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先至窗台前察看一个月前栽入盆中的植物。
这种植物,他从没见过,查遍了植物百科,也找不着它的名称与属性。
也是。她本就奇特,既不是普通人,又怎么能在一般植物百科里找得到答案?
泡了一个礼拜的图书馆后,他灵光一现,改往灵异志、山海经、神怪百科等方向去找,这才略有所获。
原来,她叫雪绛草。
雪绛草,原生于百草峰峰顶极寒峭壁处,后栽于瑶池畔。
百年后,为灵山天人所获,潜修于灵山,终有所得。
关于雪绛草的叙述极少,几乎不为人所知,然而,他却一点都不觉得陌生。
一道模糊画面闪过脑海。
王母大寿,瑶池畔,百花争妍间,祂偏由众多绝世奇珍里瞧见了它,蹲身轻抚过稚嫩翠绿的叶瓣,换来它欣喜的颤抖。
小家伙喜欢祂。
祂身上的气息,和它原生的百草峰一样,指掌抚过的寒凉,舒适极了。
它在吶喊:带我走!在这里我好不快乐!
祂读出了它的意绪,于是向王母讨来了它。
在灵山,不若瑶池那般拘谨守礼,也不需要矜持端庄,可以迎风玩耍,降了雪便舞上一场,快活极了。祂从不约束它,依它这爱玩性子怕是修行不专,也许五百年都化不了人身,那也无妨,至少它是快乐的……
既知它适合生长于寒凉气候中,凤遥当日便将它移往二楼窗口,一来那是他的房间,方便他时时刻刻关注它的状况,二来那是风向处,屋子里温度最低就是那里了,正因如此,他当初才会选择以这间为卧房。
将冰块化在水盆中,以沾湿五指的方式在叶瓣间洒落点点水珠。
最初试探性地这么做时,发现它似乎很喜欢,原本枯黄的叶瓣一日日逐渐翠绿。
但是,它不开花。
雪白的小小花苞,一个月来毫无动静。
他取来棉布,一一擦拭过叶片,专注而耐心,每一片小叶子都没错过。
她曾说过,能够被他亲手栽种照料,是很幸运的一件事。
她现在,觉得幸福吗?
回想一个月前那场电梯惊魂,他只记得窜入的浓烟令他逐渐呼吸困难,四周传来的热烫高温逼出他一身的汗,而后,一缕微光闯入被黑暗与浓烟笼罩的空间之中——
半昏蒙的意识辨认出眼前的形影,他惊愕不已。“妳——还回来做什么?”
不都叫她走了吗?
“找你。”她答得理所当然。
起火点是在十公尺外的中控室,一路延烧开来,半边大楼已陷入火海,但第一时间并未波及他所在之处。
他是主人,所以得听他的话,先出去寻求协助,以免灾情扩大,造成更多人伤亡。虽然她并不是很在意会有多少人死去,只要一己之力能够保住他即可,但他总是想顾全每一个人,他的命令,她不能违逆。
但是,她等不了那些慢吞吞又龟速的救灾人员,祝融这回脾气特别坏,火势扩展太迅速,她不确定这些人能否安然救出他,所以还是决定自己来。
被浓烟燻得酸涩的眼眸里,无法抑制地逼出两颗湿泪。“妳——笨蛋!”
火是她的天敌啊!
平时看到不都吓得唉唉叫吗?她不避远一点,还自己跑来送死!
火势烧得她什么咒术都忘了,就算还记得,微弱的力量也使不上任何作用,一遇上天敌,她软绵绵得几乎与凡人无异,可她还是坚决要来寻他——
凤遥握牢她的手,哑声道:“我们一起。”
这是他许给她的承诺——死活一起。
除此之外,太多细节他已然模糊,只记得最后肺部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耳边传来耳语交谈声时,人已置身于救护车中。
“旎旎……”他心心念念记挂着,沙哑疼痛的喉间吃力地逸出声。
“你说那个冲进去找你的女孩子吗?我们没看到她,目前消防人员还在努力。”有人如是回答。
不,他很确定他没有松开她的手。
然而,他怀中只剩一株——白色的、半枯的不知名植物。
他在医院待了半天,配合着做完检查,感觉体力稍稍回复,便不顾医护人员反对匆忙返家,安置这株从未离身的绿色植物。
他知道,这是她,他感应得到她的气息。
虽知这是她必逢的天劫,他还是无法不心痛。原来天也懂得操弄人心,这劫,安排得与他环环相扣,她怎可能避得开!
