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户籍证明上的名字反复念了几遍,阿籍还是有点接受不能:
“赵——建国?”
刘燕靠在小床上摇扇子:“怎么了?”
阿籍摇头,又小声念了一遍:“这名字……也太……”
刘燕爬起来,又拣了片西瓜:“那他真名到底怎么写?”
阿籍继续摇头,她哪知道是哪两个字——共翳唯一写过的几个字都曲曲扭扭跟打了激素似的,认得出就有鬼了。
“我就知道念‘gongyi’,怎么写就不知道了。”
刘燕托着下巴想了会,拿笔在白纸上乱画:“共工的共?”
阿籍捏着纸片一抖:“我是这么着理解的……”
刘燕瞟她一眼,按读音随便凑了几个组合——共意、共毅、共翼……最后挑中上回病例上的打错的那个“翳”字,举起来看了看:“共——翳——”
然后点头:“确实比赵建国好看好听多了。”
阿籍也看了两眼,共翳、共翳,写起来还真挺好看的。
坐小凳子上吃西瓜的大刚安慰他们:“名字嘛,叫什么不是叫?我哥们做事有谱的很,你看这假证做的,绝对蒙人!”
“绝对绝对,你绝对给警察看看,成天跟些狐朋狗友混!”,刘燕瞪他,“你要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鬼混,总有一天我得休了你——”
大刚讪讪地摸摸鼻子,转移话题:“哎,大哥人呢?怎么没见着他?”
阿籍指指外面:“出去找吃的了,晚点才回来。”
这话听起来古怪极了,仿佛跟形容母鸡出门觅食似的,刘燕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墙上:“这玩意他画的?我说审美怎么这么奇特。”
阿籍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窘迫的点了点头。
那是两幅一寸来高宽的小图,估计是用筷子头划上去的。一圈圈脑袋棍子身体小人的一天活动报告图。
第一幅是太阳在东边升起的时候,小人两脚开开的走向装满食物的大果树。第二幅太阳已经往西落下,小人背着食物走回小屋——不知是习惯还是怕她认不出自己,共翳还在代表自己的小人背上添了把三角小弓。
笔画深浅均匀,意思倒是挺明了的,就是那小人动作傻了点。再联想到共翳那张脸,刘燕有点承受不住了,拍着桌子哈哈哈大笑。
大刚倒是很欣赏:“画的不错嘛,比我小侄子画的强多了,还有点儿……那啥壁画的味道。”
阿籍又把那张户籍证明看了一遍,左看右看,也就是一张白纸上一红章,然后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她心里有点忐忑,问大刚:“这样真的能行?”
大刚指着下面的签名给她看:“你看这个,有这人的签名和这章,比什么都管用。他户口先落在我哥们老家,那边年年有超生逃生的,多了去了……年纪大点的,就说当年农村百姓没那个意识,多塞点钱,还是好搞的。”
见阿籍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他把吃完的西瓜皮扔进空盘子里,接着安慰:“我那哥们自己也是超生的,没法子,他上面仨姐姐……”
阿籍迟疑着点点头,有点安心了,又问:“那你哥们叫什么?”
大刚吞下一大口西瓜:“赵建华啊!”
“……”
“他们村都姓赵,排到他那辈就是‘建’字和‘先’字辈。”
阿籍心里默念了一遍赵建国赵先国,觉着还是前者好听点:“那身份证什么时候能弄来?”
“这个简单,你拉他去拍个证件照,送礼物打点打点,半个月就好了。下次再趁买房或者工作的机会把户口转过来,好弄的很。”
阿籍点头,又转头跟刘燕商量:“刘燕,我欠你那钱……”
刘燕挥手:“行了,你先顾自己的吧。别真给人骗了还不识好歹——男人可不能惯着,就没身份证,外面工地抗个沙包总会吧?”
呼应她话似的,外面水泥搅拌机的声音更响了。
阿籍嘀咕:“那种地方不安全,人家有户口有身份证的出事都不一定要的到赔偿,万一……”
刘燕瞪她:“你真当他是豌豆公主了?”
