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夜晚的温柔
新鲜的水果、盒装男士内裤、夏天穿的室内拖、刚修好的手机——阿籍从塑料袋子里一件件往外掏东西,共翳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偶尔咳嗽几声。看着是安静,眼神却老是晃来晃去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个……”
阿籍捏着盒子,有点脸红地把东西递过去。
共翳伸手接过来,奇怪的看了看,伸手在封着塑料封套的盒子上摩挲了一下。阿籍琢磨着他是不会拆,正打算帮着把盒子拆开,他已经两手各抓住一边,“嗤”的扯开了。
阿籍抿嘴,眼睁睁看着他从里面摸出块三角形的双层黑布,抖了抖,一脸疑惑地看向她:“什么东西?”
阿籍呐口,夺回给他扯破的包装盒,把那张男模特的照片重新拼起来,展示给他看。
共翳愣了一下,视线从古铜色皮肤的模特屁股上挪回到她红通通的脸上。
阿籍羞愤,小声抱怨:“看什么啊,你穿不穿?”
共翳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腿不方便。”不等她发火,很快的接了句:“我要上所厕。”
阿籍圆溜溜的眼珠子黯了又明,变了好几种情绪:“……是厕所,不是所厕。”
说着,踮脚取下床头上的盐水瓶,打算扶他起来。
共翳也跟着坐起来,手搭在她肩膀上,两脚在半空悬了一下,把脚伸进印着英文字母的塑料拖鞋里。
他站起来的一瞬间,阿籍连忙也跟着高举瓶子,然后踮脚。
共翳不明所以,自然而然的抬起那只输着液的手,帮她托住瓶子。红色的血管一下从针头部位的塑料管涌出,打了个弯,往吊瓶处流去。
阿籍连忙扯下他的手:“手放下去放下去,回流了!”
共翳老老实实把手垂了下来,又咳了两下。
阿籍叹气,抓起他另一只手,往吊瓶上摸去:“这只手拿着,那只手尽量放低一下,对对,就是这样……”
阿籍对着病房里配的小卫生间犹豫了半天,扶着他别别扭扭的出了房间,一前一后往厕所方向去。
到了男女厕所门口,阿籍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观察一下其他人的举止之后再行动,顺便普及了一下男女厕所的区分方法。
共翳显得有点不大开心,瞟了眼阿籍不知道什么时候塞在他病号服口袋里的黑色内裤,举着瓶子进去了。
阿籍心里不放心,又不能进去,只好站在门口捧着手机上网,给自己混乱的大脑充充电——
古代先民的神话观……
如何征服自然力……
她越刷越慢,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终于找到点有用的资料:
“神话反映了原始人对宇宙、人类本身的思考及解释……任何神话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随着这些自然力的实际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
形象化,不就是共翳现在的思想嘛。
生病是肚子里藏了妖怪,用电是抓了个无形的奴隶来剥削……
她暗暗点头,有点膜拜地看了眼作出这个伟大结论的作者署名,更加笃定自己已经找到问题的关键了。
大胡子马克思同志归纳的呀,肯定假不了!
共翳出来的时候,脚步刻意放的很慢。
阿籍还以为他是腿伤太痛,正想赶上去一步,猛地看到他身后人的样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傻了。
——那是个白头发大弯腰的老爷子,衣摆下垂出根接了集尿袋的导尿管,正巍巍颤颤的提着半袋子尿液往小隔间里走……
“共翳?”
共翳抬眼睛看了她一眼,很勉强地牵了牵嘴角,举着瓶子就要往外面走。
阿籍拉住他,打开水龙头,帮他洗了手。斟酌了半天,才小声的解释:“我不是要你学他,老人家生病了……”
共翳乜她,阿籍闭嘴。又示范了一遍开水关水、挤洗手液冲洗、烘手机的使用方法,这才扶着他往回走。
共翳神色冷冷的,跟刚认识似的一脸面瘫,眼睛暗的像是潭黑水。
阿籍开导他:“入乡随俗嘛,开始总是不习惯的,慢慢的就好了。”
共翳瞥了眼走廊上的不锈钢垃圾桶,伸手摸了一下,嘀咕:“这个是……铁?”
阿籍把他手拉回来,湿漉漉的手心果然粘了些灰尘:“不是纯铁,加了别的东西进去,我们这里叫钢,这个是不锈钢。”
“@#¥……%&&××%……”
“哎?是能拿这个做武器了……菜刀也是的嘛,叫不锈钢菜刀。”
回到病房,他的点滴也快打完了。
护士又来量了一遍体温,推着小车子走了。
阿籍共翳默默地靠在床头吃香蕉,满口的甜腻,满脸的阴云。
“好吃不?”