每一日,他悉心照料,看着它愈见青翠,低声告诉她:“不用急,慢慢来,好好的休息,等养足了精神再回来。”
入睡前,也不忘与她道晚安。
闲来无事时,他最常做的便是坐在窗前与她说说话。不必有所回应,他知道她都感受得到,也很喜欢他以指腹轻轻抚过她的叶瓣,每次他这样做,它都会愉悦地颤抖。
“今天不能陪妳,我要去公司一趟。”他转身进浴室漱洗,准备出门。
窗台间,一瓣翠绿迎风招展,嫩白花苞缓缓、缓缓绽放,清妍绝美的身姿令百花尽皆失色。
一踏进家门,凤遥立刻便察觉到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他缓缓拾级而上,推开房门,窗台上的雪绛草消失无踪,目光搜寻了房内一圈,最后停留在隆起的床被间。
他轻悄地靠近,先是瞧见披散在枕间、如瀑般黑得发亮的柔软长发,然后是雪嫩的肩、隐没在被子底下娇娜妩媚的诱人春光。
“旎旎。”轻轻地,他喊。
埋在枕间的娇容稍离,抬了抬眼。“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长指拂开黑发,无尽怜惜。“怎么不穿衣服?会着凉。”
“没力气。”她娇哝,讨怜地将脸颊偎向宽掌间,蹭了蹭。
元神才刚凝聚,化为人身已耗尽她全部的力气。
若不是感受到他期待见她的心情,其实是应该再等一阵子的。
她太虚弱,凤遥看了万分不舍。“吃点东西好不好?我去煮。”
“好。”一个月没吃到人间美食了,好想吃。
他短暂离开房间,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盘炒饭。
“太晚了,只剩炒饭,好吗?”
孙大小姐的回应是撒娇地朝他伸出雪白双臂。
读出“抱抱”的肢体语言,他只得靠坐在另一方的空床位,将炒饭放在床边柜上,连人带被捞起她,让娇娇软软的俏佳人倚在他臂弯间,一口一口喂食。
人虽虚弱,胃口倒是还不错,一整盘吃得干干净净。
“还要不要?”
她摇摇头,饮尽他凑到唇边来的白开水,雪白藕臂缠搂他腰际。“陪我睡。”
凤遥搁下水杯,挪低身体,充当人形抱枕,善尽“陪睡”职责。
原本搁在他腰间的小手,突然不安分起来,在他身上东摸西摸。凤遥及时抓住几乎要钻进上衣里头的小手,无奈道:“不是要睡吗?”莫非是饱暖思****?
“检查看看你有没有受伤。”答得理直气壮。
姑娘,那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回想起她那时坚决回头寻他的模样,他不知不觉便软了心,松开手,天大的事也都想纵容她、由着她去了。
她也没真想做什么,只是寻着他胸口的位置,平贴着,感受心房的律动与温暖,安心闭上眼。
“我好想、好想你……”摸不到他、感受不到他的温度,真的好难熬。她低低娇喃了声,枕着他臂膀。
好累,又想睡了。
直到胸前传出平稳的呼吸声,他垂眸凝视睡容,浅吻螓首,轻不可闻地低声回应——
我又何尝不是?
内心不是没有忐忑的,多怕她伤了元神,再也回不来,直到熟悉的柔软温香再次填满胸怀,他才终能确认自己并没有失去她,让多日以来惶然的心情得到安抚。
她这一睡,又足足睡了三个日夜,不曾醒来。
原本担心她身体出了什么状况,但见她脸色一日日红润,胸口平稳而规律地起伏着,舒展的眉目安然恬适,唇畔甚至带有浅浅笑意,他这才安心。
是作了什么好梦吗?指腹抚过带笑的柔软樱唇,他不由自主倾身,珍怜万般地浅吻。
“嗯……”蝶栖般的柔吻仍是扰醒了她。孙旖旎低哝,本能地迎上他,启唇回应,索求更多、还要再更多。
温存细吻加温、转炽,成了热烈的唇舌交缠,激烈得几乎夺去两人呼吸。
他由深吻中率先恢复些许理智,拒绝沈沦地挪开唇,夺回些许发言空间,拧眉瞪她。“妳究竟有没有看清楚对方是谁?”
水眸氤氲而迷蒙,千万别说她对任何人都如此热情欢迎!
