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德建
第一次看见穆斯林的早祷,是在焉耆郊外一个令人愁肠百结的初冬的清晨。
泛着盐碱的村路上阒无人踪,只有天山峡谷吹来的冷风在为我送行。蓦然,田野上荡起一声悠远哀婉的呼声。回头望,村里高高的清真寺塔楼上,摇动着一个灰色的人影。低矮的泥屋里灯火忽然全灭了,人们匆匆地走出家门,向塔楼走去,诵经声伴着远处开都河的流水声,使人感到无法言喻的惆怅。
许多年过去了,这西陲乡村晨祷的情景常在我的脑海中重现。在那苍茫的天幕下,我就像一个朝圣者在戈壁上踽踽独行。心里幻想着天地间会出现一个大仁大慈,洞悉万物的真主安拉,尽早渡我走上宁静的彼岸。
看见真正的朝圣者是在若羌的吾塔木村。
那是一个贫穷闭塞的戈壁荒村。我特别有感于他们的虔诚之心。伊斯兰教并不像有些宗教那样复杂神秘,它只是崇拜创造大自然万能的力量、肃穆的清真寺里,人们跪诵的是恳求真主为自己指点迷津。当然,我要说的,并非这些,我只是有感于吾塔木村几个朝圣者的虔诚,以及笼罩着他们的神秘的氛围。
至高无上的圣地在阿拉伯半岛的麦加。到麦加朝觐是全世界穆斯林毕生最热切的愿望。几乎每天都有无数人,在低诵着相同的祷词:“啊真主,你是我沿途的护佑之神”之后,辞别亲人,含着热泪和一腔沉重的责任,开始漫长的跋涉。有人如愿以偿愉快地回归故乡,从此冠上“阿吉”(麦加朝圣者)的誉称;有人却因疾病或干渴倒在途中,在茫茫的沙漠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请从地图上丈量一下塔里木到麦加有多少路吧。一个荒村的居民,当然不能像阿拉伯的油商有专用的“三叉戟”送行。也不会像伊斯兰堡的富豪乘旅行车作一个月兴味盎然的长途旅行。他只有一匹驯良的毛驴,甚至连毛驴都没有。说来也难以置信。我到过吾塔木村,对于吾塔木村的穆斯林来说,去喀什艾提尕清真寺朝拜,能享受到和麦加朝圣一样的殊荣,面对盛夏着火一样的戈壁和数百里杳无生命的死寂,朝圣者们追求的是什么呢沿着长有参天白杨的大渠朝阿尔金山走,在碧波潺潺的水渠上,建着许多美丽的磨坊。夏秋盛水期,很远就能听见水轮车在咿呀吟唱。绿荫处系满了毛驴和牛车,磨粉人趁闲在渠水里洗衣裳。
由下游往上数,第三座磨坊显得特别颓败凄凉。涡轮朽蚀了,早已随渠水四处流散。倒坍的磨房四周,到处是碎瓷碗、破木屑与纠结的破羊皮。村里人告诉我,磨坊主是一个中年农民。二十多年前随米兰来的一位老人徒步去喀什朝拜。半年后回村时邻居告诉他,他的妻子在他走后就得了疟疾病故了。这个伤心的人连灯都没有点燃,在空洞洞的磨坊里睡了一觉,第二天又匆匆回了喀什。从此,仿佛是上帝降示他以神圣的使命,叫他无休止地奔波。在他无比热爱,却又给了他无限伤心的故乡和喀什之间的朝圣路上。穆罕默德自己传教也只有二十五年,而这孤独者已披星戴月地苦行了近三十年。
在吾塔木村十年间,我曾多次见过一个名叫马木提的中年农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个严寒的傍晚。他正在村边的条田里聚精会神地安排自己当晚的住宿。那情景也是很奇特的。他先在收割过的条田里收集秫秸和杂草,生起一堆旺火。然后再把通红的炭火灰堆在一起,就地挖个浅坑,把火炭埋在坑里,上面再盖上滚烫的砂土。这就是他过夜的眠床。村里人曾真诚地邀他进屋过夜,请他喝一碗驱寒的热汤,但他都一一谢绝。他卖力地给生产队开荒造条田,接受每餐两个玉米面饼的报酬。从涝坝里敲两块冰,架起随身带着的小铁锅,一面烧着热茶,一面对着篝火沉思默想。当村民们在温暖的壁炉边饮茶闲谈时,他已在旷野里安然入睡。不知什么时候,他再次从村里悄然消失。
我与三队的另一位苦行者的相遇,带着些喜剧色彩。倘不是为了真实地叙述这个时时令我怀念的人,我几乎不想再旧事重提。
“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很少有人知道若羌的葡萄赛过天宫的仙果。维吾尔人殷勤慷慨,只要你不暴殄天物,主人会像为你斟一杯凉茶一样,为你剪一茶盘香甜的金色葡萄。但维吾尔人最痛恨偷鸡摸狗。小小的吾塔木村在当时仍保持着“夜不闭户”的纯朴古风。遗憾的是我恰是在偷食时被当场抓获的。
当时我是村里第一个被接纳的汉族社员,处处受到优惠待遇,完全不必出此下策来满足一时的口腹之欲。
这是村里侍弄得最好的葡萄园。我原以为园里没有别人。当我在尽情受用时被身后的一双大手紧紧抱住了。在最初的惊吓之后,我以为遇上了另一个像我一样的人。但回头一看,我被吓呆了。他枯瘦、颀长,污秽不堪的脸上一双眼洞里射出一股寒光。任我怎样挣扎他死也不放,而且高声地喊叫起来。声音怪异而尖锐。不一会儿来了许多人。人们叽叽喳喳,听口气都是诧异和叹息。我逐渐发现,人们的注意力并非是我,而是身后那位。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这个果园的主人。五年前他的父母相继死于疟疾之后,他就挨家挨户告别了全村男女,走进了朝拜者的行列。他家的破房已在春天推倒了作为基肥,洒进了村边新开的大寨田。村里派人为他在园子外边打墙盖屋,欢迎他重新回到全村人中间。可是没等新房顶上完第二遍草泥,他又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这朝圣者的突然消失加深了我心中的茫然。不明白是什么吸引着他毫不回顾地向着冥冥中走去从喀什探亲回来的人说,在阿帕胡加麻札(香妃墓)的围墙边见过他。后来又有人传说他已病死在喀什市郊。
许多年月过去了。那沙原上孤单的朝圣者的形象和那个年代我自身的形象,竟还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