阿籍闭嘴了,神色却还沉浸在忧愁里:确实不大安全嘛!
天色渐渐暗下来,共翳脸上流着汗,身上衣服全湿了,手里还拎着一大袋小金鱼。还没到小区门口,那大白馒头似小车就已经映入眼帘。
他愣了一下,加快脚步,果然听到小院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大哥,回来了!”
共翳点头,迈步往里面走。
大刚冲屋里喊了声,阿籍果然迎出来了。
“你去哪了?这么久?”
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抱怨:“怎么衣服头发都湿透了?汗湿的?”
共翳摇头,把金鱼袋子递给她。
阿籍接过袋子,低头看了看:“哪来这么多金鱼啊?”
共翳不大舒服的扯了扯湿漉漉的T恤,含糊的敷衍:“路上人家送的。”
大刚跟过来拍他肩膀:“帅哥就是帅哥,走大街上就有人送东西啊——咦,真这么热?全湿透了!”
阿籍瞟了眼他脚上的鞋子,也是湿答答的。再探头往外面一看,果然一路上都是湿漉漉的脚印。
她拉着他往卫生间走,顺手把金鱼放脸盆里:“这样要感冒的!上次肺炎刚好,这次又这样乱来!”
一边念叨,一边又手忙脚乱的翻出干净的换洗衣服送进去:“别用冷水,用热的。”
转悠来转悠去,活脱脱一个爱唠叨的小妇人。
刘燕看的直摇头,大刚也觉得惊讶:“老婆,咱们以后结了婚也这样?”刘燕戳了戳装金鱼的塑料袋子:“干嘛,不乐意了?”
大刚咧嘴巴笑,凑过来亲了她一下:“哪能啊,感慨一下嘛。”
阿籍嫌地方挤,把他们俩连人带金鱼的从小厨房赶出来,又用电茶壶烧水泡了几袋感冒冲剂。
里屋外屋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冲剂一泡起来,整个屋子里都飘满了药味。
刘燕把脸盆端放门口,眼看那小鱼都快翻肚皮了,这才解开袋子,把金鱼倒进脸盆里。
小金鱼起码有几十尾,黑的红的金的花的,晃着尾巴在银白色的盆底游来游去。看起来,倒是挺活泼的。
她掰了点西瓜瓤进去,居然也被一点不剩的抢吃掉了。
阿籍拎着水壶凑过来,拍掉她正打算往盆里扔的西瓜籽,小声:“你说,他是不是给人欺负了?”
刘燕眨眼:“谁给欺负了?”
阿籍朝卫生间使了个眼色,表情十足的母鸡护雏:“刚才我看到了,他胳膊上好大一条指甲印,血丝都渗出来了!衣服裤子鞋子全湿透了,肯定不是汗。”
“那你直接问他不好了?”
阿籍压低声音:“那他肯定死都不说……”扭头看了看紧闭的卫生间门:“男人的臭毛病,死要面子!”
蹲一边看鱼的大刚有点尴尬了,干咳两声:“男人也不一定……”
刘燕瞪眼:“女人说话,男人多什么嘴?”
大刚无奈的站起来,点了支烟四下转悠起来——惹不起,躲总躲的起吧。
不出阿籍的预料,共翳清清爽爽的从狭小的卫生间从来后,果然是一脸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面瘫模样。
刘燕安慰她:“算了,人不是好好的?你再杞人忧天下去,就跟你妈一样了。”
阿籍叹气,弯腰看看地上的金鱼:“这鱼长的倒挺好看的。”
共翳听到她夸鱼,也跟着走过来:“太小了,煮起来就只有一点点,不够吃。”
“咳咳,咳咳咳!”
大刚一下子掐断手上的烟,捂着嘴巴咳嗽起来。
阿籍瞪大眼睛,刘燕也把嘴巴里的西瓜籽吐出来了。几个人低头看看这些不过拇指大小的观赏鱼,视线再落到他波澜不惊的脸上,都有点匪夷所思起来。
这花花绿绿的……还煮起来吃……太、太恶心了点呀!
