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欢再次想起唐颂的话,那八个字一直堵在她心里,总要试着劝劝他才好:“四少那天来见我,留了话。他的意思是让我来转达,你或许会想一想。”她看着华绍亭说,“物极必反,当退则退。”
人人都知道华先生能有今天,是因为他的世界从来没有“退让”两个字。
但华绍亭听了这话没有生气,走回房间里慢慢点了一炉香,和她说:“唐颂这个人太聪明,很多东西是他不想要,如果他想要,我肯定和他做不成朋友。”
裴欢自然明白。华绍亭又说:“但他不在局里,不懂人走到这一步,想退没有那么容易。”他说着说着叹了口气,“眼前就还有顾琳的事。”
她没问他想如何处置她,只摇头劝:“明天再说,你也别想了。”
裴欢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到华绍亭那边去,把衣服一件一件往他的柜子里挂。华绍亭懒,从不动手,只靠在衣柜旁边看她。
她穿一件浅米色的上衣,松松垮垮的款式,人晃在衣服里更显瘦。她看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把头发别到耳后,一边叠衣服一边侧过脸问他:“怎么了?”
他摇头,看裴欢素面朝天,戴的耳钉还是他当年送的那一对,蛋面翡翠,简单素净。那会儿裴欢年纪不大,压不住这么沉静的东西,现在戴上却格外合适。
她不经意弯下腰找什么,露出颈侧一小段皮肤,连绵而至锁骨。华绍亭的手探过去,手指绕进她耳后的头发里。裴欢笑了一下,让他别捣乱:“你又不许别人动,我自己收拾还不行?”
房间里暗香袭人,就剩下落地镜映出一双人,终于熬过前生今世。
华绍亭忽然用力把她拉向自己,裴欢手里还抱着几件外套,推推搡搡,两人一起倒进衣柜里。
四周异常柔软,柜子隐约有木头的香气,连光也无法透进来。一切就像书上写得那样,疯长出隐秘的情调。
裴欢压在他身上起也起不来,刚挂上的衣服哗啦啦往下掉。她气得低声抱怨,他又吻过去,看不见彼此,只能混乱地滚在衣服里。
气氛正好的时候,有人忽然在外间大声说话:“人呢?眼睛还要不要了?”
隋远问了两句没人理,推门就进,一路找到最里边华绍亭的卧室,进来就傻了。
“抱歉……忘了夫人也在。”隋远显然误会了,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又补了一句,“要不你们先继续?我一会儿再来也行。”
华绍亭坐到亮一点的地方去,抬头正对着隋远,面不改色地问:“隋大夫什么时候才能记住敲门?”
隋远假装尴尬,赶紧装作对一旁的书架很感兴趣。
裴欢实在说不清,红着脸只能收拾残局。她挣扎起来整理头发,衣柜里边的衣服撒了一地,场面颇为壮观。
谁也不解释。
隋远只好保持沉默,帮华绍亭滴了药,飞快地跑了。
华先生毛病多,讲究也多。他这柜子说是柜子,几乎就是用半个房间改的,里边东西一下就被折腾得乱七八糟。裴欢眼看他成心,又羞又气地说:“叫人来收拾吧,你这么大的排场,我可伺候不起。”
华绍亭就爱看她这小样子,自然心情好。他揉她手上那道伤疤,轻声哄:“好了,不惹你了,晚上想吃什么?”
裴欢顿了一下,忽然转头说:“我给你做吧。”
他明显有点意外。
裴欢笑了,轻轻抱住他说:“以后我给你一个家。你,我,还有我们的笙笙。”
那天晚上,海棠阁里的灯终于全部亮起来。
晚饭的时候人少,都知道裴欢带着女儿回来了,很多年没遇到过这样的喜事,大家都去守着华先生那边了,只有陈峰暗中找借口去探望顾琳。
顾琳已经回来很多天,但她不能走出自己的院子一步。她今天穿一身黑色的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房间里电视电脑都不开,没有其他声音,她什么也不看,只有最东边的窗户一直开着。
她的院子虽然被严密看守,但其中几个人是陈峰一手带出来的,他借此进去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当天我就让你别冲动,你不听,现在呢……还不和我合作?”
