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与生命,到底哪个更重要一点?
阿籍仰面躺在大树下,脸上敷着消肿的草药,肚子盖着块棕榈叶,心里的小算盘噼噼啪啪地响着。
眼角余光往右边略微挪一挪,就是平时生火用的青铜取火镜。质感有些粗糙,做的也不精致,年代久远的缘故,手柄处磨的都有些发亮了。
这是……文物?
阿籍咽了下口水,舔舔有点干燥的嘴唇:要真是春秋战国的东西,那不是很值钱?
这样想着,眼珠子跟着又转向身下的干草——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文物……还有干草下面的泥土,泥土上放着的背篓,背篓边的长弓,长弓旁的皮囊,皮囊里的半袋子兽血……
当然,最贵重的——阿籍把视线瞟向湖边,灼灼地落在某人身上。
不是化石不是干尸不是木乃伊不是电脑还原画像……活着的古人耶!
共翳正弯腰站在浅水里,抓着把青草擦洗提水木桶的内壁,冷不丁觉得背脊发寒,扭头一看,正对上阿籍那双乌溜溜的眼睛。
咳咳!
阿籍干咳着翻了个身,哼哼唧唧地摸了下自己还肿着的半张脸。
共翳涉水往岸上走来了,脚步迈得大,水花溅的也高。天气虽然有些开始转凉,他穿得还是很少,健硕的上半身****在阳光下,漂亮的一塌糊涂。
阿籍半眯着眼睛装死,手指摸索着攥了块尖利的石头在手里——共翳远远地把水桶放下,背了弓,往长满芦苇的湖滩那边去了。
阿籍撇撇嘴:哼,要是再敢动手打人,我砸不死你也咬死你!
嘴巴上逞着强,心里的疑问却也越来越大。头顶上是一望无底的湛蓝色天空,面前是一整片茂密的森林——阿籍爬起来,把那块石头拿在手里掂量着。几千年前的石头和几千年后的石头肉眼能看出什么差异来?
她转而去观察身旁开得烂漫的野花,花萼花冠花茎看了个遍,也没看到什么希望——几千年前的植物不是长这样的吗?现在的植物都是长这样的吗?
她要是知道就不至于连毒蘑菇都分辨不来了!
再说天空,阿籍仰头望了望,白花花的太阳刺激得眼泪盈眶而出——历史的天空,什么搞笑的比喻嘛,又没有十个太阳十个月亮一起出来看上帝。
阿籍失望地坐回来到大树下,拿着把棕榈叶子扇风——肯定是共翳出了问题,她是二十一世纪的合法公民,现代化的飞机都到过海岛上,绝不可能是在古代!
可是……她颓然地叹了口气,一直也都没有船只再经过啊。
共翳打渔回来,大老远就看见她晃头晃脑的在灌木丛边上叹气,还三长两短,回环往复。
“醒了。”
阿籍一愣,整个人登时就僵硬了。
共翳走到她身后,手里拎着两条尖嘴青鱼,大腿上还缠着几根水草。顺手就把鱼扔到她脚边:“去洗干净。”
阿籍火了,憋着气吭声,呼啦站起来,一脚踩在鱼身上,打了个滑,走回到大树底下。看也不看他的躺倒,再一个大翻身,把脸上的草药都震飞了。
共翳盯着沾满泥沙的湖鱼,眉头皱成川字,手臂上青筋都浮起来了。寒着脸瞟了瞟地上的草药屑,把鱼了捡起来,拎到湖边清洗。
这边阿籍也气得牙痒痒——暴力、野蛮、自我为中心、颐使气质、盛气凌人、沙文主义……哪一样少了他!
文明礼貌懂不懂啊,打人犯法的!
到了架石炤煮晚饭的时候,共翳沉默归沉默,脸色已经不是那么难看了。反倒是她自己,肚子饿加上为表明立场装出的气急败坏,显得异常的面目狰狞。
共翳一边看着火,一边用石头捣烂了草药,示意她过去。
“过来。”
阿籍扭过脖子,嘴巴狠狠地抿紧。
“过不过来?”
阿籍的脖子更加坚毅的扭过去一点,还微微朝下俯视,摆明了视死如归。
“啊,放、放手!”
冷不防整个人给扯着胳膊拉起来,她当即激烈的做出了反应,一口大白牙齐刷刷招呼在那只大手上。
共翳吃痛松手,她就扑哧一声匍匐趴到了。不等她挣扎着爬起来,他已经率先扳过她脑袋,把捣碎的草药往她脸上涂。
阿籍龇牙,凉丝丝的草药敷在肿脸上其实很舒服,就是面子和尊严上过不去。
“痛!痛死了!”
