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风雨终于小了些。
早上的那些尴尬,一个不提,另一个也不问。像是泥地上的脚印,雨水一冲,也就没什么痕迹了。
阿籍还穿着那件T恤,坐在小凳子上吹刚洗好的干衣服。
仿佛感应似的,屋子主人一回来,小区的电路也正常了。
共翳看得不耐烦,把衣服拿到水槽边狠拧几下,挤出来一大滩水。阿籍看得两眼发直,好半天才回了句“谢谢”,又开始蹲一边吹衣服。
共翳瞅着她胡乱用皮绳扎着的小马尾,忍不住伸手捊了两下。
阿籍晃了晃脑袋,躲开他手:“干嘛啊?”
共翳学她的样子蹲下来,帮着拎衣服袖子:“头发长了好多。”
阿籍把吹风机伸进衣领里,咕哝:“这不废话,你都会用抽水马桶了……”
共翳瞪眼,她也反映迅速的收嘴了。
小凳子又矮又薄,他是很不愿意坐的。但蹲着又实在不好看,并且还累人。
共翳调整了下姿势,最终还是习惯性的跪坐下来。
阿籍眼睛余光看到他的动作,脸上没什么动静,心里却开始起小疙瘩。
连习惯都这么不容易改变,何况其他呢?
“共翳,要是……还能回到海岛上去,你……”
关于海岛消失这事,她是跟他提过的。各种各样的物理啊时空啊、失踪神秘之类的书列举了一堆。共翳却对这些所谓的科学解释很不以为然,唯一相信的反而藏身阁楼时,无意中听结巴渔民卢安福说过的神秘海浪——在他,似乎越难解释的事物,反而越容易接受。
何况,还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
习惯了坐没有马匹拉着公车不难,看着电视剧里烫头发的纣王妲己发笑也很容易。
对于现代人时时挂在嘴边的科学,赵建国先生还是持观望态度的。
“那我为什么能到这里来?科学做了什么?”
仅仅这一句话,就把宣扬进步科学的阿籍打击的忧郁不已。再一看某人那副万物皆灵、神怪作乱不可妄语的姿态,她就更加无力了。
毕竟,这一整件事情就不真实到了极点!
阿籍确实有点明白牛顿为什么要投奔神的怀抱了……
但这么直白的拿这个问题来问,却是头一遭。
见他不吭声,阿籍又委婉的遮掩了一下:“不想说就算了,我就问问而已……”
共翳却不是不肯回答,而是走神没听见。愣了一下,有点诧异的开口:“什么?”
阿籍低下头:“我是说……要是有机会,能回那个海岛上去……”
顿了一下,小声的补充:“或者,回你的国家去……你,走不走?”
她捏着还有些湿润的衣角,一下下的往上面吹着热风,手指尖都有点发抖。
旁边的人沉默了一会,摇头:“我的国家不需要我,不能回去。”
话是这样说的,那语气,总觉得有点不大甘心的意味。
阿籍抿抿嘴,关上吹风机,坐在小凳子折衣服:
“那海岛呢?你想回去吗?”
“……”
“……”
“你想我走?”
阿籍把衣服抱在手里,看向他:“我先问的。”
共翳不答话了,转头去看窗外淅沥的雨幕,眼睛微眯着,神思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阿籍推了他一把,他才转头看她:“那你看到什么了?”
阿籍心里一震,立即摇头:“没啊。”
天光从半天的着的窗帘边透进来,在对面的墙壁上留下一大片影影幢幢的黑影。她收起吹风机和衣服,站起来走到墙边,打开日光灯。
啪的一声,墙上的阴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小平房里的没有冰箱什么的,蔬菜储备当然不多。外面又那么大雨,两人很快就面临有米无菜的窘境了。
阿籍在厨房翻了半天,也只找出几包鲜虾鱼板和豚骨拉面。
烧水,拆包装,下面,捞面。
——对着一大锅泡面,共翳很有点不屑的皱了皱眉毛。
这倒不能怪他挑食——单身男人嘛,尤其是忙于工作偶尔还和人通宵打牌的男人,对泡面当然是陌生不起来的。
幸好他有足够的忍耐力,对着那万年不变的味道的速食面条也还是胃口大开。反倒是阿籍,因为淋雨受了点凉,吃完没多久就闹起肚子来。
“哗啦啦”、“哗啦啦”
扶着门框,阿籍第N次捂着肚子从厕所出来,腿都麻掉了。
“……还很疼?我去买点药吧。”
阿籍哑着喉咙摇头:“外面雨这么大,药店肯定都关门了。哎呦——我再跑几次肯定就好了!”
