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鸣
东之最北,北之最东。黑土之黑,皑雪之白。
短暂的冬日,漫长的黑夜。短暂的夏季,漫长的严冬。仿佛过了夏天便到了冬天,仿佛绿意未及褪去白霜便要急匆匆地来临。
于是满眼的东之北。于是满眼的黑与白。
朔风的日子,阳光明晰时,那黑与白会略似江南或中原民间漆染的惯用图案,不过那种图案是整齐的黑格与白格,黑条与白条,这里的却是碎黑与碎白,杂乱有序,白白黑黑,皴皴染染,相互糅杂。
月光的夜里,或是暗夜悄临的时候,它们会变成黑白相间的版画。
那些季节里,到处是成片成堆的黑白。或者说,黑与自在那些季节里无所不在。
树须是黑的,树干是白的。树底是黑的,树杈是白的。垄是黑的,沟是白的。两旁的田地是黑的,中间的道路是白的。有时,成根的垄是黑的,整片的地是白的。
篱笆是黑的,菜园是白的。柴禾垛面是黑的,柴禾垛顶是白的。茅檐是黑的,檐冰是白的。顺着阳光看去,家家户户的窗户玻璃是黑的,夜间玻璃上挂着的厚厚的霜是白的。
车辙的帮是黑的,车辙的沟是白的。转动的车轱辘是黑的,马行走的哈气是白的。
阳面是黑的,阴面是白的。粮库囤子那种锥形的边是黑的,锥形的顶是白的。高压线路是黑的,线上的积雪是白的。随处可见的松树林子是黑的,堆积其上的雪是白的。随处可见的树影是黑的,白杨和桦树的枝干是白的。
夜是黑的,灯光是白的。茅檐是黑的,茅顶是白的。蛤蟆烟末是黑的,蛤蟆烟灰是白的。鞋子是黑的,雪地是白的。衣服是黑的,脸庞是白的。——东北人的白,不是足不出户的白。那种白,禁得起冬日阳光的照耀。尤其在冬季,雪地的映衬下,东北的姑娘更白。仿佛油黑的黑土,专为生这白。
黑是可爱的黑,白是整片的白。
黑如鸦羽般黑,白如鸦羽上的落雪一样白。
黑如黑龙江水一样的黑,自如长白山顶一样的白。
黑如东北纬度的黑土一样的黑,白如东北的积雪一样的白。
亘古以来就如此的黑白。
春末或者毋宁说冬末的时候,白会消融为黑,黑中会钻出绿,绿中会开出红的、黄的、紫的、蓝的。白的是雪,黑的是土,绿中的那些五颜六色是花朵。渐渐的,那绿会褪化为黄。会有落叶铺地,秋风飞扬,会有秋霜秋雪,渐冷渐寒。常常是未及中秋,黄又化为褐,褐又化归为黑。
仿佛绿是过场,黑白是两端。
秋末或者毋宁说夏末的时候,霜来了,雪来了,冰来了,冻来了。于是这黑又转化为白,以及黑黑白白、白白黑黑、黑白黑白、白黑白黑的图景。
冷暖往复,光阴更替,一切似乎要尽归于黑白世界。那种静谧中展示的世界,剽悍的与直爽的世界,满风与汉俗的世界。那种黑得发白,白得发黑的世界。无上洁净,无上质朴的世界。那种东之北,北之东,东北得不能再东北的人烟世界。
那个冰雪世界中,红炭会在雪地中映出剔透的光。
不禁想起江南的黑与白,江南水乡中那些同样是成堆成片的黑与白。黑色的瓦,白色的墙。黑的历史,白的是水。江南的黑是婉约的,曲幽的,促发思古之情的。江南的白是清洁的,水色的,濡软的,与黑温情地浸合一起。江南的黑与白,让人想到唐风的延泽或明清建筑风格的遗留。让人想到人的黑发与白肤,让人想到人。
