗓子已经都哑了,低声问他:“华绍亭,你作的孽还不够多吗?非要到这一步?”
华先生说一不二,既然已经把沈铭放走了,就肯定不会饶过这个孩子。
事已至此,裴欢什么都不再奢望。她有点发狠,一把拉过笙笙,告诉她别哭:“妈妈陪着你,没事。”
笙笙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一看裴欢这样更害怕了,被逼得开始揪紧裴欢的衣服,小脸涨红,渐渐喘不过气。
裴欢意识到不对劲,突然松开围巾,把她整个人放平:“笙笙!”
终于还是把孩子逼得发了病,裴欢再也忍不了,回身冲着华绍亭歇斯底里地喊:“动手!别再让她受罪!你这个王八蛋……你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华绍亭终于看清孩子的样子,甚至来不及惊讶,已经看出她嘴唇的颜色越来越深。他最清楚这是为什么,浑身一震,讶异地松开手指,那把枪就掉下去。
裴欢扑过去,不知道怎么能让孩子好起来,逼得她几乎发了疯。
华绍亭反应过来,抱住裴欢让她冷静,大声喊人进来,他一口气涌上来嘴角带出血,可他根本顾不上管,立刻叫人把孩子抱走:“让隋远下来!马上送医院!”
裴欢满脸泪痕,头发全乱了,看着笙笙被送去抢救,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哭得嗓子干涩得出不了声,混乱地按着自己的头。
华绍亭叹了口气再也撑不住。裴欢抬眼看见他嘴角的血,心里一下就乱了。
她终究明白这是她的命,她放不下他。
裴欢挣扎着爬过去扶他,但华绍亭摇头,随便擦了一下血,说不出话。
裴欢再也不敢乱动,坐在他身边守着。华绍亭缓了一会儿没事了,苦笑着侧过脸看她,好半天才能说话:“你怎么就这么倔?孩子病成这样……咳,你明知道隋远肯定能治好她!你还不肯和我说实话吗?”
他一说话就不太舒服,皱着眉咳嗽。裴欢被他看穿,全部的情绪一下涌上来,脸上全是泪痕,朦朦胧胧地看他,很久之后才开口:“哥哥,我求你,放过孩子吧。”
裴欢哽咽着,声音越来越低,近乎哀求地说:“是我非要把她生下来的。蒋维成帮我……他当年是故意把现场弄成那样给你看,让你相信孩子没有了才能放过我。其实她没事,生下来就和你有一样的病,但我从来不后悔。”
裴欢说不下去,尽量控制着自己,拉住他的手说:“你不信的话就去做鉴定,她是你的女儿……血浓于水啊,哪怕你不想要她,我也会把她养大的。求你了……哥哥,这辈子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再为我放过她吧,好不好?”