“凤遥——”娇娇喊了声。
蹙起的眉,在她无意识吐出这个名字时舒展开来。嫩颊在他颈际蹭了蹭,分明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可是无论梦中还是现实,都只有这个名字,连犹豫都不曾。
胸房饱满着不知名情绪,他张臂,将她娇躯揽得密密实实,出口的语调柔软得连他都不认识。“妳还想继续睡,还是要起来吃点东西?”
三天没进食了,虽然她不是普通人类,多少还是会担心她睡出问题来。
“要洗澡。”她道出第三个答案。
他松开她,先进浴室替她放了一缸热水,才出来喊她。“可以了。”
“喔。”她迷迷糊糊爬下床,往浴室走去。确认她没问题,他才下楼去准备餐点,让她洗完澡立刻就能吃。
他不重口腹之欲,一个人三餐都是以能够温饱为原则,不会刻意费心,这是头一回,他站在厨房里,专注思考该准备些什么。
最后,电锅里蒸了一笼烧卖,他起油锅炒了几道家常菜,煎一盘海鲜煎饼,另一个炉上正在煮地瓜稀饭,还有点时间,顺道煎了牛小排……
因为不确定她想吃什么,就什么都做了些,让她可以挑着吃。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违背平日的简约原则,以连他都陌生的温柔宠溺着一个人,如果不是她循着香气下楼来,他洗完锅子已经准备要再炒一盘什锦炒面了……她睡着的这三天,他在冰箱里储备了不少食材,以确保她一醒来就有东西吃。
“好香。”孙旖旎闻得胃口大开,等不及便用手捏了块海鲜煎饼入口,含糊不清地问:“有其他客人要来吗?”
“只有一位娇客,孙小姐。”
所以这一桌子食物都是为她准备的?!
简直大费周章得令她意外。
“我好受宠若惊。”她捂住胸口,一副不堪负荷的死相。
“别闹了。”将电锅里的烧卖端上桌后,他拧了拧俏鼻。“快吃。”
他并没有坐下来陪她吃,而是转身回去收拾厨房。孙旖旎一时忘形,带着灿笑扑抱过去,娇喊:“凤遥——”
他避了避。“妳才刚洗完澡,我身上都是油烟味。”
略略僵凝在嘴角的笑花,再度以春阳亦为之失色的亮度倍数绽放,不由分说、不容拒绝地抱住他,还胡乱蹭来蹭去。“凤遥、凤遥、凤遥……”
“妳真是……”他摇头笑叹,没辙地由她去。
丫头不过想撒娇罢了。
他没明说,她也没道破,但是他们都知道,无形之中有些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过去那个会疼她、宠她,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包容她的凤遥回来了,再也不会推开她,冷冷地将她斥离,他原谅她了!
所以,才会那么用心地替她一个人准备餐点,明明不喜欢浪费食物,却还是怕不合她的胃口而想将所有的美食都为她备妥。
他的笑,很温柔,眸底的轻怜眷宠毫无保留。
他的臂弯,很暖,无时无刻都愿意为她敞开。
用完餐后,他们靠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多时候是安静的,谁也没刻意找话题,只是宁馨地相互依偎。
孙旖旎枕卧在他腿上,过腰的黑亮长发如一疋绝佳丝绸,他以指为梳,缓慢地抚顺了每一根发丝,几乎留恋起那美好的手感。
他知道她很喜欢他这样做,瞧她瞇着眼,满足吁叹,像极了被彻底讨好的餍足猫儿。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尽管她现在神清气爽,精神好到象是从门牌头到门牌尾将绮情街居民全部欺负过一轮都没问题的样子,他还是不放心地一再探问。
“没问题。”她皱皱鼻。“你已经问过好多遍了,凤遥,你好像阿婆。”年纪愈大愈囉嗦。
“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懂。”他几不可闻地叹息。“我只是人类。”
只是人类,无法完全明白人类世界以外的奥秘,她若不说,他也会傻傻被她瞒过。
他已经不一样了,无法再一眼看穿任何事,无法在她有状况时知晓如何助她,才必须一再以言语确认她是否安好。
那声幽浅的叹息,她听见了。
她听见他未出口的怅然、遗憾。
他遗憾——自己只是人类,如此软弱。
她闭上眼,深深的恐惧掐紧了心脏。
如果他想起来,是谁害他变成这副模样,一定不会原谅她。
“怎么了?真的不舒服?”见她神色不对,他连声询问。
深呼吸,吐气,再一次,然后她睁开眼,扬笑。
“我没事。”
好不容易他才愿意再一次对她笑,释放他的温柔,绝对不可以再逃开,不可以再伤害他,否则、否则这一次,他真的会气到一辈子都不见她。