顾琳失势,陈峰对她毫不客气,走了几步又说:“娘娘一扶正,现在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吃晚饭呢。只有你在这里等死。怎么……你以为老狐狸还能留着你?”
“华先生不会那么做。”顾琳口气冷淡,“我真不信,对这六年的感情他会无动于衷。”
陈峰彻底明白什么叫冥顽不灵:“咱们走着瞧!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能拿他当人看!”
顾琳和他强调:“我和你的目标完全不同,你为陈家,我只为我自己,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是,你是为了你自己,那他让你去死呢?你也去?”
顾琳忽然急了:“他不会!”
“大堂主啊……你还是太嫩了。”陈峰笑着摇头,“没关系,你只为自己就足够了。”
陈峰看看四周,兰坊的院落之间都有距离,从不过分亲近,可是在这条路上,他们还是彼此的至亲。
他出门,指指四周和顾琳说:“你一定记住了,这条街以及你和我,可都不姓华。”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兰坊里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海棠阁旁边的院子还有人住。
顾琳等不下去,曾经让人去转达她想见华先生的意思,但得到的答复很简单:“先生说,请大堂主自省。”
她只能继续在房间里等,从早到晚,直到她想起西苑的那个女人,渐渐连觉也睡不着。
顾琳被叫去海棠阁的时候,街上的树都抽了芽,天气暖和得让她有种错觉,好像过去那半年的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生过。
她进到海棠阁里的时候,裴欢刚从房间里出来,很大声地说着什么:“华绍亭!你就会惯孩子!”然后摔门向外走。
长廊之中相遇,裴欢一抬眼看到顾琳,什么也没说。
顾琳没有避着她,站得很直打招呼:“夫人。”
裴欢继续向前,顾琳没让开,对方只好站住看她。顾琳笑了,笑得有一点同情,说:“夫人这几天睡得不错?比起在叶城,气色好多了。”
“不用你操心。”
“回来这么长时间,没去看看二小姐?”
裴欢原本已经不想再理她,听到这句话忽然抬头。
“华先生还没告诉你?”顾琳的声音还是恭恭敬敬的。
“她暂时情况不太稳定,还在疗养,等好一点了我就去看她。”裴欢回身看了看华绍亭的房间,又说,“你不用拿这件事让我不痛快,阿熙从小就有自闭症,精神不太好,他和我说了。”
“是吗?”顾琳笑得意有所指,“精神不太好?那恐怕有些实话,华先生只能告诉身边的人,没告诉夫人。”
裴欢摇头说:“顾琳,这是我们家里的事,我会等他自己和我说,不用外人转告。”
裴欢想往前走,但顾琳依旧站在原地,直到过来人硬是把她拉开让路。
顾琳去见华先生,外边见人的房间里新摆了一张长桌子,原本古色古香的地方,莫名多出了一大片乐高玩具,花花绿绿堆在一起。她仔细看,好像刚刚才被人盖出一个橘色的小房子。
顾琳勉强笑了笑说:“华先生真疼女儿。”
华先生竟然在收拾那些玩具,随手捡扔得乱七八糟的小插块,往旁边的桶里扔。他看到她来就坐到后边的椅子上,和以前一样,伸手示意她走过去。
顾琳看着他,却一步也不肯往前,低声说:“先生让我自省,但我扪心自问没做错什么。我们冒险连夜赶到叶城,没有通知自己人,谁也不能出差错。按照规矩,沈铭出去后想惹事,就应该给他一个教训,何况他的情况不会有麻烦。我处理干净,省得大家烦心。华先生,这是你教我的。”
她说着说着,心里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来的路上她有多少不甘心,到这里见到他,反而都好了。
顾琳说完这句话就是死不悔改,但她认了,等着华先生生气。
可华绍亭没有什么表示,过了一会儿才说话:“去把那些绿色的捡起来收到桶里,笙笙不喜欢,就要橘黄色的。”
顾琳愣了一下,过去收拾。绿色的小插块不多,她动作利落,很快就帮他弄好了。华绍亭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天下父母心都一样。顾琳,你父母扔下你也有他们的难处,你要是不甘心,就想办法自己争气,活得好一点。”
“华先生……”她一下就忍不住,逼着自己没往下说。
华绍亭的声音更轻了:“会里的事我都交给你了,从来没怀疑过什么,就是看中你知道分寸。隋远的心意你也明白,将来你们想留在敬兰会就留,不想的话我安排你们出去,好好过日子也容易。可你呢?顾琳,我当时跟你说得足够清楚了,你这么年轻,没必要非往火坑里跳。”他很少和她说这么多,但今天却破了例,“后来我想,你性格太独,想留下来接手兰坊也是情理之中的。这件事我也跟你提过,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急什么?”