华绍亭一直没开口,就坐在地上等裴欢说完。最后他深深叹气,忽然往后仰,裴欢吓得叫出声,扑过去抱住他。
其实他没事,他就是觉得心寒。
“二十年了,我到今天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
华绍亭躺下去总算喘过一口气,想了一会儿,想起隋远说他臭毛病特别多,果然,他这人确实自大,而且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就比如现在,他真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在裴欢心里被划分到一定要手刃亲子的位置上。
房间空荡荡的,顶上是繁复的欧式宫廷花纹。
华绍亭伸手抱住裴欢,躺在地上把她压在胸口。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她头顶上轻轻传过来:“我不太舒服,所以不许再闹了。好好听着,我慢慢和你说。我没有不喜欢孩子,从来没有,不想要孩子是因为……医生很早就跟我提过,这种病会遗传,我母亲和我情况一样,但她坚持要生下我,当天就心脏病突发去世了。这已经是两代人的悲剧了,为什么还让孩子来活活受罪?我当时一直劝你,你还年轻,一方面我心疼你年纪小就受怀孕的苦,另一方面是……”他停了一会儿,让她抬起头,把她脸上哭花的地方都擦干净,继续说,“我随时都可能不在,万一我哪天出事,你才多大?你怎么养大一个生病的孩子?裴裴,你自己想一想,你任性,可这不是小事,不是你平常要玩要闹,我必须为你考虑。”他的手贴在她脸上。
她慢慢扶他起来,两人总算平静一点。他看她低着头的样子,心里还是拗不过,伸手抱她坐到沙发上去。
裴欢捂着脸低声说:“我真不信你有这么狠,可你逼着我去医院……你是恨死孩子了。”
事到如今她想起来依旧无法释怀。
华绍亭把她的头发都理顺,轻轻拍了拍她说:“你总说虎毒不食子,我不希望孩子生下来就遭罪,但我还没到畜生都不如的地步。”
他除了叹气没有办法,知道她不理解:“隋远总让我说清楚,可我说不清楚。带你去的那些人是我身边的亲信,我确实不想要孩子,但我真的没对你做那些事,孩子都四个月了,我不心疼吗?我怎么下得去手啊,你未免太高看我了。裴裴……我也是个人,普普通通的人。”
他嘴唇上带了一点血,抱住裴欢,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当时知道你怀孕有多高兴啊,可我没办法,从来没有一件事能让我这么犹豫。我想趁孩子还小的时候干脆让你别留下了,但是狠不下心,后来我都打算好了,我喜欢女儿,要真是个女孩该有多好。”他拍拍她的头,“不信你去问问隋远,我让他嘲笑了多久!直到现在还天天编话,说我就喜欢小女孩。”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华先生,就像每个溺爱女儿的父亲,为了孩子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裴欢被他说得又开始哭,觉得自己要疯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
她每一次都告诉自己不能再哭,可最后都忍不住。
分开六年,她用全部的力气去恨他,把所有的信念都放在女儿身上,全部因为当年一场误会。
怕只怕世事弄人。
她的嗓子已经不行了,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华绍亭自知哄不好,干脆由她,最后裴欢的眼泪弄得他肩上的衬衫都湿了,她又发狠,咬他肩膀咬出血来。
他随她撒气。
“你告诉我是谁做的?”
华绍亭目光微微黯下去,摇头说:“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伤害孩子。她叫什么,笙笙?”
“你告诉我!”
“当年那些人我都处理了,全部换了一遍。你不用担心……是他们自己擅自做主,以为按我的意思,绝对不肯让你留下孩子。”
裴欢不再问,非常清楚华绍亭,他如果不说的事,甚至愿意扛下来六年,一定是他真的没法解释的。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牵连很广,广到她不敢往下猜。
华绍亭的左眼似乎已经看不清东西,她知道都是她当时那一枪造成的,她看见他眉上那道疤,伸手要去碰,他抓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裴欢忽然想起隋远说,华绍亭冲进医院之后,看到那个场面大病一场。她没法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他是这世界上最看不得她受苦的人,一点都不行。她一直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他对她这么好,也许连她父母都做不到。
曾经万人艳羡,非要血泪相见。用六年时间换来两败俱伤,她甚至差点杀了他。
裴欢千言万语再也说不出来,抱着他的脖子无声无息地哭。
华绍亭担心她再这么哭下去身体都要受不了,伸手蹭她的眼泪说:“好了,听话,我们去看看笙笙好不好?别哭了……都做妈妈的人了。”
裴欢勉强恢复平静,拿纸擦干净脸上狼狈的样子。
大门外突然有人说话:“华先生?”
华绍亭眼都不抬,轻声说:“进来。”
顾琳推开门,她身后是一层又一层暗色的纱幔,透出金色的灯光,幽邃莫测。她带着笑意走过来,看了看裴欢,最终才恭敬地低下头,转向华绍亭一字一句地说:“先生,沈铭已经被处理掉了,不用担心。”
“我说过让你动他了吗?”华绍亭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厉声说,“跪下!”