她伸臂揽下他,用力吻住他的唇,藉由唇齿缠绵的温度,压回那道永远说不出口的秘密与恐惧。
以及……深深的疚悔。
难得大好的天气,阳光露脸,凤遥将被单拆下清洗,顺势便将屋子做了例行性的大扫除。
孙旖旎好识大体地说要帮忙,前半日还算顺利,但就在吃过午餐后,开始整理储藏室,进度完全卡住了。
那是在她无意间翻出一箱童玩后,熟悉的物品唤起陈年的记忆。
最初,她只是说:“啊,原来这些东西还留着!”然后她突然想到。“对了,这个魔术方块我记得你三岁就玩得很上手了。”
他顺着她的话回想起那段记忆。“那时妳说,等我六面的颜色都转回原来的地方,妳就会来看我。”
所以大多时候,他不理人,只是专注于眼前的小游戏,早一点完成,就可以快快见到她。
然后,她就会很守信用地出现,陪着他一整天,然后再留下另一种不同的游戏给他。
周而复始。
这些小东西勾起了他们之间最快乐的那段时光的回忆,不知不觉间,他席地而坐,她靠着他胸膛,她一项项点名,他一声声回应。
“他们还说你是自闭儿!”想到这个她就有气,不爽地丢开那张压在箱底的检查报告。
那个时候,父母带他看过医生,但两岁的他不是很懂。
“旎旎,自闭儿?”
“不是喔,凤遥不是自闭儿。”她抱起他,亲亲他的脸。
“弱智?”那个是什么?没有人向他解说过。他不懂,他为什么要做那些奇怪的测验,只是安静看着,动也不动,心里想快点回家拼完那个模型,见到旎旎。
“更不是。凤遥比那个蒙古大夫还要聪明一百倍。”
后来,那些原先被认定的,一一被推翻到天边去。
他不是恶鬼转世。
他不是哑巴,只是贪静。
他不笨,入学测验智力高得吓傻一群人。
他的人生,似乎都比别人极端,没有中间值。
一同回忆完他六岁以前的人生,孙旖旎再度将它一一收妥,封箱叠放墙边。
这是他们之间共同的美好回忆,要好好收着。
封完这一箱,胶带也用到底了。
“我去买胶带。”
“往隔壁喊一声就好。”谅樊君雅也不敢说不。
凤遥不苟同地瞥她。“不许使用恶势力。”
这哪是恶势力,是饮水思源好不好!她这是在给他们机会报恩耶!
他都不知道她之前为了这一对有多劳心劳力,差点被这两个朽木搞白了发,她也不要求结草衔环什么的,只要逢年过节孝敬一下,再随随便便送来几句感谢就可以,这已经是很杀必司的优待了!
他的表情就是一副“休得抗辩”的态度,她抿抿嘴,软绵绵地点了一下头。
凤遥掌心拍拍她,给她一记安抚的笑当奖励。“那我去买胶带,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妳买回来的?”
“什么都可以吗?”她眼睛一亮。
“嗯?”
“我要保——”
“好,停!”完全知道后面两个字是什么,他头痛不已地阻止她。
好歹也是女孩子,一天到晚把那种事挂在嘴边,毫不矜持,也不怕别人当她是轻浮随便的女人。
她太坦率,要与不要,明明白白,从不矫情作态,她渴望拥抱他,就会清清楚楚让他知道,但是——
说不上来是在迟疑些什么,或许是,仍然看不开他们之间的年寿差距。
如果今天,能够承诺她共偕白首,那在接受她全然的付出时,他不会有愧于心。然而,她是那个必须看着他死去、承受失去的人,一思及此,心总是为她而疼痛不止。
她全心全意,盲目得什么也不在乎,但是,他怎么忍心?
心不在焉地选购完欲采买的物品,凤遥正欲前往柜台结帐,这时,一名孩童在卖场内奔跑,不慎撞上走道边堆成小山高的促销饼干。就在摇摇欲坠的当口,在卖场工作的临江实时瞧见,扑上前抢救,不过——为时已晚。
他和临江同时出手,但是都没能稳住饼干山倾斜的弧度,一瞬间,两个男人置身在一堆垮掉的饼干里头。
“唔!”临江闷哼了声,揉揉撞到的头。
而勉强撑住跌势的凤遥,右手掌心不经意抵在临江胸口。
他怔愣了下。
临江似乎也察觉了什么,困惑地回望他。
他没收回手,甚至,不晓得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只觉贴在临江胸臆间的掌心微微发热,象是有什么在蠢动着,极熟悉地呼应着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唔……”临江想推开他,却使不出一丁点力气,胸口好热,像要融化一样。
不舒服。临江痛苦地喘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拉开凤遥的掌心,但是那股撕裂般的疼痛仍是没有消失,象是有什么就要冲出这个身体的禁锢——
“凤遥!”随后寻来的孙旖旎见状,大惊失色地冲过去,挡在临江身前。“不要,凤遥!”