顾琳很快接话:“华先生,我没想这些,我不是陈峰。”她不断摇头,“先生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六年多了……我一心一意,从来没想过别的。”
她还要说什么,但坐着的男人却突然厉声问她:“那你还敢擅自做主!”
华绍亭拿过资料扔到她身上,口气一下就变了:“这些都是惠生孤儿院的东西,笙笙的照片和病情写得清清楚楚!你查不到这些?你看了她的病还敢瞒下来!把什么都推给蒋家,骗我差点害死自己的女儿!这就是你的一心一意?”
顾琳看着地上散落的记录往后退,自知说什么都晚了,声音发抖:“我……我以为华先生不想留后,这个孩子就算是先生的,先生未必想留。”
“你只是不想我找回裴裴。”他看着她,那双眼沉得让她发冷,“不要以为你见过阿熙就什么都知道!顾琳,我最不能容忍不听话的人,尤其在孩子的事上,不是第一次有人自作聪明了!”
“华先生!”顾琳再也不能维持平静,走到这一步,注定没有回头路,“就算华先生这六年只想拿我当替身,我也没怪过先生,我有我的真心,当着那么多人我也敢说……”她再也说不下去,还是流了眼泪。
事到如今,顾琳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彻底豁出去低喊:“我喜欢你有什么错?我就是不想让裴欢回来!她凭什么?你为她病得越来越严重,她知道吗?她那会儿还在风光无限地拍戏!在外边和别人结婚,把孩子藏起来死也不肯让你知道……明明是裴欢在说谎!她遭罪也活该!”
“给我闭嘴!”华绍亭拍在桌子上,反手拉开抽屉,直接拿枪扔在地上踢过去,他连坐姿都没变,干净利落地说,“兰坊的规矩不动女人。我不让人为难你,自己动手!”
他说完这句话伸手过去倒茶,简直和刚才吩咐她收拾东西一模一样,轻轻缓缓,半点遗憾和同情都没有。
顾琳再也站不住,看着那把枪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踉跄着后退,倒在地上。
眼泪滴在地板上,顾琳摔在那张放满玩具的桌子旁边,地上还摆了一只很大的玩具熊,她对着它滑稽的笑脸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这六年,她真的连替身也算不上,甚至都不如那只走丢的猫,起码华先生没亲手逼死它。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抬头看过去,华绍亭背后就是明亮的窗口,天气越来越好,但他坐的地方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顾琳想,这世界上的人确实有高低贵贱,裴欢命好,她比不了,但她以为自己比她聪明,到头来……她没输给裴欢,她只是输给这个男人从骨子里带来的漠然。
他确实狠,永远高低分明,从不退让,不管对多亲近的人也不肯施舍半点怜悯。
她趴在地上,近乎爬过去捡那把枪。
华绍亭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慢慢喝茶,看着她爬到自己脚边,那眼神,和看一只狗果然没有半点分别。
顾琳彻头彻尾地明白了西苑那个女人为什么能被逼疯,华先生真的很容易就能让人崩溃。
温柔只是狐狸的表象,他终究是不择手段的华先生。
华绍亭不动声色,一杯茶喝完,总算留给她一声叹息。
他低下头盯着她,轻声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对你和对裴裴,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今天话说得多,气息不稳,咳了两下才好一些,慢慢地继续,“男人对女人的心思其实很简单,爱一个人就必须得到她。裴裴十七岁就跟了我,我比她大太多,原本想等她成人后让她想清楚,可是……多一年我都等不了。你看同样都是身边的人,我碰过你吗?我对你从来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是华先生的实话,男人对女人的实话。
顾琳带着眼泪终于笑出来,除了嘲笑自己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再多苦再多泪,今天也都走到尽头了。
她闭上眼睛握紧那把枪。
门外突然响起激烈的争执声,有人想要冲进来。
“让他进来。”
隋远推开门,看见顾琳手里的东西立刻想要抢过去。
顾琳不让他动:“没你的事,出去!”