顾琳立即跪在地毯上,低头解释:“我是为大家在叶城的安全考虑,事出突然。”
裴欢听到噩耗,手里的纸巾掉了一地,嗓子都已经哭坏了,话也说不出来。她挣扎着站起身问她:“你把他……怎么了?”
顾琳不看她,表情淡漠地说:“是他不识好歹,出去后就想报警。为了避免麻烦,就让他出了一场车祸。”
华绍亭没时间再问顾琳,眼看裴欢情况不对,迅速拉住她的手。
裴欢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什么声音都再也听不见。
她不知道怎么找回那么大的力气,硬是推开了华绍亭。她冲过去捡起地上那把枪,对着顾琳就扣下扳机。
顾琳飞快向旁边躲开,子弹几乎蹭着她的头发过去。
华绍亭上来按下她的手腕,将人死死扣在怀里:“裴裴!你冷静点……裴裴!”
裴欢哑着嗓子一个字也喊不出来,眼看这一出没有彩排的默剧,所有纯净都注定世所不容,徒劳留不住。
汹涌而来的震惊和悲伤终于把她拖垮了。
裴欢站也站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那几天就像一场梦,后来裴欢在医院清醒过来,但不肯和任何人说话。
她脑子里的意识是很明白的,还隐隐约约听见医生在外边说:“应激性障碍,裴小姐内心非常自责,心理压力过大,给她一段时间。”
她知道自责也来不及了,很多事深究起来徒劳无功。她都清楚,但就是迈不过去。
从早到晚,裴欢能看见周围的环境,也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好像总是被圈在什么地方。直到第三天,隋远拉着笙笙进来,孩子静静望着她。她突然就想起几年前,笙笙刚满一岁,她被迫把她放到别人的怀里送走……那个画面,永生难忘。
裴欢像是惊醒了一样,伸手就要抱她。
隋远很犹豫,怕她太激动,试探性地问了几个问题。裴欢尽量平和地说:“好了,我知道你是谁。我真的没事了,让我抱抱她,行不行?”
“妈妈。”笙笙扑到她身上,乖乖地张开手给她看,“隋叔叔说我现在没事,他一定会治好我的,会和其他小朋友一样。”
她抱着女儿很久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捏捏她的小鼻子说:“我也没事了。”
笙笙回头看了一眼隋远,又小声说:“他们都说妈妈病了,还有那个人……他是不是欺负妈妈?”她低头往裴欢怀里藏,“我害怕。”
裴欢心里难受,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安慰她说:“别怕,不会有人欺负我们。”
笙笙趴在裴欢怀里,小孩子温暖的体温终于让裴欢缓过来。她总算觉得自己周围有点真实感了。走到窗边往外看,正午的太阳很好,整座城市泛出浅黄色的光晕,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桃花都开了。
裴欢问隋远:“这里是什么地方?”
“叶城佑仁医院,华先生和唐家的人有来往,为了方便,请他们安排了这里。”
裴欢点点头,把笙笙放下地,让她自己去桌子上找水果。隋远走过去陪着裴欢,她停了一会儿才问:“沈铭救过来了吗?”
隋远诚实回答:“没有。”
裴欢还是没能忍住,背过身捂住脸。
隋远试图让她放松,但根本没有用,他劝了一会儿:“你放心,敬兰会负责他母亲的事,医院里请了专门的护工,以后所有医疗费用和生活上的事都有人负责,华先生还安排叶城的人为她养老送终。而且……老人那个病,也不知道儿子出事。”
她极力控制:“说得容易!要不是沈铭,我和笙笙都活不到今天,可我竟然把他害死了!”
隋远自知没法安慰,又和她说:“华先生已经让人把顾琳先带回兰坊了,他说等回去处置。”
裴欢抬眼看着他说:“别劝我,我不会原谅顾琳,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好过,但她凭什么拿人命当儿戏!这件事她早有预谋!”