东北的黑与白,是天然的,山水的,是天地的,宇宙的。东北的黑与白,是桀骜不驯的,是属于天地自然的审美。它不需因人而起,反而赋予人以性情与审美。黑即是黑,白即是白,黑得广阔苍凉,白得豪爽大度。黑得踏实厚成,白得率真质朴。黑得仗义执言,自得洁净无瑕。黑得生机盎然,白得积蕴润泽。
江南的黑与白总让人想起意韵。是人赋予了江南的黑与白。
东北的黑与白会让人想起天然。是天然赋予人以福祉。
江南的黑与自在性情里。东北的黑与白在骨骼里。
我看见寒冷季节里的大江。我看见大江是黑的,两岸是白的。大江之中,那冰是深而又沉的,透出一种坚实莫测的黑,而那冰上的积雪,那处于冰雪状态的,并且呈现出朔风痕迹的,在阳光下泛出迷白色。东北平原大地上,整日整夜的西北风转为呼呼啦啦的东北风或浩浩荡荡的东南风时,那迷白色的胶着状态的冰雪会先自融化,而那黑色的江冰,会渐软渐融,化为满江的春水。那春水掬成一捧时是淡白色的,淋到江水之中,不动声色或势不可当地日夜涌流时,却又变成深黑的颜色。
没登过寒冬的长白山顶,也没有机会乘机俯瞰过冬日的长白之山,但一幅幅航拍的清晰图片,使我分明看见那冬日的长白之山。那山顶之上,镜头之下,天池是黑色的,山体是白雪皑皑的。黑是天池的核心,白是长白的精魂。黑是长白的内蕴,白是天池的本源。是长白孕发了天池之黑,是天池之黑每时护卫着长白之白。所以便是春夏之交,那天池之水仍是黑色的,而那檩檩条条的终年不化的积雪,似向一切仰视或者俯视的目光展示着一种昨冬的寒白。
我看见东北平原上那视野极度开阔的星空。夜是蓝黑的,星是白亮的,夜是深深的,星是璀璨的。夜如此亲切地俯拥着大地,而星如悬露,在我的视野中不断拉长或变形,放射或反射出绝奇动人的光能。无论宇宙如何广阔纵深,那个时候,我分明看见乡野的夜空是与浑黑的大地融为一体。我看见诡异的穹庐和地的漫圆融为一体,我看见满天的繁星与平原上的村屯融为一体。我看见我的视野我的心,与它们,乡野之中漫长之夜的黑与白融为一体。
想起这黑与白,便是满眼的东北。这种天然的黑与白几乎是独有的。这片神奇广袤的黑,为地球这一纬度所独有。这片潇潇洒洒清清爽爽的白,需从这里起始,一直向北,向北,北到北极。这片沃土千里的黑,曾生长着无边的森林草原,曾掩藏着丰厚的矿产,树立着密茬茬的粮仓。这片银装素裹的白,深情覆盖着无限的生机,让它们休养生息,厚积薄发。
能够代表东北可以是广袤无垠一望无际,可以是平展得不能再平展的大片平原,和平原上一直延伸到天边的辙印深深的黑土路。
能够代表东北的风格色调可以是绿,那种基于肥沃与黑土的绿,东北的绿也会是独特的。它的绿丰厚而浓郁,它的绿积蕴深深。它的绿富于层次,色泽万千。在这里,沼泽的绿不同于山地的绿,碱滩的绿不同于平原的绿,林间的绿不同于草场的绿。正如兴安岭的绿不同于千山的绿,黑龙江的绿不同于辽河的绿。
但真正代表东北的却是那种黑与白。绿会是独特的,黑与白却是独有的。黑土的黑,冬雪的白。黑松的黑,残冰的白。黑水的黑,白山的白。这种黑抑或白,都是无可替代的,无与伦比的。它时时刻刻,处处存在于天地内,视野中,记忆里。
那种黑与白,是东北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