“把枪给我!”隋远急了,顾琳死也不放开,他干脆弯下腰抱住她胳膊不让她动手,看着华绍亭说:“你答应过我。”
华绍亭不说话,静静看着他们两人。
隋远又说:“你当时答应过我,只要我保守秘密,你就原谅顾琳一次,不管她做错什么!”
华绍亭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好久之后才开口:“她差点逼我杀了亲生女儿,逼裴裴恨我……但因为我答应过你,我就得饶了她。”他的口气竟然有些无奈,慢慢地说着,“到头来,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一个还总说我狠。”
他没再往下说,摇头示意顾琳把枪放下:“行了,我饶你一次。隋远,你把她带走,以后不许她再进海棠阁,不许再接手会里的事,先回自己那里住着吧。”
华绍亭说完这句话就叫人把他们送走,不肯再听任何人说话。顾琳扑到他身前,近乎乞求地说:“先生!别让我……别让我变成二小姐!我不想被关在院子里!”
隋远一把捂住她的嘴,拖着她的腰不让她再乱说话。华绍亭叹气:“不限制你出入,只是……别再来见我了。这是命令,如果你还来,顾琳,要是第二次犯错,我绝对不会再放过你!”
他把那把枪踢开,不管她再说什么,一眼也不再看她。
最终,顾琳被隋远拉走,临出去的时候回头看,华绍亭顺着长廊正往女儿住的地方走过去,他叫人抱了那个玩具熊跟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春海棠生机盎然,院子里很快恢复平静,死水一潭。只有黑子顺着浅池的假石往上爬,最后默默地冲顾琳离开的方向吐着芯子。
在兰坊这条街上,也许只有畜生才有同情心。
顾琳眼看那条毒蛇的眼睛,心里冷到极致,春日晴好,只有她心如死灰。
顾琳被强制送回自己的房间,隋远没走,一直看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顾琳伸手慢慢地拉住他,他有些错愕,但没有动,反手抱住她。
她靠在他怀里低声说:“你也看到了,华先生真的想要除掉我,像处理垃圾一样……隋远,以后只有你陪着我。”
他点头,心里一阵难过。
“可我毕竟不是裴欢,我没她那么软弱。”
这辈子抛弃过她的人,她日后都要让他们为之付出代价。
顾琳盯着东边的窗户,海棠阁里的树渐渐透出绿意。她笑起来,抬头忽然问他:“你当时说你会帮我,是不是真心话?”
“我……”
“华先生是不会留人的,你也听到了。我差点害死他女儿,他怎么可能真的放过我。”她说不下去,想到过往他的手段,忽然贴近了隋远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他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除掉我,让你连尸体都找不到……”
隋远没说话,只是抱紧了她。
过了几天,顾琳的事在兰坊里再也没有人提,有人说看到她回去了,华先生没罚她。但更多的人根本不信,她触了主人的逆鳞,哪还有命。
顾琳走后,海棠阁里的人越来越少,四处守着的下人也都是生面孔。
裴欢想找陈峰过来问,正好他弟弟在外边留守。陈屿一脸神秘,压低声音和她解释:“夫人,您也知道大堂主的事刚过去……我们不放心她的人,还是换过一遍比较好。”
“这是华先生的意思?”