阿籍果断地把盆端到一边:“晚饭还是我来做吧。”
共翳不大理解他们那古里古怪的脸色,下意识的就怀疑是在嘲笑他,干脆的闭紧嘴巴,不答应也不反驳。
刘燕却当他是顺杆上了,冲阿籍咕哝:“赚钱养家你一个人来承担,家务活也你一个人干?做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还男人呢……”
共翳看向她,眼神冷飕飕的。刘燕也不甘示弱,气势一点也不比他低:“瞪什么瞪,你眼睛大啊?”
共翳皱皱眉头,看了眼一边一直狂扯他衣角的阿籍,黑着脸往屋里走。
阿籍冲刘燕使劲摆手,跟进去:“你别生气,刘燕她就嘴巴坏……”
刘燕在后面接嘴:“对,我嘴巴坏——总比某些人心眼坏好。骗吃骗喝……”
大刚听不下去了,踩灭烟头劝架:“算了算了——人家小两口的事情,你管这么多干吗?”拉着火药桶似的媳妇往外面走:“小陈,天都晚了,我和燕儿先走了。”
刘燕一把挣脱:“走什么走,吃了饭再走!”
大刚还要劝她,院子大门却给敲响了:“有人不?有人不?”
刘燕火气正旺,隔着门大喊:“找谁?”
“居委会的!”
刘燕气瘪了,连忙开门:“阿、阿姨,有什么事?”
门站的却不是什么阿姨,高高大大一个中年男人,拎了一大袋水果氨基酸,见门一开就往里冲。
大刚伸手去拦,差点给他推地上:“你干嘛?擅闯民宅啊!”
刘燕急了,跟着也要往里面追,刚才喊门的阿姨这才从挤进来拉她:“姑娘别急,别急。这是好事情,光荣啊!”
刘燕懵了,指着已经和大刚扭打到平房门口的男人:“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好事,他谁啊他……”
阿籍和共翳也听到动静,一个拎着水壶,一个拿着件湿衣服,从屋子里迎面走出来。
“找谁?”
阿籍话还没问完,男人已经看到共翳了。推开大刚,神色激动着往地上跪:“救命恩人啊,恩人——”
一边跪一边哭起来,鼻子眼睛一片通红。
大刚这时候也傻了,手还扯在他衣领上,眼睁睁看着苹果从扯破了洞的塑料袋里滚出来,散了一地。
这又唱的哪门戏?
阿籍也给惊悚到了,拎着水壶的手死死的抓着提手。
共翳倒是很镇定,大步走过来,一把就把男人扶起来了:“不用谢,你已经把鱼都送给我了。”
男人抓着他胳膊继续哭:“我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孩子。恩人啊。恩人——”说着,膝盖一软,又要跪。
共翳沉下脸,手掌用劲,死抓着他拎直:“别跪了!”
旁边几个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唯独站刘燕边上的居委会阿姨咯咯直笑:“我说好事吧!这师傅也真有心,把我们这一条街都快打听遍了。‘又黑又高,脸上还带疤’——我就想,长的这么有特点的,肯定是说陈小姐爱人……”
刘燕盯着那给共翳拎着,想跪跪不下去的中年男人,张嘴:“阿姨,到底什么事啊?”
阿姨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哦,小伙子还没跟你们说?见义勇为啊,刚才那卖鱼师傅孩子掉大江里了,多亏他给救起来——这么深水呢,救了人也不留名,就意思意思拎了人家一盆金鱼……真是个好小伙子!”
刘燕愕然,看着那边黑着脸听人哭诉表达感激之情的共翳一阵发呆。
看不出,还挺有社会公德心的嘛。
阿姨见她听的认真,说的更起劲了:“……你说金鱼值多少钱,人命值多少钱?真是个好小伙子——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刘燕咽了下口水,有点吃力的消化掉这一大串信息:“赵、赵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