这么一跑,就跑了一整夜。
共翳倒了点热水,端到床边,见她背朝上趴着,伸手打算扶她。
阿籍抱着垫在肚子上的枕头可怜兮兮的抗议:“别动……这个姿势不痛一点,我好不容易发现的……”
共翳无奈,也爬上床,手伸到她肚子下慢慢的揉起来。
温热的手掌大而粗糙,贴在皮肤上一下一下的摩挲着,轻重合适、气氛也正合适。
阿籍缩着脑袋钻到他臂弯里,还是抱着肚子趴躺着,脸侧横在他胳膊上,隔一会就换一面。
共翳理所当然的吃了点豆腐,每每想要认真起来,阿籍拿不争气的肠胃就又开始翻滚。
闹到凌晨,两个人都没睡成。
第二天一早,不管阿籍怎么不乐意上医院,还是被共翳拉着上了去医院的出租车。
去医院的路上要过地势很低的一大段马路,司机犹豫着不想接生意。
共翳连瞪带夺的开了门,把捂着肚子的阿籍跟个球似的塞了进去。司机无奈,却不肯开计价器,谈好了价钱,才勉勉强强发动车子。
一路上披风戴雨,驶过地势低的路段时,积水都快淹没过车胎了。共翳下去帮着推车,阿籍扭头去看,正看见玻璃外面那双黝黑的眼睛。
漂亮的,像是寒夜的星辰。
她心里狠狠地琼瑶了一把,那点心思就又放下不少。
到了医院,阿籍自由自主地开始拖拖拉拉的慢动作走路了。被共翳威慑性的瞪好几眼,才战战兢兢的进了门诊。
一般的毛病,阿籍是不会讳疾忌医的。唯独上肠胃科看病,一听检查两个字,她就心肝发颤想拔腿跑人。
果然,一问病史,医生就要求做胃镜。
阿籍眼巴巴的看着共翳买来早餐午餐,又是饿又是拉,熬到下午去轮到做胃镜,走路都在飘了。
检查结果要好几天才能出来,便检之类的倒没什么大问题。
开了点药,张女士又来电话催人回家。
胃部虽然难受,肚皮却是真的空了,张嘴就问了句:“家里还有什么吃的不?”
“中午的猪脚面线还剩下一大碗。你要吃?我给你热一下就好了……”
阿籍的肠胃更翻滚了,连到了厕所,脑子里都还是那油腻腻的猪蹄油汤。
不顾她的反抗,共翳背着她出了医院,甚至到了自家小区楼下,也是被公主抱下车的。
那张坚毅的脸上完全没有吃力或者不高兴不耐烦的神情,明摆着很享受你太弱了还是需要我来照顾的感觉。
在楼道里脱了雨衣,阿籍后悔自己没把吹干的衣服换上。
穿着他的T恤,指不定家里的二老怎么想了!
共翳精神饱满,难得的是心情也不错。上楼梯走的飞快,没一会就到了四楼。
张女士正在厨房炒菜,陈先生架着眼镜在客厅看新闻。
一打开门,阿籍就从他身上跳下来了。尽量自然的扯扯衣服下摆,让共翳扶着进来。
一半是真虚弱,一半是怕挨骂装出来的。
玄关边的张女士愣住了,客厅里的陈先生也扭过脖子来看。
二老的视线从她身上明显过大的男士T恤挪回到共翳那张心满意足的脸上,嘴巴张了张,一时都有点震惊。
不是住同事家,怎么又……
不等张女士唠叨,也不等陈先生的激光眼开始备战,阿籍捧着肚子开始诉苦了:“我昨天在璐姐家耽搁了,雨太大回不来,又拉肚子,幸好共……建国来接我!”
共翳也配合的很默契,脸不红心不跳,看向二老的眼神真诚而温和。
共翳回去之后,顾不得拉的踩棉花似的两条腿,阿籍端着甜粥到客厅看新闻去了。
陈先生难得见她这么好学,也戴上老花眼镜跟过来。
“你上次出事那个岛啊,专家说是个移动的时空机!真是越来越能瞎编,还专家,我看他是科幻电影的编剧出身的!”
阿籍把勺子放进碗里,有点怔怔的:“哪个专家?什么节目?”
陈先生很不屑的摇头:“那种糟粕,哗众取宠!看了有什么意思?”
阿籍于是开始上网查节目视频,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个图文版的。
报道大多是从那天的新闻里截的图,那个女人身上的裙子和裸露的小脚都给特别的标记出来了,旁边明确的注释着“明代前期”。
正如陈先生所说,那确实不能算什么正经的“历史学专家”。最多也就算个嘉宾谈话节目,中间还穿插了不少上次她被采访的那个节目以及飞机失事新闻里舱门上那几根的木头箭截图。
他判断海岛是时空机什么的,也就是围绕着海岛从无到有再凭空消失几个月,然后再次出现这个谜团展开的。按他分析的,那木头箭代表的是狩猎文明,而褥裙和裹脚则是封建社会后期的产物。
这两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神出鬼没的神秘海岛上呢?
解释只有一个——就是这个海岛从远古穿越到今天又回到明代,带回了这个穿明显有明初风格褥裙的女人!
“专家”的论述一气呵成,观点旗帜鲜明,就是缺少最关键的实物年代鉴定。
没有数据,没有第一手资料,瞎嚷嚷个屁啊!
新闻下面果然骂声一片,夸奖他想象力丰富的不少,真把那些话当真的却没有几个。
阿籍连扫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有道理——虽然看着玄乎了点,还真讲到她心坎里去了,那些事情还疑点,也都能解释的通了。
她想起那消失的一百多天,又想想那轮突然盈满的月亮,心跳渐渐加快起来。
要真的是这样,那通过海岛,岂不是能周游各朝历史?
她慌慌张张的打电话给刘燕,被家里进水的刘燕骂了半天,然后一桶凉水当头浇上。
“你要看新闻就看全一点好不好?现在新闻上都说那个女的是个精神病患者了——那衣服是她自己订做的,还有那脚,也是她自己给缠的……”
阿籍追问:“什么新闻?那海岛怎么解释?”
刘燕无语了:“不是说了是地质现象?那太平洋上的什么什么岛不也是一年从水里冒出来几次?”
“那是下面有活火山,而且,那岛多大,能比吗?我在上面住了一百多天,我还不知道……”
“行了,你说一百多天就是一百多天。我擦地板去了啊。”
不等阿籍再说什么,电话被挂断了。
阿籍转到客厅,新闻频道果然在放“海岛滞留女子真实身份已确认,为xxxx精神病院出逃患者xxx……”
阿籍觉得不对了,但哪里不对又说不好。
手机里的号码存了好几页,她一个一个按过去,最终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