陈屿停了一下,低下头说:“是。”
裴欢不再多问了。顾琳的事谁也不想再提,她算是彻底失势,按华先生的脾气,确实她的人不能留。
隋远倒是一切如常,只是再也不多说话了,变得格外沉默。他按时间进海棠阁给华绍亭上药看病,还提醒他们提前把孩子送到医院,马上就要进行手术。
裴欢知道他心里有芥蒂,晚上的时候想和他出去走走,但隋远拒绝了:“我还得去医院准备。没事,医者仁心,你放心,我不会拿孩子的病开玩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隋远,这么多年,我最相信你。”裴欢看看华绍亭的房间,又说,“他在主位上习惯了,有的话他不能说。我是希望你能明白,他对顾琳……”
“好了,夫人,顾琳的事过去了,我有空就去陪陪她,我们都没事。”他笑了笑,反而劝她,“好不容易都回来了,等笙笙病好,大家也就都放心了。”
裴欢没机会再劝什么,只能就此打住。
夜里的时候裴欢有点睡不着,忽然翻过身抱住华绍亭。他笑了:“别担心,笙笙的病不算复杂,让隋远来做手术肯定没事。”
裴欢点头,可她总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她靠着他躺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真打算放过顾琳?我看到你把她的人都撤了。”
华绍亭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抚着她的后背说:“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我答应过隋远的。”
“不是,我想开了。”她低声叹气,“我理解她的心情,但是无论她想做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她抱住华绍亭的腰,忽然把他拉向自己,“我同情她,但只能是同情。”
他在黑暗里慢慢地笑了:“这是吃醋了?”
裴欢闷头不说话,往他怀里蹭了蹭。
他亲亲她的脸:“早点睡吧,明天还得去送笙笙。”
裴欢躺了一会儿总是睡不踏实,华绍亭睡觉又特别轻,她不老实他也醒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往她衣服里摸索。
裴欢觉得痒,抓住他的手:“行了,这么晚了你还想干什么?睡觉。”
他顺着她腹部的皮肤径自向下探:“别动,我看看那道疤……”说着说着找到了,他手指上下摩挲。那位置太敏感,裴欢倒抽了一口气,推他的手,轻描淡写地说:“都过去的事了。”
华绍亭不说话,那些年她受了很多苦,一个人生下孩子,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都不在。
裴欢知道他的心情,安慰着说:“没什么,剖腹产要麻醉的,我没感觉。”
他搂紧她问:“笙笙的名字是孤儿院的人叫的吗?还是你起的?”
“接生的大夫帮忙起的。后来我托人把她带到惠生,留了这个名字在她衣服上。”她仔细回忆,当年她一个人躲在医院生产,那么多混乱不堪的画面都咬牙忍过去了。
华绍亭很想知道关于女儿的一切。裴欢没有办法,也睡不着,只好一点一点告诉他。
当年她难产,痛苦得快失去意识,医生想尽办法让她分散注意力,随口问:“你爱人姓什么?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吗?”
她觉得自己只剩一口气了,混乱着摇头,最后挣扎着只说出一个字:“华。”
医生笑了:“之前照出来是个女孩,叫笙笙吧,华笙,写出来也好看。”
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事到如今再去想,一切都有意义,她庆幸自己没做错。
裴欢靠在华绍亭怀里赖着他,这么大的人了,睡也没个睡相。她低声说:“应该好好给她想一个名字,但当时来不及。后来觉得这个字跟我的姓搭在一起也好,就这样了。”
他一直静静地听她说,很久之后抚着她的脸,轻声开口:“裴裴,我很感谢你。”
他感谢裴欢在出了那么多事之后还能无怨无悔,感谢她千辛万苦最终把他们的女儿带回来,感谢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爱他这件事。
华绍亭很少说这样的话,裴欢心里积了那么多年的酸楚和眼泪一下就被打散了,她偏偏什么也不说,把脸贴在他胸口上,就像没听见。
华绍亭胸口起伏,还要再说什么。可裴欢抬起头主动吻过去不让他再继续,小声说:“路是我自己选的,你没有对不起我。”
他把她抱起来,两个人的额头抵在一起。裴欢趴在他身上轻声笑,拍拍他的脸说:“你要是心里难受,以后就好好对笙笙,还来得及……像爱我一样爱她。”
他叹了口气,拉下她的头,细细密密地吻在她颈侧,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那就没办法了,我只能这么爱你一个人,没多余的心力再分给别人了。”
裴欢气得捶他肩膀,他话是这么说,可明明已经开始溺爱孩子。她想起白天的时候,笙笙玩玩具,刚说了一句喜欢橘黄色的小房子,华绍亭立刻就要让人去把她房间刷成橘色的。裴欢拦着不让,他就提裴欢以前过生日非要种玫瑰的事。
淡淡的月光,裴欢歪着头咬牙瞪他。他看她这样子笑了:“你的心都操不完,又来一个。”都是他命里躲不过去的小祸害。
裴欢躺回去不和他闹了:“笙笙一回来,你就把她捧上天了……弄得我像后妈,就你会哄孩子,活该祸害你!”