隋远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叹气:“我明白。”
病房里的气氛僵持,忽然有人敲门,笙笙懂事地过去给人开门,高兴地叫起来:“唐叔叔好!”
裴欢转过身看,进来的男人优雅而温和,摸摸笙笙的头,还给她带了糖果。她看着他,依稀觉得彼此见过,但多年前的事印象不深。裴欢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称呼,隋远去和他打招呼,然后介绍了一下:“唐颂。”
裴欢想起来了,笑笑说:“很久没见了,先谢谢四少在叶城多照顾。”她说完就转过身,实在没心情和人客套。
唐氏家族在叶城无人不晓,老爷子当年有背景,家里也出过不少乱子,到如今只剩下唯一的孙子唐颂,实打实太子党一样的人物。只是唐颂脾气太好,裴欢态度冷淡,他也不觉得她失礼,好像什么尴尬的事他笑一笑都无所谓。
笙笙从果篮里翻出一个苹果想要吃,隋远带她一起去洗。
病房里一下变得很安静,裴欢只好勉强叙旧:“上次见面还是在沐城一起吃饭的时候……前一阵听说四少结婚了?”
唐颂点点头,停了一下说:“我刚去见了华先生。”他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和裴欢继续说,“这家医院有很多故事,我和我太太也在这里惹过麻烦,不过……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最后半句的声音放缓,意有所指。
裴欢侧过脸说:“谢谢,我已经想开了。”
“华先生有福气,女儿懂事,比我家那个听话多了。”唐颂笑了,他确实不是来开解裴欢的,停了一会儿才说,“我来是有两句话,作为朋友该说的话。但直接和华先生说不太好,一方面我算后辈了,没资历和先生谈这些,一方面观棋不语真君子……顾念多年交情,这一次我不做君子。”
裴欢这才认认真真地重新打量他,这个男人教养非常好,站在这里没有一点架子。她几乎能想象到唐颂在一群人里也会是最安静的那一个。怎么看也看不出当年唐家内斗,他竟然会是最后的赢家。
唐颂和她说:“三小姐应该劝劝他,物极必反,当退则退。”
裴欢冷不丁被他说得一阵后怕,突然就问:“你觉得谁有问题?”
唐颂摇头,帮她把窗户稍微打开一点说:“天气暖和了,带孩子出去走走吧。”他走到门口准备离开,很礼貌地劝她多休息,又补了一句,“这是华先生的极限,也是敬兰会的极限了。”
裴欢一个人静了很久,临近黄昏日暮,终于走出病房。
笙笙坐在她病房外的椅子上看漫画书,她换了一身特别好看的小衣服,欧式风格的蕾丝裙子和红色小鞋,一看就价格不菲,不知道是谁买来讨好她的。
这孩子年纪小,是华先生的女儿。如今她坐在那里看书,角落里就必须有四五个人守着。
裴欢总算能暂时放下唐颂那句话,走过去揉揉笙笙的头问:“谁买的书?”
“唐叔叔,他说他家里也有小朋友,喜欢看这个。”
“走吧,一会儿再看。”裴欢拉着她一起去休息室里找华绍亭。
华先生正在和隋远说话。裴欢和孩子一进来,隋远就先离开了。
笙笙见到华绍亭就害怕,拉着裴欢的手躲到她身后不出来。
裴欢无奈:“乖,过来。”
孩子怎么也不动,她只好把她抱起来,华绍亭叹了口气说:“算了,你别逼她。”
裴欢住院这几天,笙笙死活不让他靠近。华绍亭最后干脆不见她,只让隋远帮忙带,不然笙笙就要哭。
“你那天把她吓坏了。”裴欢哄她。笙笙低着头,好久才躲在裴欢怀里偷偷看华绍亭,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怕,小声问:“他不会欺负妈妈吗?”