他从来不曾见她如此惊惶失措过。
凤遥垂眸俯视挡在临江身前紧抱不放的她,被她失去力道控制而拍开的手背,如今正隐隐作痛,那双他所熟悉的眼眸,不再是盛着对他满满的依恋,而是慌乱、乞求。
为了另一个男人慌乱,为了另一个男人,乞求他。
“拜托你,不要!他会死的……”她知道她没有资格要求这个,元灵丹本就是他的,但是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快?她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失去他……
奇怪的是,这一刻凤遥竟然听见了。
听见她说,不想失去他。
她不想失去临江。
原来,那个能够让她挡在前方奋不顾身的人,不是只有他。
他移开视线,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
“凤——”
“不要跟过来,我暂时不想跟妳说话。”他冷冷地将她斥离。
他生气了。
虽然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她就是知道,他非常、非常地生气!
孙旖旎跪坐在地板上,动也不动。
他是主,她是仆,他若驱离她,她就不能造次。
该怎么办?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边,才没几天,她又惹怒他了……
她完全没有立场为自己辩驳什么,是她害他失去元灵丹,落得今日下场,他也只是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她一瞒再瞒、一拖再拖已是罪不可恕,现在还万般阻挠,连她都觉得自己很可恶!
可是、可是……
“旎旎……”感觉胸口紧窒的疼痛逐渐舒缓,临江顺了顺气,看向一旁失神呆坐的女子。
“不要哭。”耳边传来轻轻的安慰,临江碰了碰她面颊,她才惊觉自己泪流满腮。
“我是不是很蠢?”她扯扯唇,试着如以往那般地笑,很简单的,她练习很久了,每次都做得到。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看她这样,连他都想哭了。
临江看了好难过,伸手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谁说的,妳很聪明,比我聪明一百倍。”每次他有什么疑难杂症,都是她帮他的,在他心目中,她比任何人都还要厉害。
“是吗?”为了贪恋当下短暂的欢愉,一再欺瞒,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旦他得知真相,将会有多愤怒?届时,别说主仆,她连想见他一眼,都不可能了……
他会彻彻底底将她由生命中驱离。
饮鸩止渴,不蠢吗?
“临江,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怕……”轻不可闻的语调,颤抖地道出实言。
从寻着主子的第一天起,就怕极了。
他软软的、什么也不懂时,反而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她还可以尽情陪伴在他身边,不用担心他的憎恨。
他开口,喊她第一声“旎旎”时,她吓到了,以为他什么都想起来了,惊恐地逃开,从此成了一年一会。
他六岁半那年的某一日清晨,他醒来时,一脸困惑地望她。
“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是说了,主仆啊。”
“可是……”他顿了顿。“我作了奇怪的梦。”
她呼吸一窒。“什么……梦?”
“很多……”他试着形容梦中的场景,说到一半,脸庞红了红。“还做……奇怪的事情……主仆……应该不会做那种事……”
她与他距离愈近、生活愈密切,相合的气息会引领出他身为神的自觉,能力、记忆,一点一滴都无法再掩藏。
于是这一次,她在心慌意乱中,又一次地逃离。
等她能够由惊惶中沈淀情绪、有余力思考时,已经做出将他抛弃的混帐行为,伤害已然造成。
说到底,她其实自私又浑蛋,只想着自己的需要,从未替他想过,由神为人,人间历劫的他有多挫折无力……
她只是想着不要失去他,其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一年一会无所谓、被他埋怨也无所谓,只要他是人,她就还可以守在他身边……
她真的很怕,当他找回属于他的一切,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单凭她,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
临江从没见过她如此慌乱失常,总是笑着的脸庞象是没有什么能难倒她,从来不会这样眼泪掉不停,他手忙脚乱地拍抚她,一面看向凤遥离去的方向,原本困惑的眸子,逐渐转为了悟。
是——他吗?
那个人,就是旎旎寻了千年的对象?
除了她的主子,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让她如此在意、如此伤心,一言一行都牵引着她的情绪……
他似乎……有一点点懂了。