他笑:“你也知道啊,以前就是把你惯得太没边了,现在把她养成了这倔脾气,都回来怪我了。”
裴欢拿被子蒙住头,不理他:“快睡觉!”
华绍亭果然真的去睡了。裴欢闭眼躺了一会儿,还是翻身到他怀里,她心里有那么多不安和担心,何必再无谓的思索?他在这里,她就什么也不怕。
世事无常,她爱过、失去过,人生这条路,她忽略蜿蜒的河流,错过转弯的路口,但他还在等,从没离开过。
笙笙的手术一切顺利。
华绍亭的身份不方便一直留在医院,只好由裴欢去全程陪着孩子。隋远这人虽然做别的事都不靠谱,但他好歹还是个医学天才,这种小型常见的心脏手术不会出差错。
“观察一阵看看,她的室间隔缺损情况比华先生好多了,复发可能性比较低,但还是要记住尽量避免激烈运动……日常多注意。”
裴欢很感激他,但隋远只是点点头,她还想再说什么,可他似乎没心情,只劝她去休息。
随后裴欢留在医院里,一直到笙笙拆线,检查结果都没有问题,她们很快就准备从医院回家。
出院那天,兰坊竟然只来了一辆车。
裴欢一眼就发现不对劲,只有隋远一个人。她抱着笙笙没上车,问他:“今天兰坊有事吗?陈峰他们呢?”
平时他们都该安排来人接,而且这车显然是隋远自己的。
隋远看了看周围没什么异样,和她说:“顾琳出事,她身边人也不能用了,我先送你们回去。”
裴欢犹豫了一下。隋远倒显得比她还着急:“先上车,我要有别的念头,直接不给孩子做手术就完了。”
她紧紧搂着笙笙坐在后边,隋远开出去,裴欢看着窗外心里一沉:“这不是回兰坊的路。”
隋远不回答。
天气很暖和,笙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套了一件小外衣,觉得有点热,正自己扭着要脱下来,裴欢拦住她。
隋远开得飞快,向着东边去:“我说的是你们明天才回去。”
“为什么?”
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裴欢,又说:“别问我,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先送你和孩子走。”
裴欢要打电话给华绍亭,隋远一脚急刹车,她差点把手机扔出去,裴欢急了:“隋远!你给我说清楚!”
“你现在找他,你和孩子只能送死!他自身难保,你们先走再说!”他不顾裴欢逼问,继续飞快地向前开。
车子最后停在东城一家普通住宅小区门口,隋远示意她们先下车:“这是我自己的一套房子,有人接应。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别再回兰坊!”
裴欢心里大概已经有数,但现在着急也没用。她抱住笙笙不肯下车:“你知道我的脾气,不和我说清楚,我绝对不会听你的。”
前方还停了两辆车,有人走下来。裴欢顾不上细看,正和隋远争执,车门却突然被人拉开了。
“三小姐……不,应该是华夫人了。”那人笑得很温柔,彬彬有礼地为她开了车门,“孩子手术顺利就好,华先生也该放心了。”
“唐颂?”裴欢顾不上客套,惊讶地看着他。隋远摇下车窗和他打招呼,显然这一切他们两人早已经商量好。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她下意识让笙笙别说话,坚持不肯下车。
唐颂也不勉强她,示意隋远由他来解释。随后他拿出两个棒棒糖递给笙笙,让她自己去剥糖果。孩子没有意识到危险,乖乖地自己坐着吃糖。
“夫人别固执,当天在叶城华先生已经有准备了,他希望我能帮忙,让我借孩子出来做手术的机会,到沐城来接应你们,带你们走。”
“他知道要出事?”
“我早劝过华先生,这一局已经下了二十年,时间太久,连他自己都觉得累了,何况是下边的人。”唐颂说得云淡风轻,完完全全意料之中,“当退则退,可惜是我想得太容易,敬兰会多年的基业摆在那里,权力至上,谁不想做主位?比起唐家来难处理多了。华先生能撑到今天,相当令人佩服了。”
“我不能扔下他,我必须回去。”裴欢看他们一副决定好了的样子,反而更加固执,拍拍驾驶位的座椅就说,“隋远,开车!”