她愤愤地抱怨完,打开共翳扳着她脑袋的手,狼狈地爬起来。
共翳也不计较,转过头继续看着火:“痛才记得住。”
阿籍瞪眼,嘴巴有点不受控制:“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要记……”
话还没说完,共翳重重的用树枝在炤膛里捣了几下,带着火星的炭火猛地飞溅起来,几点火星落到他裸露的手臂上,很快就起来燎泡。
阿籍噤口,有点尴尬的提醒:“哎…”
共翳理都不理,继续一下一下拨弄炭火,火焰映得乱发下的双眼精亮如星。
石炤上的陶罐已经开始咕咕沸腾,大量的白色水汽往外冒出。雾气中,两人仿佛隔着了几个世纪,恍惚如梦境。
瞅着他又长又乱的头发和胡子,阿籍斟酌着转移了话题:“那个……你们那是不许人剪头发的?”
共翳抬头看她。
阿籍脸红,难得掉了个古装电视剧里用滥了的书袋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不是啊?”
共翳楞了一下,满脸茫然:“什么?”
阿籍揪起自己的头发,通俗的解释了起来:“头发,生你养你的人给的,不能剪?”
共翳的表情凝重了起来,摇头,继而看她:“你是齐人?”
阿籍叹气:“都说了是祖籍山东……哎,都是一家人,你不要搞地域歧视嘛……”
共翳怪看她:“一家人?”
阿籍警惕:“你别误会啊,不是那个……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
“……”
阿籍自咬舌尖,磕磕碰碰的解释:“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不过啊,我们那虽然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哎……那个世界观人生观还是一致点才……”
她自顾自的讲着,也不管他听懂了没有:“咱们不合适,真的——主要是你在这地方待太久了,唔,等你出去一看,就会发现还是有很多选择,很多……”
“出去哪里?”
共翳抓重点是是很厉害的,世界观人生观他听不懂,一涉及敏感词汇,反应那是相当的快。
“你哪里也不用去,待着就很好。”
阿籍忌讳着前面几次的教训,改口:“这里有什么好的……”急切中瞄到他的头发,顺口瞎编:“连头发都没法剪……”
共翳看了她一眼,随手拨出铁剑,利落的割下一截胡子:“我不是你们齐人,不忌讳这些,我帮你剪。”
不是说古人断发如断头?
阿籍目瞪口呆,张口结舌:“那你干嘛以前都不剪……” 猛然想起他脸上的那块大凹疤,连忙吞下下半句,闭紧了嘴巴不再出声。
共翳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懂,站起来开始舀汤盛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整个地面突然震了一下。
阿籍以为是幻觉,共翳却倏地放下陶碗,提着铁剑就往外冲:“#%@#%……”
海神?妖怪?
阿籍听不大懂他口中那些词汇的含义,抓了根棍子,紧跟在他后面。
山洞外凉风沁人心脾,头顶上星海璀璨,银河当空横悬。
共翳的视线却投向海浪汹涌的山崖外——海水像是沸腾起来似的,中间一大块凹了下去。
阿籍踮脚往下看,被他拉了回来,扑倒在草丛上。一霎时山摇地动,山洞上的泥沙簌簌落下。
这回,是要地震了?
她忍不住探头往旁边看,共翳手按住她脑后勺,紧紧搂进怀里:“没事,一会就好了。”
仅仅十几分钟时间,或者连十分钟都不到,海岛又恢复了宁静。
海风继续在吹,海浪也平静下来,只有洞口那一堆沙土,还明明白白的在那里。
这算什么,就是下雷阵雨,也没这么快变脸的吧。
阿籍有点别扭的推了推压在她身上的人:“哎,你起来呀。”
共翳没动,仍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把脑袋埋进她颈窝,轻轻蹭了一下:“留下来,我活着,你也一定活着。”
阿籍手指刚触到他肩膀,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停滞在那里。
我活着,你一定也能活着——这就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的意思?
她读书时代语文就学不好,历史更是糟糕透顶,偏偏这句话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教课的老师起码有四十多岁了,说起古人的浪漫情事还是热衷的不行。摇头晃脑的解释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死偕同,那工作怎么办,亲人怎么办?
阿籍觉得自己也脑子不正常起来了,一边努力斗争反驳着,一边却开始脸红烧热,连带着四周气温都似乎骤然升高了好几度。
她别别扭扭的偏过头,想要离他脑袋远那么个一点,视线一挪,就对上了一弯镰刀似的月牙儿——阿籍蓦地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呼吸停滞。
刚才,明明是将要盈满的圆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