“不会。”裴欢把她抱过去给华绍亭。
他看见她好看的小领子都乱了,伸手给她压平,他一动,笙笙回身就扑到裴欢怀里。
“笙笙,听话,相信妈妈好不好?”她不让她撒娇了,摇头让她不许闹。又指指华绍亭哄她叫爸爸,可是笙笙不知道怎么了,遗传到裴欢的倔脾气,怎么哄也不肯开口。
“好了,没事。她想叫什么都行,等她不害怕了再说。”他伸手把孩子抱过去。笙笙低头不看他,揪自己衣服上的小花。但小孩子注意力很分散,过了一会儿,她去拉华绍亭手腕上的珠子,觉得香香的一串很好玩,也不那么怕他了。
华绍亭解下来给她,裴欢眼看劝不动,出去和隋远说准备出院,休息室里就剩下父女俩。
他静静地看着他的小女儿,觉得自己到今天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作为敬兰会的主人,他这辈子活该有报应。所以老天让他等了这么多年,熬了这么多年,到他眼睛都看不清楚,没剩几口气的时候,才肯把孩子还给他。
笙笙揪着他七位数的珠子甩来甩去,忽然回头说:“你为什么要欺负妈妈?别人的爸爸都不会欺负妈妈。”
华绍亭笑,这是替裴欢兴师问罪来了。他试探性地抱紧她,轻声说:“我没有欺负她啊。”
笙笙一心向着裴欢,噘起嘴说:“骗人,我都看见了。”她啪地把手串扔了,回身瞪着他说:“不许你欺负我妈妈!”
她虽然还小,但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华绍亭看着她这张气鼓鼓的小脸瞬间想起了裴欢小时候,心里一下软得不成样子。孩子真是种奇妙的延续,他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这小东西眼前来,只要她现在能高兴就好。
他被她逗笑了,可是笙笙为了保护妈妈很认真,看他这样更不高兴,抬起小手去揪他的脸,让他不许笑,然后特别严肃地说:“你要是表现好,不再欺负我们,我就叫你爸爸,好不好?”
她记得护工阿姨和她说,好孩子要讲道理,好孩子才能拿奖励。
华绍亭这下很认真地点头:“好吧,我尽力。”
裴欢刚好从外边进来,打开门就看见笙笙拍着华绍亭的脸,小大人似的在跟他说什么,然后传言里的华先生一脸妥协什么都答应。
她不知道怎么有点想哭,好不容易忍下去,过去抱住孩子抱住他。多少辛酸,前后波折,总算等到了这一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华绍亭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好了,没事,我在这里。”
她闹、她疯、她闯祸、她被欺负,怪他、骗他、恨过他、想杀了他,但华绍亭从始至终都只和她说这一句,他还在这里,就什么事都没有。
他们一行回沐城之前,裴欢最后去看了看沈铭的母亲。老人家的检查都做完了,脑血栓的病情不严重,精神也不错,只是还不认人。
裴欢又给她做了一次馅儿里加蘑菇的包子,然后告诉她自己要走了,让老太太想吃什么都和护工说,找人去做,等之后有空来叶城,一定再来看她。
老人似乎没听懂,只是拉着裴欢笑。
裴欢看她这样就走不了,心里放不下,还是坚持要把老人一起带回沐城照顾。但老太太的家在这里,原本的主治医生和相熟的邻居街坊也都在这里,把她接走未必是好事。
华绍亭和她说:“落叶归根,何况是老人家,不用强求。”
最后随行的人实在看不下去,把裴欢劝走了。
他们回到兰坊,陈峰迎在门口,一看裴欢带着笙笙下车,立刻就迎过来了,他的人都和他一样特别识眼色,一起改口叫她夫人。
裴欢听不习惯:“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
“不行,这是规矩。”陈峰这话学得异常顺嘴,他又看向笙笙不知道叫什么好,恭恭敬敬地转向华绍亭请示:“华先生?”