阿籍又帮着剥了一根,递过去,酒窝笑得深深的。
共翳摇头,但还是接过去,三两口吞下。
“那个裤子……”,阿籍自己先脸红了,但抵不住好奇心诱惑,“纯棉的,穿着还习惯不?”
共翳睨她,斩钉截铁的回答:“不习惯。”
“……”
吃完东西就该准备洗漱休息了。阿籍抱着脸盆,领着他去小卫生间洗漱。牙杯牙刷一字儿排开,阿籍开始示范,挤牙膏、漱口、上下牙认真刷洗、吐掉泡沫、清水漱口……
小小的卫生间挤进两个人,满的仿佛要饱胀了。共翳看着镜子里兴致勃勃摆弄东西的阿籍,突然开口:“这样子,你觉得很开心?”
阿籍怔怔,抬头对上深潭似的眼睛——眉毛眼睛都熟悉的不行,唯有那脸上的神色,陌生的好似另一个人。
“我像个废人,你心里,很开心是不是?”
阿籍呆住,手上的杯子倾斜了一下,温水从杯沿流下,直淋在脚背上。
共翳放下手里的水杯,扶着墙一拐一拐的出去了。
半夜的时候,阿籍转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从椅子上移到了病床上。
窗帘半开着,路灯的光亮从外面透进来,照得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片朦胧里。一个黑影跪坐在窗台下面的地板上,腰背笔直,正出神地看着外面的灯光。
阿籍眨眨眼,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彻底清醒过来。她坐起来,地板上的人明显僵了一下,没动静了。
阿籍舔了舔嘴唇,喉咙有点发干,试探着叫了一声:“共翳?”
黑影闷闷地应了一声,似乎是打算扶着柜子站起来,挣扎了好几下,还是没起来。
阿籍打开灯,顾不得灯光刺得眼睛生疼,跳下床走过去扶他起来。
“你半夜不睡觉,坐地板上干嘛?”
共翳脸色臭臭的,扶着她肩膀一瘸一瘸地爬回床上,连拖鞋都没穿。
阿籍瞄了眼房间四周围,没发现什么没破坏的迹象,忍不住又开始念叨了:“共翳——”
共翳背过身,把被子拉过头顶,明显是不想听她唠叨。
阿籍无奈,踢掉拖鞋,跟着也往被窝里钻:“空调打太低了,好冷的。”
共翳仍旧不理她,她再接再厉,靠过去一点,摸到脑袋,顺着额头往眼睛鼻子上摸:“哎,你生气了?”
“……”
“我没有那个意思的。你想想,以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我照顾你一下,当然也会觉得高兴……很合理的呀。”
阿籍推了推他肩膀,转疼了脑子,才终于又掉了回书袋:“老话不是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是吧是吧——”
共翳任她在脸上摸索着,连捏住鼻子呼吸困难了都一动不动。
阿籍鼻子一酸,真觉得无法沟通了,掀开被子打算往外爬。身后的人这才转身搂住她腰,拖回到被子里,身体亲昵的缠上来。
阿籍喘气:“轻点轻点,你搂的我喘不过气来。”
共翳半压着她,微微曲起膝盖,亲吻起来。
身体和身体贴近的时候,会有种不可避免的熟悉感——心脏和心脏靠近了,呼吸也靠近了,即使人心隔肚皮,脉搏却无法遮掩。
矛盾与差异有很多,终于却还是汇成一股情绪,犹似出芽的藤蔓,纠缠的两个人都不得忽略。
阿籍推了推他脑袋,有点推拒着他的热情。
共翳对于人的身体有种异样的眷恋,不一定是出于性的需求,似乎只是单纯迷恋身体与身体直接的碰触。
房间里只有沉闷的呼吸声,像是风声又像是海岛上半夜的潮汐在汹涌。
阿籍坚决的表态要拒绝他更进一步的意图,声音都有点在初遇时的可怜样了,共翳却没那么好的耐心。
“你在生病,我们这是在医院,而且,连个安全套都没有……”
她挣扎的幅度大起来,懊恼地暗骂自己自掘坟墓。共翳捂住她嘴巴,身体紧紧地压过来。
疼痛里夹杂着快感,快感之后却是无穷无尽的寂寞和惶恐。
阿籍被他和被褥紧紧的包裹着,委屈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现在,她比他更有生存的能力,不再是单纯的依赖与被依赖,而是舍不舍得拒绝的关系。
融入一个文明需要的并不单是外在的模仿和相似,在她习以为常的世界里,有太多他无法理解的思维和规范。
共翳轻轻的打起呼来,身体还维持着抱着她的姿势,像是个没画圆没封口的句号,不大完美的结束了这一天一夜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