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葆华
人自然里最能激荡胸臆，令人生发力量的，除去大海莫过于瀑布了。你瞧，它源出高山峡谷，跌落断崖深渊，挟雷霆万钧之力，纵飞流直下之势，瀑布的性格可谓顽韧不拔了。而其豪犷壮美之声色，一如石崩山裂，云翻雪倾，徘徊其前，令人神思、凝想，顿生强烈的进取意念，瀑布之于人，又可谓易性传神，历久而不消逝。
说起瀑布，我是少见多恋。有生第一次观赏长白山天池，印象最深的，便是那雪白圣洁的素练，缠住了我的思念，旷日持久，仍还是剪不断，驱不散。耳闻贵州的黄果树，二十米悬崖垂巨幅水帘之绝妙美景，迄今无缘趋访，更不敢奢望欣赏举世罕见的尼亚加拉多级大瀑布了；难得登过一次庐山，却又因汽车抛锚，失去了一睹“跌落九天”的“银河”机缘，久久抱憾不已。然而，出乎意料地是在去年冬天，当我绕过千台山麓，深入露天煤矿坑下，采访改造工程时，亲眼目击了几处矿岩异瀑，因此，重又勾起我对瀑布强烈的兴趣来。
煤海里有瀑布，你相信吗？我可以郑重地告诉大家，当我独自踽行在矿坑纵深，我真的找到了。那是一处巉崖峭壁，铁黑的山岩风剥雨蚀，在蓝天白云衬映下，参差突兀地耸立在煤海边缘。不知是哪朝哪代，几经石火搏击，形成了这般奇崛嵯峨的态势。也许，当沙俄的监工、日本的把头，尚未染指我国地下乌金财源时，这儿早已拓开了通往大地深处的道路。努，就在这朔风凛冽的矿坑北畔，闪现了一幅奇妙动人的画面：
啊，多气派的景致！那仿佛轻烟薄雾，珠飞玉溅的瀑水，倒映了古老千台的巨影，震响着煤海粗放的回声，从往昔血泪和汗水侵蚀的峭岩石罅间，从容地冲下一派闪光的白练。正是严寒时节，气温降到零下三十余度。瀑布的边缘，早已冻为乳白色晶体，还不断地向两侧扩延，有如云卷图案，又似凝成了固体的浪峰，在澄澈晶莹的冰凌上，薄薄地敷一层毛茸茸闪光的银霜。再细瞧那瀑道正中，突兀耸隆如怪兽形状之巨岩，正有节奏地把瀑水逐级跌泼下去，粉碎成腾空的泡沫，旋又凝成了簇簇团团琼花碎玉，高低错落地悬结在盘道上方崖头上。细细去端详，那形状，仿佛森林里沃土丛生的白蘑，又像是莽原上新绽放的雪莲花。面对这新奇的发现，我禁不住为之惊呼叫绝！起初我不敢相信，这广袤空旷的煤海里，竟会有如此奇妙的造化奇观。但是，当我想起早年一位老巡道工人讲过一个古老的传说时，我才又觉得，这历史悠久的千台，原就是祥瑞之地呀。假使千台顶峰真的像原来那样的高，攀援其上，人们也许能看到，它东联长白余脉，止于浑河之滨，峰峦突起，拔地若屏，逶迤起伏如巨龙引首，殊堪称之为物有光华，地有灵秀了。据说当年这山上有个名叫樊梨花的女将，人长得标致，武艺也高强。她坐镇千台，威慑四方。后来唐王征高句丽，先锋小将薛丁山与樊梨花战于山前，小将勇猛过人，激战中跃马一刀，将高高的千台山峰削去了一半，顿时山上雾雨濛濛，一道飞瀑由断裂的峰间飞泻而下，樊梨花被瀑水冲进深潭，薛丁山竟又舍身相救，最终两人喜结姻缘……从那以后，飞泻不息的瀑水，绕山脚汇成了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那河，就是当今千台山下的古城子河；而被削去山峰，呈方圆百米的巍峨墩台，便是今日煤海侧畔的千台山。光阴荏苒，沧海桑田，千百年逝去了，这传奇故事依然在一些老矿工中间绘声绘色地流传着，却从来无人去考稽它的真伪。至于后来明、清文人于千台大悲寺发现了“悠悠苍天茫茫平湖，百仞千台万丈飞瀑”的楹联，也未必就敢断定千台真有过湖泊和瀑布。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古人劈山成瀑，只不过是一个美妙动人的故事。而我亲眼目睹的矿岩冰瀑，却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实体。然而，不无遗憾的，是这冰瀑毕竟过于纤弱柔细，比之高山伟岳的飞瀑，很难给人以纵情荡臆的力量。想到这里，我颇有些怅然落兴了。于是，继续冒着寒风，径直奔向采访目的地，转过一条弯道，在距离约摸五百米远的侧前方，突地传来了轰然巨响，听那声浪，仿佛比瀑布的流响更为高亢。我暗自忖度，莫非真的遇到了一道又宽又陡的瀑布吗？不，理智提醒我：矿坑深处是不会有瀑布源头的，当然也不会有深潭、河流。细辨那音响，却是钢铁在撞击，矿石在滚动哩！不错，前边的电铲正在剥离作业，那里正在演奏岩土与大地解体而爆裂的雄浑交响。一派遮天蔽地的“褐雾”随着轰响冲天而起，这景象，令人疑是黄河巨流翻卷怒涛向着天上飞涌。这儿就是闻名全国的露天煤矿总体改造工程现场，这儿正在创造二十一世纪新愚公移山的业绩。那一台台巨型电镐左右旋转，那巨人般擎举铲斗的钢铁长臂上下翻飞，褐雾便由此升腾，声浪也在这儿进发。向导告诉我：这铲斗容量为十一点五立方。一铲下去就是二十多吨。我眼瞅着，近百吨土石不消几分钟便卷地而起，好一派壮观的景象，我举目望去，现场上，一辆辆满装岩土的超级载重卡车，像一艘艘列阵出击的战舰，从我身边劈波斩浪般轰鸣而过。承司机师傅盛情，我被破例允准登车，开始了一段短暂的而且别有情趣的矿坑巡礼。眼前一条黑褐色特别宽阔的大路，浑然似通天大幕，垂挂在行车的正前方，却又像一匹永无尽头的大地毯，铺在黑褐色的海洋上，随着波峰起伏，时而向上，时而俯冲，时而平转。那岩雾，由大地腾飞，从空中跌落，不息地跳跃，不息地奔腾。
司机告诉我，从一九一四年开矿迄今七十余年，这座久享盛名的露天大矿，以传统的盘道回旋运输的旧方式，先后运出两亿多吨煤炭。如今，新的运输线路初步开通了，它的速度和效率将会大大提高，1988年以后，每年可以采掘500万吨优质煤炭。可以想见，它将以更高的速度，为我们伟大祖国提供四化征程所需的动力。
啊，火一般热烈的大场面啊！驱散了我先前那种因寻幽探胜未偿夙愿而产生的失落之感，心头上陡然充实起来，眼前这黑褐通天的大道，不就是一匹黑色发光的瀑布吗？那车体底座发动机的吼声，也似乎是从深潭传来的瀑水跌落的流响，就在我的耳畔萦回，心像被巨大的力量托起来了。我满怀激情地想：世上的事物原就像瀑布一样嘛，不管它怎样地曲折弯转，一经冲决乱石叠嶂，便将发挥它无尽的倾泻力量，执著地，而且也是永不止息地向前奔腾，奔腾，谁也无法阻拦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