华绍亭想了一下。裴欢拦下他:“你别惯孩子,她还小呢,让大家都叫小名就行了。”
于是他也同意。
笙笙已经不躲着华绍亭了,被他抱着走也乖乖的。她懂事,很快就明白华绍亭对自己好,只是称呼上还是不肯松口。
陈峰渐渐觉得纳闷:“孩子怎么不叫先生?”
“这是觉得我表现不够好呢。”华绍亭笑着逗她。笙笙穿一件玫红色的小斗篷,就是不开口,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偷偷打量陈峰。
陈峰立刻笑了,这位小祖宗的一双眼睛像极了华先生,他哪敢怠慢,买了一大堆东西给她玩。笙笙很懂事,什么也不挑,给什么就要什么,乖乖和他说“谢谢”。
兰坊里上上下下的来人都想见她,可是华先生全给拦下了。
“谁也不用来,心意我们领了。”
这个孩子能不张扬就不张扬,他自己疼就好。做华先生的千金,有时候真不是什么好事。
裴欢回了海棠阁,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给笙笙住,孩子折腾累了趴在床上就睡着了。华绍亭亲亲她的小脸,轻声和裴欢说:“隋远下个星期给她安排做手术,这个年纪最好,而且她的情况比我好多了,很容易恢复。裴裴……你放心。”
裴欢点头,给孩子盖好被子跟他往外走,关上门才叹气:“她的事我已经不担心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大衣也不用穿了。温度一上去,黑子也醒过来,孤零零地在浅池里盘着。华绍亭和她去院子里看它,让人拿养的白鼠来喂,黑子一口就吞下去。
这种蛇身体颜色发浅,反而嘴里颜色全黑,捕食的时候看起来格外狰狞。
黑子活跃起来,华绍亭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裴欢终究还是有话,但他率先开口说:“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让我再想想。”
“为了孩子,你不能再一意孤行。”
“我知道。”他让黑子自己慢慢消化那些食物,不去碰它。
他和裴欢一起顺着长廊走,快到晚饭的时间,四下没有人,顾琳也被看守起来了,海棠阁里就显得更加安静。华绍亭靠着柱子,摸摸裴欢的脸颊说:“你看看,瘦了一大圈。”
她心里沉甸甸的,压着那些年的酸,被他一句话说得往上翻。
裴欢低声说:“叶城一点也不好。”看看他更小声地说,“出去了才知道,人还是要有个家。”
华绍亭更放不开她,低头想吻她。她死活不让:“一会儿有人过来了。”
他咬着她耳后笑:“有人怎么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他停了停忽然说,“挑个日子去结婚吧。”
裴欢的脸靠在他肩上,想想还是摇头:“不了。”她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说,“一张纸而已,没什么用。而且……我也没心情办,这么多年都这样了,不用走形式了。”
华绍亭一点也不意外,过了一会儿才说:“总觉得对你不公平,要不是当年那件事,你二十岁就嫁给我了。”
裴欢竟然没有一点欣喜和激动,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那些羞于启齿的梦。她无数次想过嫁给华绍亭那一天该是什么样子,那时候她被他宠上天,关于婚礼,几乎用尽全部想象。
可如今再想,果真什么都有定数。
她太早就把这辈子的运气挥霍光了,她嫁的人不是他,她领过结婚证,却从来没有办过婚宴。
如今再让裴欢去想结婚的事只觉得有点可笑。
她长出一口气仰头看他,一脸勉为其难的表情说:“我不想做寡妇,还是这样吧。”
华绍亭掐着她的下巴不让她躲,有点惩罚性地吻她嘴角。他用了力气,她笑着被迫就范,推也推不动。
他说:“那好,我争取多活几天,省得你老琢磨怎么改嫁的事。”
闹着闹着都累了,裴欢抱紧他又问:“别岔开话题,好好考虑一下做手术的事情,行不行?”
华绍亭没回答,叫人去准备女儿要用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回来,看着孩子房间的方向说:“等我安排好吧。这里清净这么多年,如果下定决心要做手术,估计等不到我进手术室,兰坊就要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