唐颂拦着车门不让她关:“我知道夫人和华先生一样,绝对不是软弱的人,可是……”他看向裴欢身后的孩子,提醒她,“你想想笙笙。我也做父亲了,能理解华先生的心情,他走到这一步什么都不怕,但他怎么忍心看自己女儿送死。”
裴欢回身看,笙笙正心满意足地吃糖。她再也说不出话。
唐颂礼貌地指指前边的车,劝她说:“和我们走吧,唐家想保两人还算容易。”
裴欢无法抉择,物极必反,早晚会有这一天。华绍亭从来不是会妥协的男人,行事手段非常极端,甚至不屑于考虑退路,反正他自己多活一天都已经知足。
偏偏到最后,他放不下她们。
笙笙看大家都不说话,不知道怎么了,拉拉裴欢的衣袖,用一双眼睛无辜又好奇地看着她。
唐颂说得对,稚子何辜。
裴欢伸手抱紧笙笙,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逼自己冷静一点,抱着孩子先下车:“乖,先去找唐叔叔玩。”
唐颂牵住笙笙的小手,冲孩子笑笑。笙笙安静地含着棒棒糖,突然开口问裴欢:“妈妈,你不陪我吗?”
裴欢低下身亲亲她,说:“我必须回家去,爸爸有点麻烦,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别担心,等我们把事情都忙完,就去接你回来。”
唐颂叹了口气,但什么也没说。
裴欢哄好了孩子,站起身看着他:“不用再劝我。你不会明白,我十岁见到他,十七岁跟了他,你们只看华先生身居高位,不知道他稳住敬兰会耗了多少心血,那么多年再难再累他从来没有扔下我。兰坊就是我的家,家里出事,我必须回去和他一起。”
隋远再也忍不住,回身冲她低吼:“你怎么就是想不开?你知道有多少人想他死吗?顾琳一出事,她的人都被换掉了,陈峰借机控制了海棠阁!你们去医院之后他就……现在三天没人见过华先生了,谁也不知道他的情况,你回去有什么用?”
果然是身边人下的手,华绍亭的病肯定也发作了,否则一时半刻谁敢反?
这无疑是最坏的情况。
裴欢竟然还笑得出来,心里做好打算,干脆让唐颂带孩子先走,转身还是上了隋远的车。
“裴欢!你能不能听我一次?陈峰已经准备很久了,当时他中枪的事就是他自己做的!为挑拨大家的关系,弄得人人都怕华先生报复,现在都要反。”
“开车,回兰坊。”
“我实话跟你说,华先生严重心衰,已经发展到手脚麻木的地步,现在连路都走不了!陈峰没放出消息,但他们把他软禁起来了,你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你也知道陈家的人忍了多少年了,你能救他吗?你回去让他死都死不踏实!”
“闭嘴!”裴欢突然喊出来,无端端强硬起来,“背叛他的人没资格咒他,开车!”
海棠阁一直是兰坊最安静的地方,但今天显然不仅仅是安静的问题。
裴欢和隋远一路走进去,回来的路上经过各个院子,全都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出入。上一次这样伪装平静的时候,还是老会长病逝的时候。
各家都有各自的立场,他们这一任主人身有宿疾,如果出事,可能有很多种原因。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轻易出头,一旦押错局,后果难料。
裴欢一直不和隋远说话,走到海棠阁门口才问他:“他严重心衰的事你肯定知道,还是说,就是你下的手?”
隋远浑身一震,哑着声音说:“我本意不想这样,是他要逼死顾琳……”
裴欢自知这里边必然有问题,气得忍不住大骂:“这么多年,他哪里对不起你了?兰坊所有人恨他都应该,你呢?你凭什么!”
隋远没有接话,院子里突然有人笑着招呼他们。
陈峰远远地站在浅池后边,正对大门口:“夫人回来了?这么早,我也没安排车去接,真是……唉,隋大夫,就知道你心软。”
长廊两侧全是他的手下,裴欢看也不看,径自向他走过去,立刻有人上来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